牖下，执一把绞丝的银剪儿，正修花枝。
阳光透过湘妃绀纱，滟滟地照进来，似在案上纭了一泓碧水。
我只闲闲，腕儿使劲，一下、一下。
霜儿打起金蟾老镜帘，又绕过福禄寿挂屏——她的脚步轻轻，踏在毯上，几不可闻。我却察觉了，只因她携了一阵风，吹得石斛兰瓣儿一颤。
我偏了螓首，鼻尖透过一点光。
“怎么？”
她只笑，道刚用浆草熬了冻，放凉了，又搁上糖水、山楂、几颗花生，予我来吃。

(秋日的午后不同于炎夏，那死寂闷热的空气，并着不休的蝉鸣，让人一心蜗居在殿里，因为花园里除了那向日葵，是没有哪位喜欢这烈日的。而如今不同，秋凉入了衣衫，日影踱着，在梢头和窗下移，正是孩子们该出去玩闹的时候，我才自隐锋出，欲寻些兄弟，或找些姊妹来闲话，听他们说昭文馆里那些烦恼，练武场的那些磕碰，思量着日后自己也这样，由那恼人的课业和偶尔的惬意，铸就起少年时光。)
(可这还远，眼下的，是母妃殿里飘来的酸甜气味，我便被诱着，去了那里，母妃未在榻上歇着，也没有在桌案前，那里放了张宣纸，墨沈还未干，毫笔也未冲净吊悬，我再瞧去。)
阿娘，这花叶如此赏心悦目，为何要裁掉?

因已入了秋，碗里便不放冰了，只在泉水里浸上一会子，便有丝丝沁凉。
但我未动，一心想着先把花型修饰好了——银剪子磨得锋利，微一使劲，枝儿便现出整齐的断口。帘儿又动了，伴着竹的清气，我知晓，是劭来了。
隐锋后，栽着一片竹。
“土壤养分有限，不裁叶，花便活不成了。”
我将剪子搁了，转过身，正见劭。
一壁抬手，招呼他再往前走点，一壁启唇问道。
“今日可跟着嬷嬷好好午睡了？”
小子玩闹，又正是精力充沛时候，很不放心，便总要问一句。

(土壤养分不足，是该翻后山上的塍土来换换，只是花叶终难共存，这寻常的花儿，若要明烈，便定没了那青涩，此刻我却想起前人那诗来)
阿娘，不如再养些荷吧。
(就此便没了花叶之争，亦省去了这般麻烦，我往母妃那处踱步，颔首)
午间憩了会儿，方要出去转转，闻了些味道，便往您这儿来了。

唤了霜儿来，让她再去备份浆草冻来，另一奚女上前，收拾了剪下的花叶，拢了一摞，捧了出去，银剪子还搁在窗下，映着光，熠熠得发亮。
“霜儿才熬好了冻，你便来了，真是个有口福的。”
与他一道在八仙桌边落了座，霜儿便端了瓷碗来，一手支颐，一手用勺搅着冻，看他。
“嗯？为何要养荷呢？你且说说。”

(闻言咧嘴笑了，再将那冻搅开，本是一团完整的冻便成了细碎，送入口中便极易化开来咀嚼，待一勺尽入腹中，便道)
酸到好处，甜也到好处，是极好吃的。
(至于那山楂，自然是去了核的，既然不用去小心硌着牙或是噎着喉，也就吃的越发快了，几近是从口中便滑了下去的，清凉入腹，自然高兴，待小半碗下去，才答)
卷舒开合任天真，岂不给阿娘省去了麻烦，也省的那叶受苦。

他搅开了冻，瓷碗里像漾起一阵阵波毂，见他瞬时便喝了小半碗，心里头高兴，但嘴上仍是做阿娘的责备的话。
“你这囫囵喝下去，尝得出个什么味儿。”
霜儿手艺不错，平日又爱想法子，总能制出各式各样的糕点甜饮，来讨了我欢心——但如今入了秋，那冻寒凉，便不让再添了。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你这哪里是在给我省麻烦，分明是怪我剪花枝了。”
抿唇一笑。
“我这苑里，今日竟来了个多情的皇子。”

