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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风雨下西楼 by 衣冠禽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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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09-04-23 11:42回复
    已完结。
    据说这个是tangstory的马甲。。
    作者原文首发地已不可考,授权没法要orz


    2楼2009-04-23 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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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明朝末年。皇宫。东厂。锦衣卫。江湖。 
      寒风声萧萧,江山景色渺。 
      陆遥打马江南,"乱世人也要有个归宿。" 
      裴剑文染血独立,"你凭什么跟我生死与共。" 
      冯凤醉酒执杯,"人活一辈子,总归得有个念想。" 
      冯笙似哭似笑,"恭喜督主,求天下,得天下。"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3楼2009-04-23 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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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叁 
        但顾谦若识时务、认天命,也就不是顾谦。 
        冯凤虽于庙堂之上胜出三分,却尚未能只手遮天。各地官员心存"倒冯凤,反阉党"之念的人并不在少数,顾谦这事便是个引头,宛如投湖石子,那涟漪一波波荡漾开来。 
        常州知府与无锡知县均是清正为官,与顾谦早有私交,此时挺身而出,资助他重开宋时东林书院,聚汇一干志同道合之人讲学其中,讲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自谓之"清议"。 
        冯凤听闻只摇头笑道,"迂腐。"他这头正忙着与兵部尚书明争暗斗,心忖得刀兵者得天下,便让你现下讲几句风言风语又如何? 
        可冯凤没料道,顾谦这东林书院竟如星火燎原,一时"士大夫抱道杵时者,率退处林野,闻风响附",悠悠众口,堵之不及。朝廷上剩下的几块硬骨头更是有了言论靠山,懂了迂回曲折之道,不与冯凤硬碰,冷不丁暗地里使个绊儿,管不管用且不说,能让冯凤不痛快,便是他们的痛快。 
        时局就这么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的僵了下来,不冷不热的,神宗驾崩,光宗即位,光宗即位一月驾崩,熹宗即位。 
        年号从万历到泰昌再到天启,龙座上的人换了三个,流年也仅是淌过三秋。 
        冯凤与熹宗乳母早暗中勾结,熹宗也无胆反抗这从小看他长大的三朝权宦。兵部尚书终是老了,拼着最后一点心力将自己的女婿,镇国将军周梦麟调往边关便撒手人寰。可就是这最后一步棋,让冯凤顾忌那边关十万大军,步步为营了五年。 
        东林党这五年间也是处心积虑,再非一间讲学论政的书院那般简单,已同冯凤一党势同水火。 
        冯凤早打定主意,要趁明年开春的京察之机将这眼中钉、肉中刺一举拔除。此次陆遥南下,看似只身上路,但供他随时调遣的暗探番子不知有多少,只待他筹谋全局,便将那东林党众的根底查了个一清二楚。 
        "小陆啊,今年秋天得了闲,再陪我去香山寺住上几日,吃吃兆化那老和尚的斋菜,下下棋,看看山景。"当日说完正事,冯凤突向陆遥笑道。 
        "厂公有兴致,属下自然要跟去沾光,"陆遥心忖这大暑还未过,怎就提到秋游的事,"只是下棋就免了,上回输给厂公那张雪景寒林图,我这心疼劲儿可还没缓过来。" 
        冯凤眉目含笑,再拿起茶盏喝了口茶,心道,"好个愈到深秋色愈艳,你们既偏要像那枫树一般不识时务,我便正好看看这血染重山的美景!" 
        天启五年秋,陆遥到底是未能得闲去看香山红叶。 
        冯凤这头还未有动静,东林党人却先按捺不住。常驻苏州府督政的应天巡抚一夜之间暴毙家中,消息传上京,冯凤大为光火。巡抚主理民政,年年的南粮北调都是他亲自操办。他这一死,纵是继任官员立时赶过去,也一时半刻摸不清水深水浅,怕是实权早落在旁人手中。 
        "来来去去还不是给我找麻烦,"冯笙挟了一筷溜鸡脯,跟陆遥抱怨道,"那头要是推三阻四按粮不发,这头粮价一涨,又要有人拿这个说事儿。还有漕运,你知道每年要砸多少银子进去?多少年了,这点子破事儿就解决不了,工部只推给我,长篇大论归成俩字‘要钱',我却还要跟杨尊儒那老梆子斗智斗勇。听听,尊儒,名字一股子酸气,倒是别跟我一样在这铜臭堆里打滚儿啊。" 
        冯笙乃是冯凤义子,比陆遥小了快五岁,打小一块儿长起来,虽不是亲兄弟,情分上却也差不多。 
        这户部统掌天下土地钱谷之政、贡赋之差,冯凤不敢交给别人,早早便提拔了冯笙做户部侍郎。户部尚书年纪老迈,别说理事,连走路都不利索。现下大小事物俱是两个侍郎在管,另一位便是那冯笙嘴里的老梆子,东林党人杨尊儒。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是顾谦当日亲手撰写的对联,镌刻在东林书院的大门口。如今人已作古,对联留下来,却再不是那一片精忠为国之心。 
        


        9楼2009-04-23 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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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譬如这兴水利、通漕运实是正事,杨尊儒却因着党派之争,诸多考量下三番五次从中作梗,掺杂不清。 
          黎民苍生? 
          大好江山!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又有哪一场权势之争,不是争到最后再寻不回初衷。 
          "京师之中谁不知道冯侍郎才貌双全,风流倜傥,"陆遥为冯笙再斟满酒,"哪里像个铜臭堆里打滚的人物。" 
          "大哥还真别拿我玩笑,"冯笙举杯挑眉,"上回去秀满楼,我可见红袖姑娘又清减了两分,真应了句‘为伊消得人憔悴',却不知盼的是谁?" 
          "......你明明小时候连个人都喊不利索,"陆遥叹了口气,笑骂道,"如今却学得这般牙尖嘴利。" 
          "托杨大人的福,日日为了芝麻蒜皮的小事儿打嘴仗,"冯笙也叹口气,无奈道,"便是个哑巴,也给气得出口成章了。" 
          陆遥头回见着冯笙时,那孩子才五岁上下,自己也不过十岁。小冯笙长得是粉雕玉琢、聪明伶俐,却因家中初遭大变,生生吓地不会讲话。 
          那年冯凤还在上任厂公手下做事,平日宿在宫里,十天半月才来一次,查考功课武艺。一间宅子除了西席武师,只有几个丫头厨娘,陪着两个孤落落的孩子,看日升日落,花草枯荣。 
          "六郭郭。"这是冯笙开口说得第一句话,陆遥愣了半晌,才知道他是叫陆哥哥。 
          这一声哥哥一叫便叫了许多年。r 
          白驹易逝,韶光轻贱,如今陆遥已近而立,昔年粉团儿似的孩子也长成了个温文尔雅,锋华内敛的人物。只剩那黑润润的眼还同小时一样,笑一笑便弯起来。 
          "说来......督主这次可气得不轻,"不知是不是得了冯凤吩咐,虽认了义父,冯笙却只叫冯凤督主,"听说扎手得很?" 
