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01
窗棂外日落西山，天边妖娆地绽放着巨大的血色玫瑰。成片的花朵正在悠然地沐浴着夕阳里柔和的光，像在谁粉嫩的脸蛋上铺了樱红的胭脂似的。而坐在琵琶前的女子望着窗外的点点嫣红，暗自发起了呆。她面如玉刻，目若星辰，一袭淡黄色的长衫飘逸儒雅，外罩水蓝色的长衫，衣袖领口均用银色丝线绣着精致的点点琼花。
躺在雕花暗纹的木床上的女子忽然轻扬了柳眉，双目缓缓轻启，视线微微朦胧了起来。她想要发出声音，却发现出口的话语竟然接近呢喃而微微吓了一跳：“...这是哪？”
锦猫惊觉床上的女子已经苏醒，忙向床沿奔去，却因太过急忙而打翻了身前架的那把古木琵琶。一瞬间，浅色琵琶顿生而落；一声惊响漫开，只剩三弦的琵琶硬生生又断开了一根。
床上的女子看着那古琴琴弦生生地从眼前断下，心头一惊。这是她的琴，是她从前在无名居最喜欢的那把。突然之间，那些因为昏厥而朦胧的记忆一下子清醒了起来。
她难道...不是已经死了么？
锦猫以为当这一天终于来临时，她会在她面前喜极而涕或者是大声发笑，可她从未想过她竟是表面上的这样平静。从分别了许多光阴，再看着这人从鬼门关走了许久再回来，她的万滴思念和千般情谊万般心绪竟是化成了最后一句：
“翠浓...你终于醒了。”
眼前的女子明显有着熟悉的影子，可比起从前那冷冰冰的苛刻，如今挽起长发却是成了温柔可人的妇人模样。翠浓有些愣愣地望着她，像是穿过了漫长的时间河流，然后才偷偷地抿嘴一笑：“锦猫，你好像变得比从前好看了。”
锦猫不自觉地将手抚上发髻，脸上的红晕一闪而逝。“翠浓，你已昏厥了三个月，你可还记得那从前之事？”锦猫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生怕她刚醒过来就因此受到惊吓而再度昏厥。
翠浓心里猛地一惊。
“是师傅他救下的我？”
“...是。”
锦猫又想起自己在收到萧别离飞鸽传书之后快马加鞭赶回无名居救回她的时候。
抵达大漠的那一晚不知怎地刮起了巨大的风沙，视线里的所有一切都被漫天的沙子所占据。无名居前摆着一口棺材，浑身伤痕累累尽是献血的萧别离趴在棺材边上紧紧地攥着素色的布条，嘴角带着心满意足的浅笑。
那一刻...锦猫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巨大的疼痛所侵袭。
“那他现在如何了？”刚刚醒过来的翠浓身体大概还很虚弱，才说了没两句就已经累得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锦猫眉眼一垂，淡淡道：“...他死了。”
翠浓猛地睁开眼睛，眨也不眨地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人，倔强地想从她的神色里找出一丁点儿破绽来，却只能徒劳地发现没有一点儿痕迹。不堪负荷的眼皮渐渐变得酸胀，眼圈一点一点地在变红，苦涩的泪水像吹泡泡一样不断地想要从眼眶里涌出来。
“...你为何要如此骗我？”
“和你分开以后，我和李卫来了江南，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不久之后收到了他的飞鸽传书，只说你受了严重的伤，让我快些回去接你来江南养病。我回到无名居的时候你躺在一处棺材里，尚存些许鼻息，而他满身是血地趴在你的棺材边上，已经咽了气。”
“谁也不知道他为了救你...又做了什么傻事。”
江南的秋风清冽又伴着幽幽花香，却不知夹杂着谁眼泪滴落的咸涩，浸入枕间也没入发里，满身疲倦的翠浓不知怎地想起来多年前初遇他时他的那双眼睛来，平静而温柔，像是一潭不见底的井水。
今生是我负你...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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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3
翠浓带着行囊离开锦猫茶馆的那天很冷，萧别离并没有去送别，他怕江南难得一见的飞雪会不小心迷了他的眼，令他难以控制住自己的眼泪。他只默默地伫立在江南河畔，像是那天晚上来见她一样，他的怀里还抱着她留下来的那把断了弦的琵琶，等待着谁会回头似的，虽然明明知道这样的等待一点价值也没有，因为也许他们此生都不会再见。
从前她曾经那么信任和依赖自己，而现在他们就这样要散落在这天涯里，就如同流光潋滟的锦缎忽地断了似的，在一段本该细水长流的时光里。
才停的雪花不知怎地又开始飘了，在河面上堆了一层又一层的夹缝，细小的孔似乎是在漫长岁月里一点一点攒下的。萧别离的视线忽然迷迷蒙蒙了起来，熟悉的素色人影隐隐约约地隐没在漫天的雪花里，在暮色里晕染出一种令人安心而哀戚的感情。
“翠浓已经离开了。”锦猫在他面前负手而立，目光轻轻飘飘地不知在看哪里，语气轻得像是遥远天边的云，“你呢...你又准备去哪里？”
听见这话，萧别离的身形不免一顿，而后却轻轻地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一个要死了的人还能去哪里。”
“不过...我还没谢过你不远万里来救她。”萧别离看着这个从前散着青丝的女子已经挽起了发髻，才惊觉起来无名居的那段时光已经过去了许久许久，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当然也谢你没有告诉她我的身体已经...”
