山神_承.
「不管是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的恶劣性格,还是那种令他厌恶的对人类的同情心,都是一模一样。」
这算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年幼的鹤田绘在山中走丢之后恰好遇到了山神孤辰,被善良的山神收留了一晚之后送回家。从此对于山神孤辰的恩情没齿难忘,想要报恩却再也没有见过恩人。
卖药郎听了描述,却愣住了:“你的意思是说,这场祭祀其实是为了山神?”
“嗯,”鹤田绘点了点头,“因为后来我去山上再也没有见过孤辰,所以我想在卖掉之前做一次祭祀,说不定他会看到,也算是送给他的临别赠礼,毕竟我很快就要搬家了。”
“可以问问后山卖给那个商人是要做什么吗?”
“听说是拿去种植东西吧,香取没有具体说,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与香取认识多年了,他为人正直,不会拿孤辰的地方去做什么坏事的。”
“不,问题不是这个......”卖药郎眼神暗了暗,想要开口说什么,身后的箱子里却传来了类似金属和箱壁撞击的声音,短暂而局促。卖药郎猛然反应过来,把手覆在箱子上面。“多谢......”声音很轻,连根卖药郎只隔了一个桌子的鹤田绘都没有听见。但是箱子里面的东西像是听见了一样,停止了下来。
鹤田绘有些好奇地看着卖药郎的箱子,但是出于礼貌又不好开口。
卖药郎背起了箱子,对鹤田绘说:“我先出去逛一下,鹤田先生去处理关于祭祀的事情吧。”说完,很是直接的推门便走,不给鹤田留下开口的时间。
“这是怎么了?突然就这么离开。”鹤田疑惑地看着卖药郎离去,也没有起身追上去的意思,只是默默地收拾好了茶具,想着出门去看看祭祀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鹤田绘这么想着,拉开房门,却突然从外面蹿进来一道黑白相间的流光,还不等鹤田绘反应过来,便被制住,抵在房门上,脖颈处还被冰凉的铁制物品紧贴着。鹤田绘对着猝不及防的变化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却正巧对上一双淡金色的眼睛。
“阿孤?”鹤田绘不敢随意乱动,只好梗着脖子,僵硬地开口唤出面前之人的名字。
面前之人有着一头垂至腰间的黑色长发,发尾却是白色的,服服帖帖地束于脑后,只有两撮不太听话的垂于胸前。淡金色的眸子狭长,眼角微微上挑,半隐于细碎的刘海之间,恰到好处的五官,肤色白得病态,连身上穿着的纯白和服相比起来都略显蒙尘,整个人美得惊心动魄,不像人类,完全符合狐妖一族冠绝天下的美丽。
被唤作阿孤的妖听到此称呼,狭长的淡金色双眸越发深沉,手中的刀更加贴近鹤田绘的颈部,锋利的刀直接在鹤田绘的脖子上划出一道红色的血痕。
“我说过的,不许你这么叫我。”看着那道血痕,他终究放下了手中的刀,周身气势却完全不减,整个人仿佛一头嗜血的野兽一般,随时回把人撕碎。带着轻蔑的眼神瞥了鹤田绘一眼,示威似的把玩着手中的短刀,说:“鹤田绘,取消祭祀,不要把后山卖给那个家伙,不然,即使孤辰拦着我,我也会......”
清丽的声线顿时低沉了下去,本人却似没发现一样,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下垂的白色发尾。
“撕了你。”
话音刚刚落下,面前的身影就消失了。
鹤田绘抚摸着脖颈上刀刃抵过的地方,果不其然,一阵的刺痛,手指上沾满了鲜血。
“呼......刚才还真是危险......”鹤田绘放松了下来,大口大口的喘气,带着劫后余生的话庆幸,背靠着门瘫坐在地板上,此时也管不得什么从小学到大的礼仪了。
鹤田绘实在是读不懂这个妖。狐妖一族长相向来美艳无双,气质更是勾人心魄,不论男女皆是如此。但是他所遇到的却偏偏不同于一般的狐妖,明明张相也是偏向艳丽的那种,气质却一直带有一种淡漠的感觉,不说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让人感觉和他聊天一直都是不温不火的客套话,偶尔也会像刚才那样,展现出野兽的一面,但从未像一个真正的狐妖。
而他的行事风格更是令人匪夷所思,会因为孤辰的随意一句话而爬到百丈高的悬崖上采花,也会因为人类随意的一句侮辱大打出手。从年少的时候认识到现在,时间好像在他身上完全暂停了,除了日益精进的修为,完全找不出一丝变化。
鹤田绘怔怔地看着手指上的血出神,直到血顺着手流到了衣袖上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处理伤口。
*
卖药郎背着他那巨大的箱子,在女佣们炙热的眼神下缓缓走出了鹤田家。这个小镇并不算大,人也不多,卖药郎沿着一条小路逛了逛就走到了一个看不见人的地方。随意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卖药郎放下了箱子,从最上面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把红色的短剑,剑柄和剑鞘上面都镶有金和不知名的珠子,剑柄的末端是一个红色老人头的形状。
“金......”卖药郎轻声唤道。
“嗯。”不冷不热的声音凭空出现,退魔剑的边上出现了一个虚化的人影,银白的头发随意地披散着,红色的眼瞳并没有丝毫的波动,他的皮肤是小麦色的,上面有奇异的金色花纹,身穿金色的和服,环抱着手臂看着卖药郎。
卖药郎对于他的态度显然习以为常,真心实意地弯了弯眼睛,紫色的眸子中的笑意更甚。卖药郎说:“刚才的事情,多谢了。”
