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擅交际的，且无权无势又不爱逢迎攀附，所以当然也就没甚朋友。然而我好酒，倒有几个酒中损友，时常可以小聚共酌，局中山南海北地胡侃，间或也有争辩，不损友谊又无伤大雅，倒也算是快事。
不过闲话少说，且入正题。我们酒局中的话题多半乏善可陈，有些或则低俗或则不足为外人道，那也不必多说，但近期两次酒局中朋友的话引起我的反对并导致争辩，虽不至不欢而散却也彼此很不愉快，更令我感触颇深，这才想要记述下来，既为抒发，也是立此存照。
先说其一。大约月余前的一次酒局上吧，朋友H君偶然谈起他的工作，说他们十几个人向市政府提交了一个议案，建议为学生家长“减负”且有具体的措施及方案并已获政协会议通过，即将执行云云。H君是民主党派，忝列政协，那虽然不是他的正职主业，但提交议案也在他的职权之内，故算不得什么，倒是尽职尽责之举。不过他们那议案中的措施及方案却令我大跌眼镜——因为据他们的意见，全市中小学当执行一项新举措，那就是延长学生在校时间，以令学生无暇参加课外补课，由此也就减少了家庭的开支，为广大家长们减了负。
这真是一条奇谈怪论！我当时就指出，这举措不单不能为家长减负，反而加重了学生的课业负担，令他们陷入深重的苦难，无谓地重复操练，盲目地追求分数，真正的素质教育却无从谈起。
然而H君怫然不悦，认为我是胡言乱语。在他看来，他们的提案是经过了详细的调查、周密的论证并且得到绝大多数学生和家长的拥护和支持的。他说当前本市中小学学生的在校时间、课程设置是如何不合理，学生参加课外补课的现象是如何严重，这些各级各类的课外补习班之费用是如何高昂，给学生家长增加了多么多的负担等等。据他们设想，他们的那项提案实施后可以给学生家长减少每月成千上万的补课费用，而家长们也不必再担心孩子放学无人接，回家无人照顾，无法独立自主学习的问题。而更为重要的是，延长学生在校时间是绝大多数家长的呼声，他们的提案符合民意。况且他们那议案中具体的举措方案是学校实行课后辅导，学生则遵循自愿原则，不喜欢或者不愿意课后在校接受辅导可以不参加。因此，他们的议案绝对正确而且必要、及时，解决了现实问题，是故他绝不接受我的批评，也绝不认为他有什么做错的地方。
他的谬论让我感到震惊而又无奈。我告诉他：解决这一社会现实问题当然很重要，而且家长们的呼声也应该倾听，民意更应该尊重。然而政策的提出者和决策者应该更高瞻远瞩，想得更多考虑得更周密，意识到一项政策是否符合现代文明和潮流趋势，是否符合人权标准和社会现实，是否抓住了问题的本质和根源，在具体的执行过程中又会遇到哪些障碍，是否能够真正有效地贯彻和执行，能否从根本上解决矛盾和问题，等等。我说，中小学生过度地参加课外补习，加重了家庭负担这个问题确实存在而且很严重，然而这一现象产生并加剧的根源在于社会整体的盲目，在于单纯追求分数，在于家长望子成龙的心态和生怕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盲目攀比的焦虑情绪和想法。真正要解决这一问题，政策的决策者所应该做的是正确的引导而不是迎合，是疏导升学和就业而不是让学生陷入更加激烈的竞争。更何况，他们所提出的措施方案并没有可执行性，到了下面会走样，学校（尤其而主要的是初高中）会变相地把课后辅导变成校内补习班，教授新课或者讲解重点知识，由此，所谓的自愿也就变成强迫，令家长和学生不敢也不能不参加，最后变成全体中小学生延长上课时间的结局，违背当年教育部减轻学生课业负担，减少学生在校时间，提倡素质教育的政策和初衷，是在“开倒车”。而另一方面，学生在每周工作日延长了在校时间，的确看起来似乎没时间再去参加课外的补习班了。但家长们盲目攀比的想法，生怕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焦虑情绪却并没有改变，只要有家长继续在学生仅存的课余时间——工作日晚上和周末——给他们报名参加课外补习班，其余的家长们就会跟进，他们会抓住一切可能的时间让孩子“艰苦奋战”来提高分数，迎接中高考，取得人生道路“重要战役”的胜利。这样，他们这些政协委员们经过“详细调查”、“周密论证”而又“苦心孤诣”所提出的议案的初衷——为家长“减负”就根本无从实现，至少是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反而加重了家长的负担，更确定无疑地加重了学生的负担。