锦猫急急地打断他的话：“罢了你走吧...我只当你死了。”
世人皆言花寒衣于大漠中的那场大战里死掉了，但只有锦猫知道不是的。那天的风沙像是燃了一车沉香一样，冲天地轻烟避开了尘嚣，随着那轻烟飘散了，那个人才能去流浪，曾几何时他就是这么离开所有人的视线的。
锦猫自然也是知道，自己拙劣的演技是骗不过翠浓那个精明的丫头的，不然她也不会在这里等了这么久才安心地离开。
锦猫还记得在翠浓临行前曾问过她：“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那个人？”
而翠浓却只浅浅地笑了笑，轻声道了一句：“...我很累了。”
但锦猫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在转身离开之后，眼角落下的清泪是那样苦涩。
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出口的呼唤哽咽在唇齿之间，胸中涌动的思念的缠绵融成一道白气散落在雪帘里。这样的情感到底是该从何说起呢，其实翠浓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她的一颗心早就给了其他人了，怕是已经容不下任何其他一点点的存在了。
头顶上的素色伞面隔开了这絮絮叨叨的细雪，锦猫从恍恍惚惚的回忆中回过神来，面前那个抱着琵琶的人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取而代之的是身旁打着伞的李卫。“...你怎么来了？”锦猫不自觉地在语气里带上甜蜜的笑意，抬手挽上他的胳膊，身体也熟稔地往他的方向靠拢。
“下雪了...我来接你回家。”
隐匿在细雪里的萧别离目送着两人互相依偎着离开的背影，觉得眼眶微微地有些酸涩起来，曾几何时他也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会出现在自己和她的身上，然而这也仅仅只能是幻想罢了。至于...她想要的那个家，可能早就有人给了吧。
只愿她这一去，此后的生老病死可以被照料，岁月冗长也会有人白首共眠，这前尘往事的所有风雨飘摇都能归舟。

>>> 004
离开了江南的翠浓一路骑马北上，这天却在途经一处山谷时停了下来。
那山谷深处不知何来的有一座寺庙，规模之大可见昔日是何等的昌盛。彼时天色已经微微黯了下来，遥远的天是淡淡的橘色，像一张柔软细腻的毛边纸，薄而松软，云朵像是用墨笔描上去的，淡到几乎没有。
翠浓翻身下马，上了台阶去推开玄云寺的寺门，准备和跑累了的马儿在这里留宿一晚。
寺里非常干净整洁，完全看不出这样的寺庙是藏匿在这寂静无人的山谷之中，香案上尚未焚尽的香火，像是在透露着这里还有人居住。
“女施主日暮到访，可是要在此留宿？”
其来的声音使翠浓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身之后才发现有一个年迈的老和尚正站在自己身后，手执佛珠，眼神和蔼。向来该是这里的住持了，翠浓放下心中的戒备：“还要劳烦住持担待一宿了。”
“无妨。”住持和蔼地笑了笑，花白的眉毛略微弯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慈祥。
翠浓还欲说什么，又见不远处跑来几个小沙弥，拖着一件袈裟往大殿里走。老住持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处地方，说着那处便是客房，然后就被几个小沙弥拉走了。
这周遭烟雾缭绕熏香袅袅，她看着殿内香炉中的香燃烧着，灰烬落入炉中积了一层有一层。慈悲为怀的菩萨俯视众生，眼神中带着怜悯。
“倘若这世间真有神灵...可会普度我这个可怜至极的人？”翠浓自然是知道没有人会来回答她的，但却还是忍不住感到悲伤起来。
翠浓转身就找到了那间客房，然后上榻准备小憩。
后面叫醒她的是一阵阵低沉厚重的钟声，像是来自遥远的天边，带着无尽的荒凉。翠浓睁开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估摸着已经亥时了，便起身下榻推开屋门向大殿走去。
大殿里七个小沙弥安安静静地跪在蒲团上，一手敲着木鱼一手转着佛珠，口中背诵着佛经，目光是前所未有的虔诚，清脆的童声就像山间的泉水叮叮咚咚，仿佛能洗涤尘世间所有的肮脏污秽。翠浓就这么站在外边看着他们，不忍心出声去打扰。期间有个小沙弥不知是听到动静还是什么，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有人在外面还招手示意，他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两颗小虎牙更添灵动可爱。