“无碍,你只要以后让我省点心就好。人类之事,不是我们该管的。”被称作金的男人发出轻微的哼声,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话可不能这么说,”卖药郎说道,“毕竟,我是人类啊。”
“人类?”金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声音愈发愈冰冷“原来你还是这么天真的想吗?”金说着,身体微微前倾,右手一把握住了卖药郎的脖颈,但也只是虚握着,并没有真的用力。
卖药郎平静地看着看着金,即使被握住了脆弱的脖颈,表情依然波澜不惊,就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是有多么危险一样。金甚至觉得,若是现在有人端给卖药郎一杯茶,他甚至可以面带微笑地喝下去,然后以恰当的言辞表达对泡茶者茶道的赞美与欣赏,然后继续面不改色地与他对视。卖药郎面对他时这种有恃无恐的态度,每次都让他郁闷至极。
是的,真真正正的有恃无恐。
最终,金还是率先妥协了,将手放下来,坐在了卖药郎旁边,低沉的声线响起:“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真的是不怕我一不高兴就动手杀了你。”
不管是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的恶劣性格,还是那种令他厌恶的对人类的同情心,都是一模一样。
“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卖药郎笑了起来,眼底闪过狡黠的光芒,语气也生动起来,“谁叫你没.有.我.就.出.不.来.呢,金大人。”
特别是后面半句那种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的调侃和那种故意学习谄媚音调的“金大人”,令金更为郁闷。金拼命地在心底告诉自己不要与卖药郎计较,但又实在是不像再看着那张脸,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就消失不见了。
“还不出来吗?”卖药郎的神情在金消失的那一瞬间就冷了下去。紫色的眼睛像覆盖上了一层阴翳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树林的深处,手悄悄地背在那人看不见的角度,五指紧捏着符咒。
早在金刚刚出现的时候,卖药郎就发现了树林之中有人偷听,刚才与金的那番谈话,他也是点到为止,最重要的部分一字未提,但也稍稍擦了点边。他一边谈这话,一边观察着树林之中的动静,却发现对方直到金消失也没有任何动静,只是静悄悄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若是平时的话,这人这样明目张胆的偷听,早就被金出手解决了,但或许是对于卖药郎的信任和对卖药郎的那一番谈话,让他放松了警惕,直到回到退魔剑里面也没有发现异常。这种情况下,卖药郎不得不自己动手探探对方的底。
树林间传出了沙沙的枝叶摩擦声,从幽暗的深处缓缓走出一个人影。透过从树枝间斑驳洒落的阳光,卖药郎看见了一个身着朴素白衣的男人。他看上去很高,也很瘦,脸上带着个金色的雕花面具,及肩黑色的头发自然垂落,整张脸只露出了尖尖的下巴。单单看体格,并不像是什么擅长战斗的家伙,而且走路的步伐有些虚浮,给人一种命不久已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比看到鹤田家的那个老人时还来得强。但是,卖药郎竟然完全看不出他为什么会这样。
他向前走了几步,在了与卖药郎相隔大概五十步的安全距离停了下来。
卖药郎衡量着两人之间相隔的距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符咒能够波及的范围终究是有限的,这个距离连普通的人类男子基本都能闪过,更别说这个实力不明的家伙了。而且,他的身上有一种令卖药郎感到熟悉的气息,虽然这种熟悉感令他感到十分的厌恶。所以,卖药郎并没有贸然出手。
正当卖药郎思考对策的时候,对面的人倒是先开口了。
“山神孤辰,见过大人。”低沉而温柔的声线,倒是很符合鹤田绘故事里的那位山神大人。
卖药郎听得这少有的称呼,一怔,警惕不但没有放松甚至还上到了一个高峰,开口道:“你认识我?”
“略有耳闻罢了,”面对卖药郎的质问,孤辰也只是如实回答,声音里参杂着几分诚恳,“不过大概在几十年前,您来过这里斩杀物怪,不过当时我只是个弱小的神明,曾远远望见过您一回而已。”
卖药郎的表情稍微松动了一点。活了太久,他自己也忘了去过哪里斩杀哪些物怪,但是孤辰的说辞和语气倒不像是假的。
“好吧,”勉勉强强地接受了孤辰的说辞,卖药郎的脸上换上了平常的表情,问,“那么,山神大人找在下,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他实在不觉得自己一个人类有什么可以帮到山神的。
“不,这件事情和大人很有关系,”孤辰沉默了许久,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到最后才犹豫着开口,“这个事关大人来到这里的目的。”
“目的......”卖药郎细细斟酌着这两个字。
既然孤辰知道他,那么他来这的目的也就很清楚,斩杀物怪。
不过这和一个只为护佑一方土地生灵的山神有什么关系?
思虑被扯得有些飘忽,恍恍惚惚间脑子里闪过一些不算好的回忆片段。
他突然想起来了,孤辰给他的那种熟悉的气息是什么。
––––那是属于,快要堕落成妖怪的神明专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