          陆遥笑着挟菜吃酒,"无事,大不了我再走一趟。" 
          那应天巡抚自然不是什么暴病而亡,却是被一掌震断心脉,连胸骨都碎做几段。行事之人陆遥早已查清,此人名唤许甄,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号的"疾风九剑,快意恩仇"。 
          陆遥不信这个人真有心一辈子卷入党宦之争,但便是这一次,已足够要了他的命。 
          一顶"江洋大盗谋害朝廷命官"的帽子扣下来,陆遥先后派出两批人马搜捕,却皆死伤大半。 
          嘴上说是大不了亲自走一趟,陆遥心中却已有计较。许甄非死不可,是为了锦衣卫的颜面,更是为了杀鸡儆猴。江湖是江湖,官场是官场。他要那些江湖人看看轻言侠义的后果,天涯海角,又有谁能逃得过锦衣卫的铁骑。 
          公事之上陆遥从不托大,接了探子密报,得知许甄转逃向北,便亲率十二缇骑,直奔辽东而去。 
          这十二人是陆遥亲随中的卯字支,不比寻常厂卫。但见官道之上,陆遥一骑当先,后十二人纵作两列,皆是黑氅黑马,疾弛之时烟尘滚滚,蹄起蹄落却肃整宛如一声。 
          临行前冯凤曾叮嘱陆遥活捉,非为了审供,只因天朝律法之于死刑一则甚为严苛,许甄谋害朝廷命官一案已传了开来,江湖朝野无不关注。东林党人更是口诛笔伐,为许甄申冤,强道该按律法经由朝审,让熹宗亲判。 
          冯凤心知肚明,东林党只是借机寻事,并非真是顾惜许甄性命。他冷笑对陆遥道,"早晚是个死,朝审又如何,便成了他们的愿又如何?" 
          陆遥并未辜负厂公嘱托,还真将人囫囵带了回来。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许甄看似外伤不重,实则胸骨断了三根。虽已正骨打了夹板,一路囚车颠簸也是活受罪。 
          归程走得慢,陆遥回到京师已是秋分时节。京里压了一摞消息密报等他决断;诏狱里问出的供词经镇抚司审过一轮,紧要的也需他亲自过目;更别提年年秋后问斩前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勾当,能批的、不能批的,该办的、不该办的,往往需要反复权衡细处,最费心神。 
          秋主杀,秋分、白露、霜降,多少应死不应死的人都在这一月余间魂归黄泉。第一拨行刑的告示已经贴了出来,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平民百姓,识字的高声念出告示上的名录和罪状,念一条便是一阵嗡嗡嘈杂,有那猥亵罪名的,便又是一阵哗声嬉笑。 
          陆遥勒住马,不远不近地望着人群。有粗嘎嗓子喊一句行刑时定要去看,顿引来片片附议之声。 
          所谓乱世,也不过是祸不及己,便看个热闹罢了。 
          这日陆遥穿了官服,热闹人群中先有个把人一回头,看清马上人的服色,唬了一跳,忙屏气敛声溜开去。 
          这么走了几个,挤在告示前的众人终是俱看到了陆遥。似慢慢安静,又似突地死寂,人群再不敢发出一点声息地作鸟兽四散。走至最后,只剩一人白氅白衣立在空场上,定定望向陆遥,抱拳扬声道: 
          "陆兄,别来无恙?"


          10楼2009-04-23 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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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小爷心中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也随他翻墙而过,横眉冷目,将手中枝梢定定指住陆遥,"再打过!" 
            陆遥摸准裴剑文剑法华美狠辣,却少了最紧要的那一点杀意,当下再不留情,力贯整枝,放开手脚与裴剑文以快打快,两根本应枯脆的树枝相交之时竟发出嘭嘭闷响。 
            裴剑文手下确实未曾送过人命。 
            当日茶棚出手狠毒只因那马他一直爱若性命,实则往日行走江湖之时,哪怕路见不平也仅是将那作恶之人或毒打一顿折了手脚,或挑断经脉废去武功。他到底还是觉着人命是个金贵的东西,没了就是没了,虽有时不免行事刻薄任性些,却也从未轻下杀手。他从未觉得自己可以单凭一时一事妄断人之生死。 
            但现下陆遥的剑式终是告诉了他,真正杀过人的剑该是个什么样子。 
            "好!"这头陆遥同裴剑文打地如火如荼,那头突从湖心亭上传来叫好之声。 
            原来却是几个大腹便便的官商借了这集贤客栈的好园子谈天喝酒,见陆遥和裴剑文一招快似一招打得好看,手中又不是真剑,只以为是朋友切磋武艺,都涌到亭子边看个热闹。 
            裴剑文本懒得搭理闲人,却架不住耳力好,听得一人谄笑道,"胡大人,您看这两个人与您新收的护院比,武功如何?" 