“咚咚”的钟声还在继续响着，翠浓看见那个刚才笑得没心没肺的小沙弥眼神到处乱瞟，一看就是坐不住了。他索性爬起来从佛坐上取下三柱香，撒开两只短腿朝殿外跑来。
“施主来上柱香吧，菩萨能听见的。”小沙弥举着香，眼里是不谙世事的纯真。
翠浓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去摸摸小沙弥光秃秃的小脑袋，安静地接过了他手中的香。她轻轻地捏着香微阖双眼，弯腰朝佛像三鞠躬，然后身旁的小沙弥再接过她手中的香，走过去插至香炉之中。翠浓发现其他的小沙弥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自己也并不在意，直直地跪在面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三拜三叩，继而看着眼前高大的佛像。
普度众生的佛祖啊——
信女虔诚...只愿您能佑傅红雪余生平安。

>>> 005
空气中忽然漂浮来一阵饭菜的香味，后院紧接着传来三声有序的铃声，然后翠浓就看见六个小沙弥立马跳起来往外面跑，还有一个便一把拉着她一起往外跑，口中还在不停念叨着：“用饭了用饭了！今天除夕住持说会加我爱吃的小青菜！”
这话令翠浓有些许的晃神，原来已经除夕了嘛，为万马堂打拼的这些年，她早就忘记了过年过节是何种滋味了。她微微垂眸看了眼抓着她衣摆不放的小沙弥，不自觉地笑了笑，心里不可避免地溢出一阵阵的感动。
大殿内灯火通明，殿外也挂满了或大或小的灯笼，瞬间将整个寺院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老住持把小木桌端到外面，上面摆了各种素菜，看上去简单清爽。
老住持微微弯腰，略带歉意道：“这些菜都是老衲在园子里种的，做的味道一般，还请女施主莫要嫌弃才是。”
站在一旁的翠浓连连摆手，急急地否认道：“怎会嫌弃？翠浓幸得住持款待，感激还来不及呢。”
只见老主持笑而不语地转了转手里的佛珠，让几个拿着筷子蠢蠢欲动的小沙弥给翠浓腾出一个位子，等所有人都入座了住持才许他们动筷。
翠浓看见坐在住持身边的小沙弥年纪似乎特别小，短手短脚的根本够不到菜。其他人都在大快朵颐的时候，他却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小表情委屈极了。
这令她恍恍惚惚地想起以前遇到的一个小男孩了，那是她和傅红雪在途经下马坡的时候遇到的，年纪和这个小沙弥差不多大。因为和家人走散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等着家里人来找。他明明已经焦虑得不行，却还是在面上强装着镇定，委屈的小表情就和现在这个小沙弥一模一样。
那时候看他可怜，翠浓便花了几个钱给这个小男孩买了一块糕点，结果后面再碰到这个小男孩的时候，他便对自己笑得就像明媚的春光，眼里都是藏不住的喜悦，还会“阿姊阿姊”的叫着自己，还将从家里偷的糯米糕给了自己和傅红雪。
翠浓到现在还记得傅红雪那时脸上的表情，带着些许惊讶，想要冷冰冰地拒绝他于千里之外，却又不忍心看见那双清澈的眼睛露出失望的表情，便抿着唇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块带着甜腻香气的糕点，道谢的时候连带着眉眼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再抬眼的时候翠浓看见老住持侧着耳朵听那个小沙弥说话，耐心地帮他夹好想吃的菜，眉眼温和带着慈爱的笑意。翠浓忍不住想，在这里常伴青灯古佛，平安地度过余生似乎也是种不错的选择。
饭毕翠浓帮着老住持收拾碗筷，忽然忆及之前听到的钟声，不禁好奇地问道：“敢问方才的钟声为何久久不止？”
“那是佛教的撞钟，有一百零八响，是用来歌颂菩萨一百零八尊的功德以表虔诚。”老住持苍老的声音里带着敬畏，眼中是看破红尘的淡然超脱，“传说世人有烦恼一百零八种，于是撞钟一百零八下，消除人间愁苦。”
翠浓若有所思地向身后的钟楼望去，那里斑驳着的月影隐隐约约的，古老的带着锈迹的大钟影像似乎在无风自动，令她的思绪飘出去很远很远。
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愿你这一生一百零八种烦恼也能在这钟声里随风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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