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总是很容易就让人变得敏感而多思，把深埋在心底的那些不想去触碰亦或是不敢去触碰的隐秘狠狠地挖出来，再血淋淋地堆在你眼前，一切都无所遁形。
雨打秋荷，干枯蜷缩的荷叶上攒了晶莹的一小洼水，枯黄的荷茎不堪重负似的，颤巍巍地立在雨中。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一阵微风，带着夜的寒凉和秋的凄清，而这株枯荷，就伴着微斜的雨丝，折断在漫无边际的夜里。无声无息。
有更夫身披蓑衣，提一盏明明灭灭的灯笼，独自一人走在雨中。他敲了下梆子，吆喝道：“二更——”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
“嘿，还好今天不下雨，不然在雨天成亲，可有些不吉利呢。”客栈老板靠着门框，手里抓着一把瓜子，乐呵呵地自言自语。他眼尖地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人，大吃一惊，没想到像黑衣服客官这样清严华贵的人物居然也会去凑热闹。“嘿！”
落日西沉，深秋的晚霞染红了千万丈浮云。带着暖色的金光自天边倾泻而下，将整个新郑城团团笼罩住。那些红绸喜字也染上了祥瑞的金色，越发鲜艳夺目。
男女老少，三教九流，贩夫走卒，人们早早就聚在路边，三三两两地凑作一堆说着闲话。从王宫到将军府，沿途道路每隔十步都有一名持银枪着铁甲的士兵站岗警戒。路边挤满了人，整个新郑的人几乎都来了，还有周围城镇甚至其他国家的人也来凑热闹。他们或想一睹红莲公主的芳容，或想一窥姬大将军的英姿，又或者只是为了多点饭后谈资而已。
在这热闹聒噪的人群中，有一人格外显眼。他罩着一件金纹的黑色风衣，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一个下巴和飘在风中的白发。他站在人群最后方，站在屋檐投下的浓重的阴影中，身姿笔直，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塑像。他游离于众人之外，肃穆庄严的黑被他穿出几分孤寂的味道来，和四周的喜庆热闹格格不入。
卫庄现在的心情很糟。喧哗声十分刺耳，形形色色的人身上散发出的味道混杂在一起，难闻到让人下意识屏息。他素来好洁，像这样挤在人群中还是生平第一次，难受到想要杀人。
那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呢？他也这样问自己。
——不可说，说不得。