            "不相上下,不相上下啊!"那胡大人也看出陆裴二人功夫不错,明里答得谦逊,实则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口气掩不了的得意。 
            这下裴剑文再耐不住火气,心下恨忖"难道裴小爷是给你们这帮子闲人耍猴戏看的?!",也不管那胡大人许是京中官员,手底一招"古柏森森"化出无数虚影晃过陆遥,随手揪了几片花叶贯力掷向湖心亭。 
            一丛开得正茂的秋菊名唤"七宝楼台",叶窄而厚,裴剑文拿来做暗器倒是趁手,却苦了陆遥还得替他善后。那胡大人陆遥听声音便已认了出来,乃是跟自己平级为官,同为正三品的太常寺卿胡青译。太常寺卿掌管宗庙祭祀之事,虽算不得什么权职,却同冯凤颇有私交。可是他裴小爷自己说的,功夫到了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如若胡青译真有个三长两短,闹将开来往小里说是冲犯官威,往大里说是谋害朝廷命官,便是自己也不好出面作保。 
            这头裴小爷暗器出手,陆遥心里一沉,当下舍了比斗,飞身掠去湖心。 
            这湖面虽说不宽,却也足有七八丈。但看陆遥忙中有序,利落掷出手中树枝横过水面,人便踏在这一根窄枝上轻飘过水,正是源自少林一脉,响彻江湖的头等轻功"一苇渡江",将将与那花叶暗器并头赶至亭中。 
            实是陆遥当日对裴剑文掷暗器的狠毒手段印象太深,这次却担心过了头。及到赶至亭边他也看了出来,那几片花叶已失了劲道,非为伤人,不过吓他们一吓。 
            陆遥心下暗笑,待那花叶忽悠悠掠过众人眼前,方站定身子抱拳同胡青译道,"胡大人,陆某跟朋友一时兴致所至比划拳脚,搅了大人雅聚,对不住。" 
            "哪里哪里,"胡青译心思愚钝,只觉着那几片叶子是陆遥的朋友同他们开玩笑,不以为意大笑夸道,"原来是陆指挥使!果然好轻功!好身手!" 
            "胡大人谬赞了。"陆遥耐着性子同他们寒暄客套,一错眼看到岸边裴剑文也抛却手中树枝,正负了双手孑然立在砌湖的千层石上,一袭白衣随风轻动,映着最后一点夕阳余晖直直望向自己,面上似是挂了个讥讽的轻笑,又似古井无波。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那日陆遥似乎也有刹那脑中滑过此般诗句,却因全不应景再无深想。 
            佛典《僧祈律》中云:"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 
            后来又是多少刹那匆匆流去,午夜梦回之时,谁真懂了一句: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15楼2009-04-23 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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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 
              "不打了?"陆遥自亭中脱得身,穿过九曲廊桥,绕了半圈湖沿,行至裴剑文身后站定。 
              "我输了,玉佩还我。"裴剑文收回望向天际斜阳的目光,转身跳下千层石岸,朝陆遥伸出手。 
              原来却是方才比斗之时陆遥一招"月晕披地",三十六式密不透风,直如银瀑飞泻逼得裴剑文连环招架,自己却尚有余力,寻隙抄去他腰间翠玉环佩。若是当真生死相见,劲力一吐便是内伤。 
              裴剑文性子高傲,却非不懂认输之人。技不如人便再练过,现下一句"我输了"说得坦荡,面上不带丝毫惭意。 
              "哦?肯认输就不肯给个彩头?"陆遥看他坦然认输,愈发觉得这人有些意思,不由随口玩笑。 
              "不成,别的也就算了,"裴剑文却认了真,肃颜道,"玉佩是我娘送的,不能给你。" 
              这玉佩确是裴剑文生母留给他的遗物,纵是感情不如跟小娘深厚,到底是亲身母亲留给他的念想,裴剑文一直当宝贝似的随身携佩,怎肯轻易给人。 
              陆遥虽不知是裴母遗物,但也知玉佩珍贵,当下再不玩笑,物归原主。 
              裴剑文接了玉,抬脚走去宝歆院,走了两步见陆遥没跟上来,停下身头也不回道,"你倒大方,付过了酒钱,却不想着喝完?" 
              陆遥笑笑跟了上去,心下谑道,这裴剑文认输认得那么爽快,想邀人喝酒怎又这般别扭。 
              陆遥一钿银子给的分量十足,集贤客栈百年老店享誉京师,亦不店大欺客,只拣了最好的玉ru3浆送上来,正是那"名泉酿名酒,玉ru待贵客",入口清冽,后味绵醇。 
              "这一杯,裴某敬陆大人武功高绝!"e 
              裴剑文一口饮尽杯中酒液,陆遥也陪了一杯,"裴少侠过誉了。" 
              "陆大人莫要自谦,"裴剑文再斟一杯,执酒笑道,"裴某虽算不上个道地的江湖人,却也知道许甄‘疾风九剑'名头响亮。听闻这人可是陆大人亲手拿获,江湖上口耳相传,那一战锦衣卫指挥史亲率十二缇骑,却未用旁人出手,一柄绣春刀逼得许甄剑断人伤,束手就擒,"再举起酒盅,"这一杯,裴某就敬陆大人威名赫赫!"


              16楼2009-04-23 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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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柒 
                万籁寂无声,衾铁棱棱近五更。但见一匹快马披星带月,蹄铁脆响划破霜夜疾驰而去,奔到城南一处高宅前方才勒住缰绳,一人翻身下马,叩门叫出门房,只道句"公务急事"便径自入内,步履匆匆。 
                门房忙叫了值夜下人跟去伺候,另有人赶着叫醒了府内管事,层层通报,及到陆遥步进正厅已是盏茶过后。来人恭立厅中,正是陆遥手下专掌诏狱的北镇抚司曹钰,见陆遥出来忙一抱拳,压低声道: 
                "大人,有人劫狱!" 
                便是这一夜,裴剑文单骑劫牢,陆遥夜探集贤客栈,自然只有人去屋空。 
                "竟真是你......"陆遥一袭皂衣立在桌前,桌上酒坛尚未收走,满室夜色暗沉,他抬手缓缓按住坛口,静默听着房中更漏水声,一滴,再一滴,慢声轻道,"裴剑文......莫要欺人太甚。" 
                更漏声声,陆遥走后半刻,那桌上酒坛方才吃不住暗劲,突地乍开龟纹,颓然倾裂。 
                多少把酒言欢,三盘暮雨中伫立对望,俱变作兵戈相向。 
                那三盘暮雨乃是京东蓟县盘龙山出了名的景致,黄昏暮霭、烟雾朦胧之时,盘龙山以松取胜的上盘、以石取胜的中盘、以水取胜的下盘皆被云气笼罩,身处山中,可见"似晴非晴,不雨是雨"之象。 
                且说这次裴剑文入京非是逞一人一时之勇,甫出家门他便连夜赶至杭州府仁和县,寻了知交好友朗瑛共商大计。 
                话当年,许甄便是由朗瑛引见给裴剑文认识,三人意气相投,举杯换盏好不快活。朗瑛为人重情重义,虽有救人之心,却苦于武艺实在平平,一筹莫展之际见到裴剑文自是大喜。他是半个书生半个大夫,纵是武功不行也自有他的长处。那包揽天地、国事、义理、辨证、诗文、事物、奇谑七类的《七修类稿》便是出自朗瑛之手,真可谓博闻多识,学贯古今。 
                朗瑛大了裴剑文十岁有余,父母俱已过世,家中亦颇有田产。当下对裴剑文合盘托出自己的筹划,"我在那蓟县白涧镇有一处房产,还是昔年游览盘龙山时见景色幽静,想着来日避暑编书所置。愚兄也知道,凭我那点粗浅功夫跟去救人反是你的累赘。你有父有母,有家有业,若真能救出人来,便只管将他带至我处,后路我已想好,只要人不在你手,没有真凭实据,应不至于祸及裴家。" 
                裴剑文知道自己救人固然是闯龙潭、入虎穴,郎瑛揽去善后之事更是风险叵测,想再说些什么,却也想不出更好的点子。 
                罢了,兄弟之间凭的就是个"信"字,他信他,他便也信他!再不罗嗦,裴剑文同朗瑛一起快马加鞭赶去蓟县,白涧镇一别,裴剑文孤身入京,朗瑛走一趟天津卫备船,再折回镇上静等消息。 
                "切记,纵是救不得人也要回来寻我,我会在天津卫码头备好船只,走水路要快捷许多,"朗瑛殷殷嘱咐,"你切不可意气用事,无论如何,定要平安回来见我!" 