然而我提出的质疑没有产生任何效果——H君看来更加恼怒而且愤愤不平。他严正而又斩钉截铁地宣布：他们的议案本身没有问题，而且依然是无比正确，因为他们的本意和初衷是好的，如果在执行过程中出了问题责任也不在他们，那是“歪嘴和尚念错了经”。所以，我没有权利更不应该对他提出批评和质疑。如果我有任何不满或者意见，可以向具体执行的部门，也就是学校或教育局去申诉，或者干脆拒绝接受延长孩子在校时间的安排，告发学校违规的行为。
他的愤慨表现出一种态度，那就是他认定自己无比正确而且站在了真理和正义的一方，因此我的观点和言论构成了对他的冒犯，更对他所代表的真理、正义构成了亵渎，所以即使他对我的观点和言论不屑一顾也毫无问题，因为我提出的所有问题和观点全都不值一驳——在这样的基础上，我还能怎样继续争辩呢？所以尽管我们事实上一边喝着酒一边唇枪舌战，争得面红耳赤但总算不伤和气，但这一次的酒局也就这样结束了，我们谁都没能说服对方，事情就此收场……
然而事实上，无论是现实问题还是观点交锋都不会真的“就此收场”——时隔不太久，H君及其政协委员同僚们提出的议案得到了“贯彻执行”，而所有我所预言的现象也全部都不幸而言中：我所知道和了解到的情况，各学校就延长学生在校时间并进行课余辅导之问题像模像样地召开了家长会，在会上宣布学生自愿参加并征求了家长意见。但公开的反对意见基本是没有的——这是国情，也是国民的惯性，不必多解释。私下里的疑虑和不满存在着，但依然是无奈，因为学校虽然承诺不讲授新课新知，却没有家长敢于冒险。而实际的情况，当延时补课正式执行时，猜疑被证实了——老师们讲课、考试、做练习，随心所欲。对家长来说，排除那些心甘情愿甚至沾沾自喜的，即使感到愤怒和不平的那些人敢于轻易去举报和告发吗？或者和老师、学校据理力争？那是不容易的，因为孩子在人家手里！而那些课外的补习班怎么样了呢？它们调整了时间，晚上一些或者放在周末，“涛声依旧”。因为“刚需”继续存在，现实和“理想”也都没有改变，孩子们还是要“艰苦奋战”，保持“拼搏进取”、“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战斗精神”。
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个人又“无力回天”，在接下来的酒局上我也就没有必要再和H君争论了。的确，在之前一次的酒局上我努力回避了这个问题，而H君也“宽宏大度”地没有和我计较，继续保持着友谊，喝酒胡侃，不亦乐乎。然而我终究固执而又不能通达，竟然在昨晚的酒局上又一次“抒愤懑”，激起了H君的不平，感到尊严再次被冒犯。在这又一次的激烈交锋中，我们双方都反复重申了自己的观点，并且引致我是否应该去声讨反对我这位政协委员朋友的多余问题，同时也涉及到领导的权威以及决策是否可以被质疑的问题，由此也引出了我要“立此存照”的第二件事——那就是，企业中的领导是否可以拥有无上的权威，由此独断专行、唯我独尊。
在这个问题上，H君发出豪迈的宣言：在单位里，我是领导，也就是老大，我所说的话必须言出令随，没有人可以反对。而我的下属无权提出任何条件，也不能质疑我所做的任何决定。如果有人胆敢提条件、要说法，那么我只有一句话——***蛋！
壮哉斯言！伟哉斯言！面对H君如此的自信，我实在是无言以对。尽管我批评他不懂得尊重人权，不懂得他的下属同样也是人，有人的权利，而企业单位的决策也不应该由某个人“一言九鼎”，而是应该群策群议共同决定，并且应该有合理的制度，但我知道，他是完全不可能听得进我的话，也不会接受我的意见。而且他的话让我深思，在第一件事情上他为何丝毫不能接受质疑，不肯反思，更不想与我和平理性地讨论。
这件事推而广之、上而溯之实在是一个大事情，而且说到最后恐怕会有危险，所以我也还是不要多议，就此打住吧。不过还要提起的是酒局上的另一位朋友W君——他更加是我的老朋友了，彼此已经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但在上面提到的这两件事以及更多的话题上，他和H君在同一阵线对我声讨夹攻，很有点不遗余力的意思。我倒并不是说他不该“厚此薄彼”，只是感慨带着他们那样观念的人是如此众多，而文明的共识和底线在我们这个世界又是如此不堪……
那些更多的酒局上的争辩和话题所涉甚广，既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也不在我今天的主旨之内，更未必适合放在今时的舆情下讨论，所以就不再啰嗦，留待他日他时吧……