“来了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们纷纷挤上前去想看个清楚，拼了命地伸长脖子，于是人群瞬间就变得更加拥挤喧闹。
富丽堂皇的公主肩舆从王宫的方向浩浩荡荡而来，在一片夕霞中越发耀武扬威不可逼视。最受宠的公主，嫁给韩国最有权势的大将军，仅仅一个迎亲礼就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最前方由六匹威风凛凛的银甲战马开路，马上士兵皆手持银枪，威风凛凛。其后是公主肩舆，形状古拙而奇巧，从底座到抬杆再到盖顶，一切皆由纯金打造而成，雕刻着的花纹繁复而瑰丽，其折射出的金光十分刺眼，逼得人们不得不眯起了眼睛。帷幔是轻薄的红纱，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精致的莲花花纹。盖顶的四个角上都挂着精致的香袋，远远的就能闻到香气。抬肩舆者竟有十二人之多，个个都眉清目秀身穿玄色锦衣，且步伐沉稳一看就是练家子。红莲公主就坐在这奢华逾制的肩舆中，她的身影被帷幔遮住，只能窥见一个隐隐绰绰窈窕端庄的侧影。肩舆共有八匹战马围护，左右各四，士兵身着银甲，手中持的不是枪，而是一柄帷子。帷杆是金包铜的，周身雕刻着祥云彩凤牡丹等祥瑞图案，帷头呈古朴厚重的回纹状，四角上镶着指肚大的珍珠，帷彩由五彩锦缎制成，上绣着大大的一个玄色“姬”字和其他祥瑞图案，迎风招展，流光溢彩。
在公主肩舆后方，还有两乘较小的铜制肩舆，两乘肩舆并排，里面坐的是陪嫁的宗女。再往后是两排着玄色宫装的侍女，共有二十人。最后方是步伐整齐的军队，共九行九列，四个角上的四位士兵手举帷子，其余士兵都手握银枪。他们表情肃穆，显然都是上过战场的，一身的杀戮之气掩都掩不住。
人们被这盛大的场面震撼住了，除了目瞪口呆外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合适，这个迎亲礼实在是太过奢华铺张了。“天哪，这也太太太太……有钱了吧！”“我做梦都不敢想象啊，要是我……”“就凭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过分！这也太浪费了！韩国的国库怕不是都被掏空了！”“如果大将军能施舍点钱给我们就好了，我兄长被人打了都没钱请大夫啊，为什么……”“我要是大将军，嘿嘿嘿嘿”……
对他们的绝大多数而言，哪怕是帷彩上的一颗珍珠，也足够他们全家吃穿半年了。这是何等的不公！羡慕、嫉妒、愤恨、埋怨、悲哀、绝望、认命，形形色色的情绪在人们的心底悄无声息地扎下了根，慢慢地生出细嫩的芽来。
有三五个不知事的孩童，他们不懂什么是金银也不知道什么是将军公主，他们只知道有新娘子要嫁人了，于是都拍着小巴掌齐声唱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然这一切都与卫庄无关。孩童们唱的《桃夭》也好，人们的惊叹声或者窃窃私语也罢，亦或是队伍前行时铠甲的碰撞声和马蹄的踏地声，他都听不到。世界万音皆入不了他的耳，像是有什么力量，在他看到肩舆上人影的那一刻，就将所有声音从他的世界中剥离出去了。
不，被剥离的不止是声音，而是五感。他感受不到风的流动，感受不到夕阳的暖意，他仿佛独自置身于万古虚空之中，荒凉而孤寂。在他眼里，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夕阳变成一个挂在黑色山头将坠不坠的白球，天空是惨白的，云朵是阴沉的灰，就连人都是黑色的。在这片黑白的天地中，只有那乘肩舆呈现出刺眼灼目的红，像一团火，也像一滩血。
卫庄仿佛被钉在原地，一动不动。黑色的兜帽挡住了他的脸，人们便看不到他的神色。唯一能知道的是，他的目光，一直都在注视追随着这乘肩舆。
人们听说过红莲公主的美名，早就想一睹其芳容。这次只能瞥见一个侧影，未见其正颜，虽在意料之中，但多少有点遗憾。迎亲队伍的速度不慢，眼瞅着就要过去了，正在人们扼腕叹息纷纷表示遗憾的时候，一只玉白的素手，挑起了帷幔的一角。
她好像往这边看了一眼，也只有一眼，然后便放下了帷幔，逐渐远去了。
掩在袍下的拳紧了又松，他终于转过身去，穿过人群往回走，走进客栈，踏上楼梯，消失在楼梯的拐弯处，从始至终他都不曾回头，也不曾看过旁人一眼，连飘摇在风中的白发都泛着透骨的凉意。

等队伍过去后，人们正要散去的时候，突然有人疑惑：“怎么只见公主，却不见大将军呢？”
“对哦，刚才只顾着惊讶去了，我还没注意到这个哩。”
“这迎亲礼，难道不该是男方亲自去迎接吗？”
“这是怎么回事？”“不合礼数！”“这……怎么不对啊……”
“嘿，谁知道呢？反正也没人敢拿大将军怎么样呗。”
……
那几个孩童们还在唱：“……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清风徐徐，今夜没有月亮，黑色的夜幕中浮着一大片熠熠繁星。
沃盥，共牢，合卺，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能在将军府吃酒的人，哪个不是猴精？他们纷纷无视了红莲公主阴沉不善的脸色，什么“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天生一对”之类违心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直把姬无夜哄得心花怒放，脸上的褶子都能开出花来。
管家凑过来，在他耳边说道：“将军，有十三个侍卫突然暴毙，好像是被下毒了。”
姬无夜眼睛一眯，冷哼一声：“晦气，把他们都埋了吧。”
“是。”
正喝着酒，管家又来了，悄声说道：“将军，有一个力大无比身材奇高的怪人，正在攻击北门。”
姬无夜眼神一冷，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狞笑道：“果然上钩了，按之前的计划行事。”
“是。”