                "大哥放心,"裴剑文笑着拍拍随身包裹,翻身上马,"你给我的东西都带着呢,大哥便安心等着小弟的好消息吧!" 
                言毕裴剑文拨转缰绳绝尘而去,朗瑛望着他白衣翻飞,白马若风,似要在这浊浊世间划出一道闪电,真是说不出地......卓然鲜明。 
                人人都知京师之中牢狱不只一处,刑部有刑部大牢,东厂有厂狱,锦衣卫有诏狱。裴剑文甫入京便皆暗探过一回,明里是刑部大牢戒备最严,却不一定是真把人关在此处。昨日朝审皆是秘密押送,裴剑文也未及收到风声,摸不清人是自哪儿来回哪儿去,只猜那防卫森严的刑部大牢不过是个幌子,面上循理堵住东林党的嘴,暗地人还是关在了别处。 
                他与朗瑛早有商议,从未想要光天化日强劫法场。正如陆遥所说,天罗地网之下,一旦失手被擒就是满盘皆输。反不如漏夜潜牢救人,进退间自己有个谱儿,成则成,不成则退;谋定方动,尽力而为。 
                陆遥曾道裴剑文年少轻狂,实则倒料错了他。裴剑文从没想过为了救人搭上自己一条性命,那要让他爹娘情何以堪。裴剑文只知道不能见死不救是他的意愿,不能让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他的意愿。他从不理如何才叫真正的江湖义气,只知一对得起父母生养,二对得起自己意愿,便是他裴小爷活得潇洒坦荡,活得无愧于心。


                19楼2009-04-23 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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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内衙役似未疑心,但闻一阵唏唆开锁之声,门推开半扇,一个牢卫探出身来,还未出声便后颈一痛,立时委顿倒地。 
                  虽是方才为着万无一失,飞刀见血封喉,裴剑文却也不想多伤人命,只使了重手法将人击晕过去,电光火石间闪入门内,门后另一牢卫还未醒过味儿来便被如法炮制。 
                  屋内除了这门口二人,另有二人把守在地牢入口,见一人黑衣蒙面强闯进来,当下一边拔刀一边出声示警。只是那刀才抽出寸许,嘴里一个"有"字也未讲完便是喉间一凉,亦被裴剑文的飞刀送去见了阎王。 
                  顺着地牢口再往下乃是一道石阶,两壁皆有油灯常年不灭。裴剑文听了听,见底下似是尚未察觉,足尖一点飞身而下,手从衣内摸出一个纸包,及到转过石阶拐角,手底用上内劲,一包药粉被劲力裹着扑入石阶尽头的内室,砰然炸开,烟雾四散。 
                  郎瑛在《七修类稿》事物卷中曾着,"蒙汗药人食之昏腾麻死,后复有药解活,予则以为妄也。昨读周苹窗《癸辛杂志》云,hui2hui2国有药名押不庐者,土人采之,每以少许磨酒饮人,则通身麻痹而死,至三日少以别药投之即活,御院中亦储之,以备不虞。又《齐东野语》亦载,草乌末同一草,食之即死,三日后亦活也。又《桂虞衡志》载,曼陀罗花,盗采花为末,置人饮食中,即皆醉也。据是则蒙汗药非妄。" 
                  后朗瑛也为兴趣之故,高价自那hui2hui2国商人处购得一小瓶"押不庐"试验药性,家中禽畜食下些微粉末无不即刻倒地,因无解药五至七日后方醒,有那未醒的竟是活活饿死。 
                  裴剑文纸包里正是朗瑛手中剩下的"押不庐",虽说吸入效用不及服食,却也足已致人晕厥。内室中另有暗口通风,稍顷烟雾散尽,裴剑文掠入室内,果见牢头狱卒横竖躺了一地,俱已人事不知。 
                  过得内室路分东西两条,西处通往刑房,东处通往囚室。裴剑文匆匆去那刑房转了一圈,确定已无清醒牢卫才疾步奔去囚室。 
                  只是这一路走一路暗暗心惊,且见两旁囚室关押之人无一不是已拷打得失了人形,多半不是睡着,却是伤重昏迷,少几个醒着的也是似癫似傻,呆滞缩在囚室一角喃喃自语。 
                  裴剑文已从牢头腰中摸得钥匙,可这三五十间牢房,一不知哪个是许甄,二不知哪把钥匙开哪道门,着实让人难办。裴剑文暗自咬了咬牙,复又掠回内室,揪了那牢头,用了七分内力点上气海重穴。 
                  那牢头也颇有几分武艺,甫见药粉迷烟便屏住鼻息,本就晕得不实,自是立时痛醒过来。裴剑文执剑横过牢头脖子,半逼半拽着他踉跄起身,粗声报出许甄名号,"要命的就带我去开门,"见那牢头仍自犹豫,又补上一句,"虽是来不及让你试试你们自己的逼供手段,"左手卡住牢头脖子,右手拿着剑在他下身比划了一下,"却来得及真让你做一条阉狗!" 