昨夜酒局实至今晨一时许，睡不足四小时而起，送走妻、子，百无聊赖，信笔书所思，是为记。
2018-4-11 近午
不过闲话少说，且入正题。我们酒局中的话题多半乏善可陈，有些或则低俗或则不足为外人道，那也不必多说，但近期两次酒局中朋友的话引起我的反对并导致争辩，虽不至不欢而散却也彼此很不愉快，更令我感触颇深，这才想要记述下来，既为抒发，也是立此存照。
先说其一。大约月余前的一次酒局上吧，朋友H君偶然谈起他的工作，说他们十几个人向市政府提交了一个议案，建议为学生家长“减负”且有具体的措施及方案并已获政协会议通过，即将执行云云。H君是民主党派，忝列政协，那虽然不是他的正职主业，但提交议案也在他的职权之内，故算不得什么，倒是尽职尽责之举。不过他们那议案中的措施及方案却令我大跌眼镜——因为据他们的意见，全市中小学当执行一项新举措，那就是延长学生在校时间，以令学生无暇参加课外补课，由此也就减少了家庭的开支，为广大家长们减了负。
这真是一条奇谈怪论！我当时就指出，这举措不单不能为家长减负，反而加重了学生的课业负担，令他们陷入深重的苦难，无谓地重复操练，盲目地追求分数，真正的素质教育却无从谈起。
然而H君怫然不悦，认为我是胡言乱语。在他看来，他们的提案是经过了详细的调查、周密的论证并且得到绝大多数学生和家长的拥护和支持的。他说当前本市中小学学生的在校时间、课程设置是如何不合理，学生参加课外补课的现象是如何严重，这些各级各类的课外补习班之费用是如何高昂，给学生家长增加了多么多的负担等等。据他们设想，他们的那项提案实施后可以给学生家长减少每月成千上万的补课费用，而家长们也不必再担心孩子放学无人接，回家无人照顾，无法独立自主学习的问题。而更为重要的是，延长学生在校时间是绝大多数家长的呼声，他们的提案符合民意。况且他们那议案中具体的举措方案是学校实行课后辅导，学生则遵循自愿原则，不喜欢或者不愿意课后在校接受辅导可以不参加。因此，他们的议案绝对正确而且必要、及时，解决了现实问题，是故他绝不接受我的批评，也绝不认为他有什么做错的地方。
他的谬论让我感到震惊而又无奈。我告诉他：解决这一社会现实问题当然很重要，而且家长们的呼声也应该倾听，民意更应该尊重。然而政策的提出者和决策者应该更高瞻远瞩，想得更多考虑得更周密，意识到一项政策是否符合现代文明和潮流趋势，是否符合人权标准和社会现实，是否抓住了问题的本质和根源，在具体的执行过程中又会遇到哪些障碍，是否能够真正有效地贯彻和执行，能否从根本上解决矛盾和问题，等等。我说，中小学生过度地参加课外补习，加重了家庭负担这个问题确实存在而且很严重，然而这一现象产生并加剧的根源在于社会整体的盲目，在于单纯追求分数，在于家长望子成龙的心态和生怕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盲目攀比的焦虑情绪和想法。真正要解决这一问题，政策的决策者所应该做的是正确的引导而不是迎合，是疏导升学和就业而不是让学生陷入更加激烈的竞争。更何况，他们所提出的措施方案并没有可执行性，到了下面会走样，学校（尤其而主要的是初高中）会变相地把课后辅导变成校内补习班，教授新课或者讲解重点知识，由此，所谓的自愿也就变成强迫，令家长和学生不敢也不能不参加，最后变成全体中小学生延长上课时间的结局，违背当年教育部减轻学生课业负担，减少学生在校时间，提倡素质教育的政策和初衷，是在“开倒车”。而另一方面，学生在每周工作日延长了在校时间，的确看起来似乎没时间再去参加课外的补习班了。但家长们盲目攀比的想法，生怕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焦虑情绪却并没有改变，只要有家长继续在学生仅存的课余时间——工作日晚上和周末——给他们报名参加课外补习班，其余的家长们就会跟进，他们会抓住一切可能的时间让孩子“艰苦奋战”来提高分数，迎接中高考，取得人生道路“重要战役”的胜利。这样，他们这些政协委员们经过“详细调查”、“周密论证”而又“苦心孤诣”所提出的议案的初衷——为家长“减负”就根本无从实现，至少是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反而加重了家长的负担，更确定无疑地加重了学生的负担。
然而我提出的质疑没有产生任何效果——H君看来更加恼怒而且愤愤不平。他严正而又斩钉截铁地宣布：他们的议案本身没有问题，而且依然是无比正确，因为他们的本意和初衷是好的，如果在执行过程中出了问题责任也不在他们，那是“歪嘴和尚念错了经”。所以，我没有权利更不应该对他提出批评和质疑。如果我有任何不满或者意见，可以向具体执行的部门，也就是学校或教育局去申诉，或者干脆拒绝接受延长孩子在校时间的安排，告发学校违规的行为。
