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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元和七年
嫔·严姬
前几日大雪连绵,撒了王畿无边银白,至昨日初霁,融雪解冻,却是昼冷宵寒更胜前日。我差人去唤子满来,又怕他太冷,让多备了火盆放在殿中,便一直坐在镜前未动,审视着镜中的容颜。
“您配这支,极美……”
侍女跪坐一旁,倾身,将一支钗送到我鬓边。镜中,那支钗荡了一荡,一片晶亮如水影般的光色跳动在眼角,遮住了微微上扬的睫影,和细短浅淡的皱纹。我轻轻推开那支钗,指尖沿着眉梢、眼尾,慢慢翻转过来,指背划过脸颊,逐渐合拢了停在唇边。
——这脸已褪珠光,纵风韵犹在、娇妍未逝,不过是以荣华强撑罢了。
“咦?”侍女将钗放回时,发出极轻一声自语,我问她何事。她将一个锦盒捧到面前来,垂首俯身,掀开了盖子,“您瞧……”
锦盒中是一只海棠花,已经干透,手指轻轻一碰,苍老的花瓣便碎成小片,沾在指尖薄薄一层粉,双指一搓,不等去嗅时,便散尽了。那是今年莺鸟衔春来时渡在花上的色,也曾娇媚妍丽,令人心喜,故而采下一朵盛于锦盒,今日忽而翻出,它却已含着隆冬的苦寒,暗淡如斯。
——想起藏这花时,正有人在朝中踌躇满志,欲大作为,思绪突地一乱,只觉心中如有细爪轻挠,生出几分烦闷。
“嘣”一声合上锦盒,侧首扫了侍女一眼,“再去催催……”
任君·子满
小童立侍一旁,惊呼道:“您看,庭中那一株花开了。在雪中开花,真是少见。”
“我早说过,你不必管它,它自然会开。”
我不曾抬头,只是换了更融和的徵调,琴声自然地透露出一股欣悦之情来。
“听您的琴声,分明为它高兴,为什么不抬头看它一眼?您捡它回来时,它的根茎在水中泡肿胀了,按常理说,是开不了花的,这是很吉祥的征兆,应该让夫人知道,您说呢?”
小童兴致勃勃,一串嘹沥的如新莺出谷。我扣着琴弦,平和地答应道:“我不为它脱离了死而高兴。我目睹造化神秀,这才高兴。至于吉祥的征兆,或许吧。”
小童疑惑:“您也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我重新操起琴:“或许吧。”
“是您赐予它造化,让它免于淹死。倘若多一场雨,它烂在您的院子里,您会像现在一样吗?”
“是一个好问题。”我想了想,道,“如此,它也会……”
通传的名报截断了我的话,我放下琴,嘱咐小童:“你把琴收好,它会怎样,等我回来告诉你。”
我方踏出门,恰好迎来一阵风杂着雪粒,整了整衣,想到母亲殿中应有炭火长春,从夏末至深冬,头一回多少有了点期待。
待已殿外站定了,唤使女回报。我在一方檐角下,静静地思索:这一回,又将恭听怎样的常谈?
嫔·严姬
侍女方才起身,不出几步便折回,垂手躬了身子,恭谨道,“公子到了……”
“让他进来”,我回首往殿门瞧了一眼,只觉那寒风呼卷之声,似比方才更大了些,如兽吼龙啸般压在耳边、心头。
递手臂过去,由侍女搀扶着起身,顺着被炭火烘热的殿室,只听得鬓钗“叮叮”交碰,衣摆“促促”轻响,亲自迎了过去。纵然心头焦虑不安,步伐却轻缓不急,进止雍容。
他跨殿门而进,方才长成的身姿,是怎样看都不逊于旁人的王子气度——一如白蒿水泽中曾遇过的那位。
走近了,见他披风带寒而来,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凛冽的气息,一面仰头凝着这个自幼乖张的孩子,一面伸手扶住他手臂。手掌是柔软而温暖的,有着与世上任何母亲一般的宽厚和温和,一下下从他发间、肩头、手臂上拂过,扫去那些冰凉刺骨的寒意,“你穿得太单薄了……”
说话时,眉心轻轻蹙,眸中带着埋怨和嗔意,责备着瞪了他一眼,佯作发怒,叹气,“你这个孩子,最是会让母亲忧心!”