                  那牢头自然不想真做了太监,忙顺着裴剑文的意思,将他带至一间牢室前,不待吩咐便主动指指钥匙,又指指脖子上的剑。 
                  裴剑文将剑挪开了几分,盯着牢头找出一把钥匙,拧开牢门,复又将剑架紧。 
                  便是此刻异变陡生!那排排囚室间走道狭窄,俱安的是左右推拉的铁门。只见那牢头将门拉至一旁,突地伸手按下墙上一处砖头,纵然裴剑文眼疾手快抹了他的脖子亦已于事无补。 
                  裴剑文跃入牢室,将那俯趴之人翻转过来,果见不是许甄。那牢头竟是佯装胆怯,只为将他诱至这机关消息前,不惜一死向外示警。 
                  裴剑文听不见地牢中有什么动静,便知那机关定是直通到外面,当下不敢耽搁,只得放弃救人念头,原路疾奔而回,正与闻风赶至的锦衣卫衙役在狱前院场碰上头。 
                  只见那头来人足有数十之众,倒是不问那"劫牢者何人"的废话,一声不吭便围攻上来,顷刻刀光剑影混作一片。 
                  裴剑文手中的剑名唤"飞天",虽非上古名剑,却也是千金难求的宝器。且看剑起剑落,利刃划出雪亮银绸,铿锵之声夹着鲜血痛呼,头颅断肢,暗夜火光下直比修罗沙场。 
                  实是早前比剑之时,裴剑文虽算得上全力施为,却也故意在招式上添了不少花巧。 
                  那时斗至酣处,裴剑文看着陆遥将一支枯枝使出十足杀意,心自冷笑道: 
                  "陆大人,别以为我裴剑文没用剑杀过人,便真不懂得怎么用剑杀人!"


                  21楼2009-04-23 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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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盘暮雨,不雨是雨。山中雾气郁勃弥漫,秋风过处浩浩如雪海峰峦,茫茫然左涌过来是他,右涌过去是他。 
                    这还是陆遥头回见裴剑文舍去一身如雪白衣,却是蓝布粗衣也掩不住傲然风华。 
                    犹记得当日茶棚,是谁少年华美,手底一按豆荚,张嘴接住那一小粒青豆,得意地挑眉轻笑,"谢了。" 
                    "哪儿来的朋友?谁配做我的朋友!" 
                    说得好!陆遥并非不知这番说辞全是推托虚言,但是字字入耳,那瞬间他竟是想问他一句最不相干的话: 
                    "裴剑文,那一句‘江湖朋友',究竟是真是假?" 
                    可是到底话至嘴边再咽回去,陆遥想,这也忒地可笑。 
                    可笑的不单是这问话,陆遥扪心自问,当夜听得劫牢之人走脱,你为何明明放下心神却要佯装大怒?为何对厂公瞒下裴剑文只字不报?为何大动干戈布置关卡打草惊蛇?为何暗命直隶亲信飞鸽传书?为何只提白马不提相貌名号?为何只带三五心腹亲身追踪?为何招招留情任他且打且逃? 
                    陆遥,你到底是想抓他杀他,还是只为一句气不过。 
                    你气不过他骗你。 
                    罢了,陆遥心底长叹一声,裴老爷子对厂公还有用处,这人确实杀不如放,便由他去吧。 
                    "喂?喂??" 
                    裴剑文见陆遥与自己对望片刻,竟是抽刀转身而去,不由愣了愣,扬声唤道。 
                    陆遥却不理他,仍是大步疾走,似要将这人连着自己心思一起,远远抛进这似雨非雨的迷雾。 
                    "陆遥!"裴剑文真是实打实的满头雾水,见陆遥愈走愈远忙提气追了上去,一手扳住他的肩,待要问话却因强用真气,胸口一阵气血翻涌,想说也说不出来。 
                    陆遥再暗叹一声,返身拨开他的手,顿了顿,边帮他推宫过血边嘱咐了一句,"你和你那些朋友若要走水路......再等两天找艘商船吧。" 
                    "我......"裴剑文缓过气来,刚要说话便被陆遥打断,"这次事情看在裴老爷子面上就此揭过,失陪。" 
                    "各人有各人的担当,"陆遥再走出两步,忽听身后裴剑文说道,"我记得你说过,各人有各人的担当。所以许甄那条命是你欠他的,我这条命却是我欠你的,两不相干,来日再报。" 
                    "裴公子言重了。"陆遥停了停,淡淡回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裴公子不必挂心。" 
                    "......陆遥,我告诉你,"裴剑文却突地笑开来,"你‘裴公子'一生不做违心之事,那时既说了一句江湖朋友,就是真的这么想过,"又忽然打住话音,带点孩子气地加了一句,"当然你现在要不这么想就算了。" 
                    陆遥听言却仍不回头,只突地使出那"草上飞"的轻功,转瞬没入白雾深处,空留一句话音四散: 
                    "裴剑文,记着你还欠我坛酒没还。"


                    24楼2009-04-23 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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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玖 
                      冯凤安插在锦衣卫中的眼目不止陆遥一人,自是知道陆遥亲去捉拿劫狱要犯,却也稀罕地空手而回。 
                      疑心归疑心,既然牢中人犯未失,冯凤也懒得多加盘问。这些年来他深谙用人之道,明白御下太严反是弊大于利,只要大局在握,无伤大雅的细枝末节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冯凤不问,陆遥不说,却不是真忘了有过这么个人。偶尔再想起裴剑文,陆遥打理清楚心思,发觉自己竟是艳羡他的。 
                      他羡慕他攥着自己求而不得的那点率性,羡慕他不与这浊世同流合污,羡慕他活得鲜明洒脱。甚至他也羡慕许甄,当日法场督刑,刀起刀落间血溅三尺,陆遥想的却是,有这样的朋友肯为你出生入死......许甄,你也不算白活。 
                      陆遥不能不承认,他放过裴剑文本就不为什么公事考量,只因觉着这潇洒人物死在自己手下确实可惜,只因他乐意。世上千般理由万般借口,又有什么抵得上"乐意"二字。 
                      乐义为甘,意义为愿,心甘情愿便是难得快活。 
                      秋去冬来,眼看小年将至,京师上下无不预备着洒扫请香祭灶神,好一片太平盛世,欣欣向荣。 
                      腊月二十二一场大雪落得不早不迟,陆遥早起去了趟衙门,见没什么正事索性转回家来,打发下人去户部传话,只说半月未见,让冯笙有空过府喝杯酒去去寒气。 
                      这头传话的家丁刚迈出大门,便见一匹白马踏雪而来,直奔到陆府门口,马上年轻公子端的是风神俊秀,不待马停稳便一阵风似的立在自个儿跟前,眉眼含笑道,"去告诉你们主子,他等的酒到了。" 
                      陆遥本坐在正厅跟府中管家交代事情,听得通报一挑眉,快步走去门口,正与拎着酒坛子的家丁打个照面。 
                      "送酒的人呢?"陆遥没见裴剑文跟着下人一起进来,暗忖他难不成真的送了东西就走? 