他的愤慨表现出一种态度，那就是他认定自己无比正确而且站在了真理和正义的一方，因此我的观点和言论构成了对他的冒犯，更对他所代表的真理、正义构成了亵渎，所以即使他对我的观点和言论不屑一顾也毫无问题，因为我提出的所有问题和观点全都不值一驳——在这样的基础上，我还能怎样继续争辩呢？所以尽管我们事实上一边喝着酒一边唇枪舌战，争得面红耳赤但总算不伤和气，但这一次的酒局也就这样结束了，我们谁都没能说服对方，事情就此收场……
然而事实上，无论是现实问题还是观点交锋都不会真的“就此收场”——时隔不太久，H君及其政协委员同僚们提出的议案得到了“贯彻执行”，而所有我所预言的现象也全部都不幸而言中：我所知道和了解到的情况，各学校就延长学生在校时间并进行课余辅导之问题像模像样地召开了家长会，在会上宣布学生自愿参加并征求了家长意见。但公开的反对意见基本是没有的——这是国情，也是国民的惯性，不必多解释。私下里的疑虑和不满存在着，但依然是无奈，因为学校虽然承诺不讲授新课新知，却没有家长敢于冒险。而实际的情况，当延时补课正式执行时，猜疑被证实了——老师们讲课、考试、做练习，随心所欲。对家长来说，排除那些心甘情愿甚至沾沾自喜的，即使感到愤怒和不平的那些人敢于轻易去举报和告发吗？或者和老师、学校据理力争？那是不容易的，因为孩子在人家手里！而那些课外的补习班怎么样了呢？它们调整了时间，晚上一些或者放在周末，“涛声依旧”。因为“刚需”继续存在，现实和“理想”也都没有改变，孩子们还是要“艰苦奋战”，保持“拼搏进取”、“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战斗精神”。
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个人又“无力回天”，在接下来的酒局上我也就没有必要再和H君争论了。的确，在之前一次的酒局上我努力回避了这个问题，而H君也“宽宏大度”地没有和我计较，继续保持着友谊，喝酒胡侃，不亦乐乎。然而我终究固执而又不能通达，竟然在昨晚的酒局上又一次“抒愤懑”，激起了H君的不平，感到尊严再次被冒犯。在这又一次的激烈交锋中，我们双方都反复重申了自己的观点，并且引致我是否应该去声讨反对我这位政协委员朋友的多余问题，同时也涉及到领导的权威以及决策是否可以被质疑的问题，由此也引出了我要“立此存照”的第二件事——那就是，企业中的领导是否可以拥有无上的权威，由此独断专行、唯我独尊。
在这个问题上，H君发出豪迈的宣言：在单位里，我是领导，也就是老大，我所说的话必须言出令随，没有人可以反对。而我的下属无权提出任何条件，也不能质疑我所做的任何决定。如果有人胆敢提条件、要说法，那么我只有一句话——***蛋！
壮哉斯言！伟哉斯言！面对H君如此的自信，我实在是无言以对。尽管我批评他不懂得尊重人权，不懂得他的下属同样也是人，有人的权利，而企业单位的决策也不应该由某个人“一言九鼎”，而是应该群策群议共同决定，并且应该有合理的制度，但我知道，他是完全不可能听得进我的话，也不会接受我的意见。而且他的话让我深思，在第一件事情上他为何丝毫不能接受质疑，不肯反思，更不想与我和平理性地讨论。
这件事推而广之、上而溯之实在是一个大事情，而且说到最后恐怕会有危险，所以我也还是不要多议，就此打住吧。不过还要提起的是酒局上的另一位朋友W君——他更加是我的老朋友了，彼此已经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但在上面提到的这两件事以及更多的话题上，他和H君在同一阵线对我声讨夹攻，很有点不遗余力的意思。我倒并不是说他不该“厚此薄彼”，只是感慨带着他们那样观念的人是如此众多，而文明的共识和底线在我们这个世界又是如此不堪……
那些更多的酒局上的争辩和话题所涉甚广，既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也不在我今天的主旨之内，更未必适合放在今时的舆情下讨论，所以就不再啰嗦，留待他日他时吧……
昨夜酒局实至今晨一时许，睡不足四小时而起，送走妻、子，百无聊赖，信笔书所思，是为记。
2018-4-11 近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