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说，以后成蹊就是我们章穆家的人了。我不懂，她怎么能是章穆家的人呢？她姓李，是个汉人，和我们完全不一样。额娘告诉我，因为她的母亲是我们章穆家的小姐，是我阿玛的姐姐。然而我并没有忽略额娘说起姐姐时，眉眼间闪过的嫌恶。大概额娘也不知道，我从下人的碎碎念里知道了一小部分：扬州瘦马生的、嫁给汉人、父母关系又不好……）
（等到成蹊正式被接到家里的时候，额娘缠不过我，大略告诉了我成蹊的身世。祖父当年成亲前竟就和一扬州瘦马有了女儿，这说出去委实是让人不齿的事情，是以我阿玛额娘也非常不喜欢这个所谓的姐姐。后来，我的这位姑妈嫁给了祖父的门生，这门生却竟是个汉人。——也是，毕竟汉人的家境，是娶不上我们章穆氏的女儿的，一般的庶女都很配不上。姑父姑妈关系又很一般，只有成蹊这一个女儿。这位姑妈近来没了，姑父要续娶一位汉军旗女子。长辈最终还是不落忍，怕成蹊在那边过的不好，便做主把成蹊接到章穆府当表小姐养着。）
（我说不上和阿玛额娘一样嫌恶她，我甚至有点可怜她。一个表小姐，却没有与之相衬的血统，那该多可怜呀。于是我便出去，瞧瞧这成蹊表妹是什么样的。）

世间的人多数只有一双看别人的眼睛，却看不见自己。你瞧，你也不过是个奴婢，倒有这份儿心来瞧不起我这个表小姐。眼刀一横，懒得同她计较，只对芫姑姑道:“章穆府的礼数周到，成蹊今日得见。”瞧她脸色变了，心中自笑，径直到了屋子里头去。
屋子里的摆设太过精巧，倒小家子气了，无心去改，毕竟这里是章穆府，不是家里。才坐下，辞儿便进来通传，揉了揉眉心，“九归……请吧。”

（我站在门口的时候，正好瞧见一个姑姑向门外走出来，面色似乎很不豫。我看了这姑姑一眼，这姑姑朝门里努努嘴，对我露出一副很无奈的笑容。我也不理她，只点了点头，就往里面进去。）
（额娘是不喜欢她的，也不想让我和她来往。可我总觉得，照拂一个这样的人，可是多大的事情？哪怕是路上的猫儿狗儿，都尚且有怜悯之心，对一个人，是何苦这样呢。）
成蹊表妹。

听见人声，我抬起头来，章穆九归就这么头一次出现在了我的眼中。她生得真美，那美又拘束在什么框架里，像云锦上华丽绚烂又规矩重复的花纹。我知道礼数应该是怎么样的，可是在她面前我不想这么做。本来，在她眼里我就是个不一样的人吧，那么再做得不一样一点大概也没什么。“父亲说，章穆府的人接了我来做表小姐，我身体里有章穆府的血脉。我是叫成蹊，可我姓李，和你们都不一样。”
朝她一笑，并不起身，“九归……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的确是这个话，只是这个话我们并不会放到台面上来说。她有所不适应，说来也是人之常情。便不由对她更多几分恻隐之心，反映到脸上，便是更额外添了三分笑意，同她柔声道：）
不一样，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既来之则安之，你不必那么担心的。
（九归九归，这个名字倒是第一次有人问起我是什么意思。不过，我也不是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就同她道：）
是九九归一的意思。听阿玛说，我出生的时候，正是月盘最圆的光景，那时是没有星星的，只有一个月亮罢了。是以，就起了这个名字。

她倒也不恼，仍是柔柔笑意。我也不在乎这笑是真是假，你对我笑，总比当面便给我不痛快的人强罢。“既来之则安之……我晓得的。”
没有繁星，只有圆月一轮么？“至繁至简，九归，你的名字真好。”眼神稍稍暗了，我的名字是母亲取的，“你自然是知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他们希望我成为一个善良的人。”

（那是月盈中天，清冷无星是时节，所以额娘给我起了个小字，叫阿月。本也是十分寻常的小字，不如大名喊的响亮。我瞧她大约还是有几分顾忌，便更加放低声音，同她道：）
嗯，我知道，成为一个善良的人，很好。
（檀煦姑姑是最喜欢谈善良的，她一直都在教小辈，去怎么善良。但我却觉得，善良本是一件非常不易的事情。人生在世，多少事情本是不能由自己做主的，又谈何善良呢？）