                      "去马厩了。"家丁愣愣回道,心里头还琢磨着,那年轻公子长的是一表人材,怎地脾气这般古怪。 
                      "......你倒是真宝贝你这匹马。"陆遥寻去马厩,便见裴剑文已脱去外氅,只着件单衣立在那儿,自来熟地吩咐马夫给他预备温水刷子。 
                      "它性子烈,轻易不准生人碰,"裴剑文侧头看见陆遥站在马厩门口,抬手将胳膊上搭得皮氅扔过去,"帮我拿会儿,"自己捋起袖子,接上方才的话头谑道,"我这还不是怕它踢坏了谁,没法儿跟陆大人您交代。" 
                      陆遥抄住衣裳但笑不语。手中皮裘尚留着丝丝暖意,看毛色便知是有价无市的银狐皮料,不搀一分杂色,正如眼前这人一般,也不管年节喜庆,仍是那身素白单衣,只得里头的桃红衬袍缀上一抹艳色。 
                      马夫拎过木桶,瞅准主子眼色,识趣地把马刷递进裴剑文手里,躬身退出门外。裴剑文背向陆遥弯下腰,执着刷子沾了温水,但觉一阵冷风扫过脑后,回头皱眉道,"我说你就不能进来带上门?" 
                      原来还是那个说话呛人的破脾气,陆遥笑着摇摇头,走前两步返身掩上木门,又抬手把那棉门帘子放下来,严实地堵住门缝间窜进来的寒气。因怕走了水,除却晚间马夫值夜惯例不掌明灯,只得两侧高窗透进几方青白的天光,略有些昏暗。马厩里烧了地龙,融融暖意蒸出一丝草料涩味,混着畜类少不了的腥膻,偶尔几声马匹响鼻。陆遥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手里的狐皮大氅,望着裴剑文一丝不苟地刷去马身上溅的泥点子,突地有些恍神。 
                      是如何上一次还剑拔弩张,转眼却又陪他站在这半明半暗的马厩里伺候一匹白毛畜生,熟捻几似经年故人。 
                      "小裴,转个圈儿。"裴剑文刷完一边,拍拍马背,吩咐它自己换去另侧。 
                      "你这马叫......"陆遥忍不住失笑。g 
                      "玉逍遥,"裴剑文暗骂自己嘴快,赶紧截住话头,"小名儿只许我和我小娘叫,可不是给你叫的。" 
                      


                      25楼2009-04-23 1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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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陆大人为何尚无家室?"难答索性不答,裴剑文挑眉反问,心说这陆遥也长的不错,又是声名显赫,却为何连个妾室都未纳过。 
                        "......何苦?"陆遥略带几分自嘲涩意举起酒盅,垂眼望着杯中烈酒,低叹一句,"想必你也知道,我既坐了这么个招风惹眼的位子......" 
                        既然坐上了这个位子,便成了件厂公使得趁手的杀戮兵器。权势官场,血腥名利,保不准哪一步行差踏错,或者是哪一场风云变幻......又何苦辜负谁人一片痴心,误了人家一生一世。 
                        "......说来我爹也是当家之后才娶的我娘,"裴剑文到底还剩了一分清明,话甫出口便觉着不对,想劝慰陆遥两句,却自己也讲不清昔年裴家嫡系与庶出间那些勾心斗角、手足相争,只想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各有各的苦处,立时觉得厌烦无比,索性一挥手,"罢了,不提这个!且说你陆遥既是我裴剑文的朋友,我便跟你交一句真心......这历朝历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事儿多了去了,你若什么时候有心抽得身来,只要还认我这个江湖朋友,天南漠北,高山大河,我裴剑文定会奉陪到底!" 
                        "好!冲着你这句话,陆某先行谢过!"陆遥听得此言也是一扫郁结闷气,只觉痛快无比,举杯同裴剑文响亮碰过,两厢俱是一口饮尽,酒入心头。 
                        后来许是还说过些什么,却也渐渐有些着三不着两。最终裴剑文先一步不胜酒力,伏低身子趴在桌上,头枕着自己胳膊,合上眼似睡非睡。陆遥也停了杯,‮坐静‬片刻,运气压了压酒劲。 
                        桌上灯火早已暗了,陆遥也懒得拨那灯芯,只任它一点比一点更暗下去。 
                        暖阁西角的花案上摆着瓶白梅,正是裴剑文晌午折的那枝。陆遥对着那孤瓶寒梅出了会儿神,脑子倒是愈发清醒,忽听外头似是又起了风雪,唏唏唆唆地传到这暖阁子里,合着另一个人轻浅悠长的呼吸,竟是分外安宁。 
                        陆遥收回目光,看裴剑文只着件单衣,且大敞着襟口,怕他真睡过去着了风寒,起身将扔在一边的狐皮大氅拿过来,将就给他披在背上。 
                        裴剑文却是根本没睡着,酒劲也已醒过三分,当下睁了眼,缓了缓神,撑着桌子站起来。 
                        陆遥立在裴剑文身侧,眼看他往前迈了一步,脚下实有些踉跄不稳,赶紧伸手扶了一把,却忘了自己也是下盘虚浮,仓促间后退两步抵住桌子,左手揽住裴剑文,右手一撑,恰恰将油灯碰翻进桌上汤盆,黄豆大的火苗闪也不闪便洇没不见。 
                        裴剑文到底起得猛了,头昏沉着靠了陆遥片刻方缓过神来,看这两人紧挨在一块儿的架势也有些尴尬,站直身轻声道了句,"对不住。" 
                        那厢陆遥却未答话,只扬声唤了‮口门‬值夜家丁进来,吩咐道扶裴公子去东院客房,记着好生伺候。 
                        第二日陆遥因着头晌大醉醒得晚了些,裴剑文却已经走了,想是急着在年三十儿前赶回杭州。 
                        陆遥洗漱过后步去客房,果见外间书案上压着张白宣,上头只得七字,俱是行草一蹴而就,字如其人般龙飞凤舞。 
                        "后会有期 
                        裴剑文"


                        30楼2009-04-23 1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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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壹 