卫庄从正门一路杀进去，那些士兵侍卫的武功在他面前不值一提，哪怕他们人数众多也无法逃脱死亡的命运。他就像从地狱而来的恶魔，一身煞气，用鲨齿毫不费力地收割他们的生命。
将军府的守卫和士兵们一开始还试图抵抗，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与蝼蚁无异的时候，就只能抱头鼠窜了。他的目的是杀死姬无夜，直接无视了这些逃跑的懦夫——
反正也是要死的，今晚与明天的区别而已。
其实杀死姬无夜，他一人足矣，之所以还要白凤无双助力和朱雀堂牵制血衣侯的兵力，是为了节省时间，否则……他握紧了鲨齿，没有再想下去。
姬无夜手中的势力，百鸟已经废了，而剩下的夜幕四凶将，翡翠虎潮女妖蓑衣客，这三人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不堪一击，但这三人他会留着，慢慢调教。唯一一个棘手的，便是皑皑血衣侯——白亦非。
地上堆着数不清的尸体，断手残肢散了一地，半死不活的人躺在肮脏的地面上翻滚蠕动呻吟惨叫，在漆黑的夜里越发毛骨悚然。空气中飘着浓厚粘滞的血腥气，令人作呕，就连灯笼照出来的光也是血一样的颜色。突然吹来一阵夜风，贴着墙上的大红喜字就被吹下来，在空中打了一个旋，然后轻飘飘地往下落，落到血泊中，再一点一点被黑红色的脏血浸透。

卫庄的脸、脖子和衣服上都溅上了血，胸前的白发也被血块凝成了条状，沉甸甸地粘在衣服上。他眼底含煞，一身神挡弑神佛挡灭佛的杀气，薄唇讥笑：“白亦非，如果你现在滚，我可以饶你一死。”
白亦非执红白双剑，闻言大笑：“卫庄，你以为……”
话音未落，卫庄就挥动鲨齿朝他劈去，金色雄浑的剑气发出刺耳的破空声。白亦非顾不上多言，急忙撑起双剑格挡。鲨齿狠狠地击上双剑，火星四溅。白亦非在撑了几瞬之后便迅速后退，以化解这道气力。卫庄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硬攻而上，剑势从一开始就不留情面，又狠又戾。鬼谷横剑大开大合，身法诡谲多变，白亦非生平第一次遇到如此棘手的敌人。卫庄放弃防守，是不要命般的打法，白亦非能找出他的破绽，然而在极致的攻击下，哪怕找到了破绽也找不到进攻的机会。
简直就是疯子，白亦非在心里暗骂。
两个人从正门一直打到庭院中，所到之处飞沙走石一片狼藉。小厮和侍女们早就做鸟雀散了，而庭院中的那些王公大臣们，也躲在桌子下或柱子后瑟瑟发抖两股战战，生怕一不小心就小命不保。白亦非怕伤到他们，便想引着卫庄离开这里。他一跃飞上屋顶，然而卫庄并没有追上去，只是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折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白亦非眯了眯眼睛，本以为卫庄已经杀红了眼，没想到他一眼便看穿了自己的意图。白亦非从屋顶一跃而下，双剑发出冰冷的剑气朝他的背后刺去，两人又缠斗在一起。
剑剑杀机，白亦非渐渐支撑不住，一个晃神被卫庄抓住了破绽，瞬间被鲨齿刺穿左肩钉在了柱子上。冷汗顺着额头流下，白亦非硬撑着勾出邪笑：“韩国溪浅，容不下鬼谷弟子这条大蛟。卫庄，你为何偏偏选择了韩国！”
卫庄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将鲨齿拔出，又刺入他的右肩，确定白亦非再也无力反抗后，才淡淡地出声：“你管的太多了。”
痛入骨髓，白亦非浑身颤抖起来，青筋暴起，双眼赤红，下唇都被咬出血。像他这样的人，自己难受也不会让别人好过。他突然大笑起来：“素闻……鬼谷卫庄和红莲公主有段不清不楚的纠葛，你猜，红莲现在，是不是还在姬无夜身下婉转承欢呢？”
白亦非以为他会大怒，然而并没有，卫庄只是冷笑了一下，凉薄的唇吐出两个字：“**。”他握住鲨齿的剑柄，恶劣地在里面搅了搅，然后才拔出去，瞬间血流如注。“多事。”