“若是世间容易，做个善良的人也容易。可世间……”尾音略颤了颤便收住了，无论是九归还是我，谁能说一个容易？就算仅仅是活下去大概也很难。
我觑她的脸色，到底不该头一回见面就与她说这个。“你是章穆府头一个来看我的人，谢谢你的……善良。”
善良太不容易，但如果只看表面的善良就很容易。

（闻言略略有吃了一惊——虽说家里的人，有好些并不喜欢她的出身，我是知道的；但是既然也是家中长辈做主把她接了过来，那也是很应该多少去看一看的。再说，如果没有情分，大可放在李家不管，章穆氏是本也没有什么养表小姐的义务的，何况她生父在世。既然肯接过来，我一直想，嘴上再说不喜欢，总是肯看在血缘上照拂一二的，不至于太下了脸子。便是那姑姑面上不豫，我也觉得多是下人自作主张，要说真多要刁难她，大概不至于吧。）
噢——长辈们可能在忙，真是，倒是让成蹊表妹等急了。
（回了她一句试图让她稍微放心些。其实后来我才从额娘那里得知，长辈接回她，也无非是怕章穆的表小姐在李家遭了慢待，轻则让人说嘴，重则还可能让有心人拿来做筏子。其他的，他们是不管的。）

他们怎样，我不在乎，毕竟他们也没有在乎过我怎么想。觉得母亲身份低微，就把她嫁给汉人。觉得章穆氏的血脉若受了后娘的罪会丢人，就把我从父亲身边接走。我从来没替自己做过主，到我起码可以做主自己的态度——不在乎。“岂有让长辈来看晚辈的礼呢？长辈们成蹊自然是要去拜见的……”尽收了她的惊讶，章穆府的嫡女自然是不能想象到我的境况了。只是她这样勉强维持的善解人意和温柔善良真真是有意思，九归，若我利用你的同情呢？若你怜悯的猫儿咬破了你的手呢？

（礼数倒是不差的。也是，想来她家里，本对她也是有一番精心教养的，只是天涯沦落，到了这么个地步。于是展颜，笑着安抚她道：）
不着急。你先休息一会儿，熟悉熟悉府里的情况，再拜见长辈好了。
（实则也不太希望她过多地出现在长辈的面前，因着大抵就是两厢不怎么看得顺眼的事情。然而无论如何，毕竟也是个表小姐，其实日子处久了，终归有了感情，虽则未必能和其他小姐一样看待，但是亲亲的孩子，如何能真的不管呢。）

“是了，我只先安顿好，再寻机拜见。”不过随便敷衍两句罢了，总没必要同她讲得太明白。茶摆上来，捧了一盏在手，“我先前在家的时候，章穆府的情况不过是大致了解，九归，你再同我讲讲罢。”

（她承了我的话，我也无心分辨她是敷衍居多还是诚心诚意。人交往间，忌讳交浅言深，我作为表姐，对她也已经说了该说的话，旁的，我没必要多插手，她也未必希望我插手。）
其实我们章穆府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规矩……无非是孝敬长辈，友爱手足，也并没有特殊的情况的。
（到底是真的没有，还是只不过我年纪尚小还不知道，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只是想来，她在府上的日子，即使不会太好过，也不至于太难过，拍了拍她道：）
你放心就是。

自然了，每家家里头的事情，是只有待久了才能知道的，怎么会在几句话之中告诉我？不过毕竟是大家名门的，面子上的礼数总能周全。瞧了眼外头，方才那个颇为不恭敬的丫头已经不见了，不知道芫姑姑怎样处理了她，只要不在我面前碍眼就是了。大约今天这事情传出去，往后也不会有这样不长眼的下人在我面前出现。至于她们背后怎样说我，我是不在乎的。“我记下了。”
抬眼柔柔瞧她，“在一般的规矩客套之外，我倒还有个惯例的，就是谁对我好，我就对她好。”
并不是这样的，你越对我好，我越以为之理所应当，索求更多的好。九归，我其实是一个贪婪而恶毒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