                          年年一到这年根儿底下,冯府大管事都得打醒十二分精神,预备伺候那少不了的人来送往。 
                          借着拜年的名头,九千岁府前确是日日车水马龙,巴结进贡的,有事相求的,一拨紧似一拨。哪些礼要呈给主子过目,哪些直接登簿收进库房;哪些人要九千岁亲见,哪些自己打发了便罢,俱要仔细疏理思量,直把这冯府管事累地脚不沾地,头大如斗。 
                          冯凤也曾把这些风光热闹当乐子享受,却抵不住年事渐长,终是一岁比一岁腻烦。来年开春便要与东林一党正面对上,五年筹谋,成败在此一举,即便老辣如冯凤也有些心绪不宁。 
                          "照我说,你那户部有什么事儿都先放放吧,"当日冯凤把冯笙召至东厂衙门,聊过几句公事,方抿口茶水吩咐道,"咱爷儿俩也有些日子没好好聚过了,明天赶个早,陪我去潭柘寺住上两天,顺便躲个清静。" 
                          "......好,"冯笙立在冯凤椅边,抬手按住他再送到嘴边的茶盏,"凉了,换一杯吧。" 
                          出了衙门,冯笙转去户部,嘱咐几个亲信这两天把事情该压的压,该办的办,第二日早起便陪着冯凤入了山。 
                          那潭柘寺乃是座西晋传下来的古刹,背倚太行余脉,九峰环抱,气度恢弘。寺外古木参天,流水淙淙,寺内僧塔如林,修竹成荫。 
                          冯凤此趟只带了几个暗卫,明里随行不过冯笙一人。雪后路滑,两匹马溜溜达达了半日方进了寺门。 
                          冯凤不信佛,却同这京畿几座大庙的住持俱有些交情。眼下方丈正在闭关清修,冯凤也不欲多扰,只知会过他座下大弟子,收拾出了两个院子。 
                          潭柘寺山景秀美,一年到头不知要招待多少位京中权贵人物,专有备来待客的屋舍斋菜,虽是隆冬时节,深山古寺,倒也吃住舒服。 
                          用过午饭,冯笙陪冯凤出了院,顺着寺后山道拾阶而上,一路行到龙潭,立在歇心亭里远眺雪覆重山,银装素裹。 
                          "古柘栖驯鹿,寒潭隐蛰龙。"冯凤望着结冰落雪的龙潭,慢声吟出那咏潭诗作的后两句,"更从何处去......前路野云封。" 
                          "......督主多虑了。"冯笙怎会不知道冯凤在想什么,更不忍见他为了来年之局劳心伤神,忙从旁宽慰道,"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自小到大,在我心中能当得‘英雄'二字之人,除却督主再无他想。" 
                          "你这孩子别的不成,偏就这张嘴......"冯凤笑着摇了摇头,"你就变着方儿地糊弄我吧。" 
                          "督主明察秋毫," 冯笙走前一步,为冯凤拢了拢肩上皮氅,眉眼含笑道,"若是我有一星半点糊弄督主的心思......就叫我五雷轰顶,魂飞魄散,世世不得超生。" 
                          "好好的发哪门子毒誓,"冯凤侧头轻叱一句,"这冰天雪地的,别跟这儿杵着了,回去吧。" 
                          冯凤少时命运多舛,未习武艺前吃过不少苦,内力又走的是阴寒一脉,于这调理身子上头没什么太大益处,每到冬天别的还好,只是膝头总因着小时候凉地跪久了,风寒入骨,不时犯些隐痛。 
                          他这点子旧疾冯笙最清楚不过,入夜陪着下了两局棋,见冯凤执子不语,微微蹙眉,便舍了棋局站起身,拿过脚凳为冯凤垫上,自个儿单膝跪在旁边,慢慢给他揉腿活血。 
                          冯凤也不执着那盘残棋,歪在榻上用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棋盘,看冯笙低眉顺眼跪在地上,手底力道不轻不重,一股热气顺着足三阴经,不急不徐过至胸腹,心说到底是这一手养大的孩子最知情识趣,贴心贴肺。 
                          "近来睡地还好?"m 
                          "还那样吧。人老了,觉就少了。" 
                          "督主春秋正盛......切莫再这么说。" 
                          这间待客禅院布置精巧,特引寺内一眼温泉活水自南向北穿院而过,溪清且浅,终年潺潺。水上一座小亭,亭畔一丛榉竹,夏青冬黄,越寒不死,意喻正气高洁。 
                          


                          31楼2009-04-23 1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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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笙听着房外风过竹梢,水声清寂,突地抬头笑道,"我该把给督主的年礼带来的。" 
                            "哦?这回又是什么?" 
                            "......还记得小时候,我问你为什么给我取名为‘笙',"冯笙却忽地另启话题道,"你便跟我讲《说文》里的典故:‘芦笙,十三簧象凤之身也。正月之音,物生故谓之笙'。" 
                            "嗯......"冯凤撑着榻上棋桌,一手抚额合上眼,沉吟半刻方道,"过了这个正月......这一晃眼,也快二十年了。" 
                            万历三十五年,司礼监与东厂仍由大太监王瑾一手把持。正是这寒冬腊月,左督御史周汝恒连同六道监察御史上书弹劾王瑾未果,神宗龙颜大怒,廷杖自不可免。 
                            须知这廷杖之刑本就由司礼大太监督刑,行刑之人看明王瑾示意站姿,手起杖落,棍棍落实,一时皇极殿上血肉横飞,哀号遍地,周汝恒堂堂二品大员不仅被当廷杖毙,更是祸及一家老少,男子发配充军,女子贬入妓籍。 
                            周汝恒同王瑾明争暗斗数年,此番上书本以为证据确凿,定能成事,却未料道王瑾早有准备,条条驳斥,句句占理,直哭得一片赤胆忠心,终为那死对头引来杀身之祸,眼泪一抹,亲率东厂衙役抄家屠戮,快意长笑道,"还充什么军,死了吧,死了干净!" 