雀阁里一片灯火通明，与天幕上的群星遥遥相应，华丽精巧，祥和喜庆，不堕“韩国第一阁”的美名。然而，这座美轮美奂的雀阁，从今夜起，就不存在了。
雀阁内机关密布，要赶到姬无夜所在的地方恐怕得花费不少时间……卫庄稳了稳心神，思索片刻后便翻身飞上雀阁，几招解决掉上面的守卫后，凝聚起金色的剑势，一剑自屋顶劈下——
幸好。

从西门燃起的火在西风的助威下迅速蔓延开来，黑色的天空被滔天的火焰烧红，在韩国横行霸道了十几年的将军府很快就变成了一片火海，自此之后，尘归尘，土归土。
见将军府燃起大火，便知事已成，唐络得意地笑了：“给我血洗沧海口！”
沧海口群龙无首，很快就被拿下了。唐七唐络并肩站在山坡上，眺望着将军府熊熊燃烧的大火，唐七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卫老大那边怎么样了。”
唐络沉默了一下，说：“爹，我有一事不解。几个时辰前，我凑热闹去看迎亲礼的时候，居然在人群中见到了卫老大。他……”
唐七斜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毕竟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以为，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是断绝七情六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野心才对。没想到……”
唐七皱着雪白的眉毛，看了他半晌，“这就是你一直不肯成亲的理由？”然后又语重心长地劝解道：“若是英雄不气短，儿女情长又如何。只有那些懦夫才会把一切的过错都推在女人身上，如周幽王和夏桀之流。真正的强者，是不惧有任何软肋和拖累的，因为他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望着被灼红了半边的夜空，唐络长叹一声：“爹，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听你的话乖乖成亲吗？”
“……臭小子！”

注：
杀夜夜比较简单，但杀了他之后的事有点麻烦。
时间问题：鸟飞并找到庄用了1天，庄赶回来用了6天，所以还剩3天
符传（chuan）：类似于身份证通关文牒之类的东西
口音：庄是故意装作自己是外地人的
我知道让无双给小公主当保镖有点大材小用了，可我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关于庄离开这四年，我是怎么想的：先和师哥进行结业考试，但是师哥跑了没比成，然后他就去其他国家溜达，顺便将流沙的名声打响，所以夜夜才会在被杀之前说“卫庄，流沙主人，果然厉害”。他会不会跟着非哥去秦国呢？我觉得可能性比较低，秦五中他对嬴政似乎一点都不了解，我猜庄大概是没怎么在秦国好好待过的。
白凤想杀姬无夜是为了给墨鸦和弄玉报仇
姬无夜大婚，白亦非是作为男方家人在将军府帮忙招待客人的

首发微博。唉，我是真的喜欢唐七啊，希望他不会有事吧，唉

——《之子于归》end——

莲妹线的故事应该会在下一篇中讲述，大概会在这个贴继续更吧223333

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