也是有的，我品着呢。
(虽是入了腹，那余味仍在舌上回旋，我想这冻若是放入冰窖里冻上，再切成块来吃，应该更好吃些，若值盛夏，便更得宜。)
阿娘，来年入夏，不如多做些吧。
(多情二字，我听人讲，是作痴言。我尚未至那地步，便抵着不认)
才不，我是想着让阿娘省去这功夫，也有空来陪我玩。

我如今膝下便只有他一个，自然是宝贝心疼得紧，平日里虽嘴上严苛，但心里却是很疼溺他。
生在皇家，虽比寻常百姓多了富贵享受，但也多了肩上的担子——圣人文能治国，武能安邦，断不允自己的骨肉落后惫懒的。
我应了声，含笑看着他，少儿郎初长成，神采奕奕。
“好。”
听了后半句，又蹙起描绘精致的春山黛眉，半笑半怒地斥一句。
“既是皇子，便不该把玩字挂嘴边。”
他虽还小，不必过分紧着，但总不能从小以玩为乐，到时去了夫子那，便是一坐坐一晌午，就少不得要来我这诉苦了。
“还周殿住着的皇子不多——你近日总与谁在一道呢？”

(本是幅寻常人家的图景，却在母妃申饬之时陡然变调，令我后脊生了凉，
虽是并无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但总归小孩子未经大浪，稍加愠色便如坐针毡，只好答道)
见了二姊，又约着过几日去太液池玩，还看过衢哥练武。
(偷偷去昭文馆的事儿自然不愿与她说，毕竟那处是古圣今贤所在，如何能一心好奇便去乱闯一番呢，而那位说要给我糖的阿姊，到现在也没留下姓名。)
我们玩得一惯好，他们也常说母妃您生得好看，人也灵巧。

圣人子嗣众多，后妃各有诞育，只是其中关系利害错综复杂，我只怕他一时站错了队，到时后悔也不及。但又心软，念他只凭自己喜好处事为人——世上最难得，便是难得天真。
软了口气，道。
“令玉公主很聪慧机敏，你与她一道玩耍，我也放心。”
只是八皇子乃洛氏所出，我与他，与他母素无交集，一时也不好评判，他既玩得拢，便随他去罢。
“他们真如此说？可别让我知道是你胡诌了来哄我。”
到底露了笑颜，他呀，总知道如何哄了我开心。

(二姊虽是机灵，又生得白皙粉嫩，但对我却是惯顽劣了的，那日在麟德殿便与我玩笑，我知她是在意我的，只是与旁的姊妹不同些罢了。)
二姊还说母妃画出来的画都好看，想向您偷师。
(不过我想这性情不是能学来的，自出生始，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造成了如今的我们，一朝一夕，甚至三年五载，也许都改变不了什么。)
自然不是胡诌，而是阿娘您确实如此，世上最温柔隽逸的人，阖宫皆赞您。
(母妃这样的人，不是与世无争而莫之能争的那种孤高，而是时时带着月宫姮娥的仙气)

我不过皮毛之技，却被鳷那丫头心心念念记着了，自然又对她多了几分欢喜。
奚女上前，端了空碗下去，又呈上各色糕点不一，并着一碗牛乳。如今正是孩儿长身体的时候，这些甜食又易讨他们欢心。
“好了，不说旁的了。”
温柔，看似无用，却是极好的保护伞，可以让我安逸地躲在里面。
偏首一思，又问。
“若让你学个技艺傍身，你想学什么？棋艺？画艺还是箭术马术，你先同我讲讲，我到时也好寻个机会为你觅个老师。”

(我先谢过送来牛乳的奚女，但并不敢用，如今母妃似乎是在做像其他妃嫔教育子女一样的事了，他们告诉我，这个时候一定要十分严肃，于是我睁着眼睛，那瞳孔里写着迷茫)
技艺?
(我是天家之子，自然不需一技之长以供养，但若真要问，那——)
我想像战国张子一般，工于驰辞，长于急智。
(我觉得，这是极快活的，而往往事成，便更自得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