                            那年冯凤正是王瑾手下理刑百户,事毕盘检尸体,见庖厨灶后一老妇死不瞑目,身下还紧紧护着一个孩子,俯身探了探,看那孩子胸前一道刀口,却也只伤及皮肉,应是还有的救。冯凤提着淌血利刃站在那孩子跟前,看他又痛又吓,似是连哭都忘了该怎么哭,只愣愣地瞪着眼,直直望着自己倒气。 
                            "厂公。" 
                            王瑾见手下爱将飞身掠至自己马前,单膝跪定,手里还抱着个半死不活的孩子,不由扬眉假笑道,"怎么着?你也有狠不下心的时候?" 
                            "属下......"冯凤低头敛目,静了片刻方低声接道,"......属下便求厂公这一次。" 
                            "我要是不准呢?"王瑾也知道周家并无这么大的种,想来应是哪个下人小儿,便是答应冯凤也没什么。 
                            只不过...... 
                            "......属下求厂公成全。" 
                            不过就为了再听听这个"求"字! 
                            要说冯凤跟了王瑾这些年,就没有一件事儿办得不称他的心。便连这长相也是从第一眼就可了王瑾的心意,虽是不能亲身上阵,但关起门来,各式手段花巧海了去了,只为逼得冯凤心甘情愿讲一个"求"字。 
                            如今他终于肯跪在他面前求他,王瑾翻身下马,拊掌大笑,心下好不得意。 
                            "就为了这么个小玩意儿,可是难得了,"王瑾走到冯凤身前,弯腰轻拍了拍他的脸,"便赏了你吧。" 
                            人命如蝼蚁,如草芥,杀与救不过一念之间。 
                            芦笙一名凤笙。 
                            十三簧象凤之身也。 
                            物生......故谓之笙。 
                            "也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冯笙转回话头续道,"闲来无事随便做了管竹笙,手工粗陋,督主莫要嫌弃。" 
                            "没事儿鼓捣这些东西做什么......"冯凤闻言笑道,"你要真跟宫里那人一样有这点子嗜好,不如索性送你去跟他就个伴儿,你就不吵吵着闲了。" 
                            冯笙却没接话,笑着静了半晌,方轻声念出半首《缑山庙》: 
                            "涧水流年月,山云变古今。 
                            只闻风竹里,犹有凤笙音。" 
                            冯凤仍自闭目养神,透过眼皮似是能觉出烛火摇曳,薄薄一层水红。 
                            冯笙跪在榻边,抬眼定定望着他。房中烛光将他面上映出几分血色,人也显得暖和许多,融融地多了些生气。 
                            冯笙默声不语地跪着,望着,不知怎地就觉得有些委屈。终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笼在冯凤手上,一点一点攥紧。 
                            


                            32楼2009-04-23 1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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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三 
                              大明朝旧都应天,十里秦淮艳名远播,后迁都京师,虽是少了春水荡漾、灯龙画舫,却也多了八大胡同、夜夜笙歌。 
                              京中烟花之地,最出名的莫过于一座秀满楼,而说到秀满楼里最出名的姑娘,自是那色艺双绝,一曲霓裳舞得宛如谪仙的月娘。 
                              当年那朵八面玲珑,风头无两的"解语花"红袖,似是已经没人记得。 
                              又或许还有人记得吧,当初红袖姑娘为了情之一字闭门谢客也算佳话一桩。 
                              然后两年匆匆过了,那些尚记得的人也不过感慨一句,这红袖姑娘到底是跟天底下许许多多聪明人一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经此一别,山高水远,后会无期,"红袖添香,仍是良宵花解语,静夜酒盈樽,"陆大人,各自珍重吧。" 
                              "你......若是往后......"陆遥本想说,若是往后他们对你不好,若是你过得不舒心,就捎封信给我。但话到嘴边再咽回去,红袖远嫁蜀郡是她自己选的,他们待她好不好都是她的夫家人,陆遥一个外人身份尴尬,难不成要仗势欺人杀上门要人?那也忒地荒唐。 
                              况且他若有心许给她一生一世,又何必现下放她离开。 
                              "莫要再说了。"红袖到底是心思玲珑的,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也是糊涂一时聪明一世,痴痴迷迷等了两年是她自己愿意,了却前尘寻个归宿也是她自己愿意。 
                              "只是......"红袖叫陆遥不要说,自个儿却忍不住,突地一笑,似真似假曼声低吟,"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这两年你其实待我不薄。红袖知足了。" 
                              "你的心思我不是不明白......可是陆大人......喜欢一个人,是乐意跟他一起生一起死的。" 
                              "夜深了,陆大人请回吧。" 
                              临了临了,她还是亦嗔亦怨地同他说了一句真心话。红袖为陆遥披好大氅,忍回眼底些许泪意。 
                              可是还有句话她却怎样都说不出口,总想着如若不说还能骗骗自己,若是说了,就真骗不成了。 
                              "陆遥,你只是不够喜欢我。" 
                              陆遥确是负了她。他又何尝不知道,若真是喜欢一个人,无论风云莫测,无论乱世浮生,无论是死是活,能在一起一刹那,一须臾,一日夜都是好的。 
                              于是他那看似为着她好,不愿牵连辜负她的心意,反正是负了她。 
                              陆遥这辈子做过不少违心之事,却在这"情"字上头再不愿拂了自己的心思。红袖不是不好,两年拖拖挨挨也确非全是逢场作戏,只是"喜欢"二字太过玄妙,而两厢情愿又太过难得。 
                              只是她终究没能做成他的"心上人"。 
                              "陆遥......"红袖把人送到门口,终是忍不住拉过他的手,把自己的手贴在他的心口,指尖死死抠住衣裳,似是要在他心上掐出个印子,让它一辈子消不掉,他便一辈子忘不了。 
                              "我真想知道......你可也会心甘情愿念着什么人,等着什么人......把她装进这里面,收着藏着......护上一辈子。" 
                              有一夜陆遥梦见西湖。 
                              应是西湖吧,裴剑文家在杭州,杭州最有名的可不就是西湖。 
                              他是梦见与他游湖。 
                              阳春三月,西子湖畔,肩并肩慢慢走。 
                              他侧眼望向他,便见仍是少年华美,白衣胜雪,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也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默默地往前走着,仿似要一直这样走下去,一直没个尽头。 
                              后来突地下起一小场春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朦雨亦奇。 
                              细雨中不知是谁先停下来,只知道是他先凑近他,贴在他耳边轻唤了一声,"......陆遥。" 
                              他像是伸手揽住了他,便如那夜一样,昏天暗地中那人紧紧挨着自己,呼吸带着酒气芬芳,带着融融热意拂过自己耳畔。 
                              


                              36楼2009-04-23 1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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