将他安置在火盆旁坐好,侍女捧了煮好的热茶过来,亲自倾身去端起,不知有意或是随心,“若你父王看到,必与我一般心疼……”
将热腾腾的茶递他手上,仍是蹙眉,“你们总不懂得父母的痛心。”
任君·子满
我甫入殿室,为烘暖的炭火气所挟,不禁打了几个寒噤。我才发觉,走得匆忙,没有记得披一件裘氅。
母亲从昏昧不明的内室中走向我,灯烛摇动着,勾出隐约的轮廓。殿门阖上了,掩去殿外苍寒的风雪。
我偶尔将母亲与雪相拟,该是天地失光时的雪,映着微茫的日光,惨淡地一片白。是干净的,美丽的,浩大的,却难免有着一点岁华摇落的衰弛。
向往常一般,她惯有着作为人母的亲昵。她扶住我的手臂,要扫去我发上肩头的雨雪气。
哪怕在宫城中,我与她母子之间,亦没有许多缛节,许多次的谈话,我们不从寒暄问候开始。
母亲做足了一个母亲的姿态,我不用担忧无话可说。
我任她拂手,安抚道:“您毋需担忧,儿不冷。”
这句索然寡味的话语,当然也说过许多次。
随着在火盆旁安顿下来,接过热茶。托在手中,道:“母亲不必伤神。待天放晴了,我与您一道在湖上泛舟游玩。亲近山色,颇能自愉。
嫔•严姬
他毫无忧虑地起坐言谈,仿佛天地间没有人事能惊扰他,我只能强做出笑意,微垂眼睫,好掩饰内心更深的担忧:我方才觉得他肖似父亲,原是想错了。他日常流露出的通透和痴态,分明更甚于王。只是王有忠耿的肱骨和近人扶持,我的子满怎么独自面临四周的风浪呢?
“那是最开心不过了,只是,再过几日,你又要返回封地……即便你常常往来,但我总是难免牵挂。”我的一腔心事自然不能同他这个孩子说,何况,以他的性子,也一定不想卷入这样的漩涡里。我只得按捺感情,像平常同他说体己话。
可人常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也是寻常的母亲,宁可要孩子不自在地生,也不能眼睁睁让他走一条思路。
“我想让你多在宫中住些日子,你也好多陪伴我和你父王,你可愿意吗?”我也倾身去端起一杯热茶,即便佯装不经意地问询,衣上佩环相击的声音却藏不住我的急切。索性不再克制,伸手握住他捧杯的手,“近来总在噩梦中惊醒,梦到的都是你在封地遇到灾祸,你便当作安我的心,好不好?”
我生怕他不愿意,因为他曾一心逃离这个像牢笼一样的宫室。那时他才十三岁啊——我咬一咬唇,其实王也很喜欢这个孩子吧?何况他还未成年,求一求王,总不是难事。
因我特殊的身份,其实从不指望子满能承担上天的大任。但现在这么暧昧的形式,谁也不能保证他在䧿城外不受牵连。我只是自私,想着他能在我眼皮下,就能多护佑他一点。
任君·子满
母亲为何要将“不开心”矫饰成“开心”?
她眉目间的憔悴与勉强,昭示着她是一位拙劣的欺骗者;我当然也并非一位好的观众,此幕戏剧,应该由台上传情达意至台下,方才算完满,我却直板地端坐着,仿佛目盲。
我一手慢慢理着裘衣上的长绒,如同抚摸鸟雀的羽毛:“多蒙母亲牵挂,您费心了。”
我不懂得,母亲总要做出一副委屈求全的模样,也不懂得她为什么从梦中惊寤。
万事皆如前定,我从没有“愿意”,也从没有“不愿意”。在宫中与在宫外,有什么不同呢?我想要见母亲,仍然需穿过层层宫禁;我爱母亲,仍然不能入她的噩梦,尽人子的孝道。我愿来时,便有安车代步,不辞千里;我愿歇时,也能在䧿城外入眠。草席与锦褥,有什么区别?华屋与寒居,有什么区别?多陪伴,与少陪伴,又有什么区别?静海生风波,一叶飘摇的舟中,又有什么区别?葬身鱼腹或是平安上岸,究竟有什么区别?
也许,母亲以为我不爱这一方宫城。我是喜爱它的,它的斜阳在地上投影出一片寂寂的飞檐的角影,檐下的风铃被晚风拨动时,让人心神宁静。
我从未接近,也从未远离,就像母亲对我一样。
我放下茶杯,轻拍母亲的手,安抚道:“母亲愿意,满便愿意。”
嫔·严姬
“好孩子。”向来善言的我却在这时口拙,半晌,才轻轻说出三个字。我抬头,只见他雏鸟一样清澈的目光里流露出依赖,我素知他的乖张,所以这颗心,更因他罕见的柔软倍感熨贴。我伸手拨顺他有些散乱的额发,便觉得,心底一直疾转的漩涡也被抚平了。
但我们母子二人难得的温情却被一阵寒风打扰。一个玄袍小侍从门外进来,还不待我问他,便自顾自地快速说道:“王急召定公周还都,而奴婢亲眼看见,魏内使奉命去取回太子敬监国的印玺。”他不等我再问一句便仓促出门。玄袍,是王身边侍奉静思的人专门穿着的,不是天大的变故,他绝不会冒险来我宫中。
我心中酝酿着一股巨大的震惊,关于储君,关于王,关于我和我“背靠的大山”,当然也关于子满。端伯病故,安平君势弱,储君和秦派的得势几乎已成定局的时候,王对储君骤然的冷遇究竟为什么呢?而定公,王的伯父,曾经因坚决要出征诸国的心意而被弃,这时被召回又是为什么呢?我慢慢将目光投向子满,“那就陪母亲住一两个月,等到天暖了,再出宫也不迟。”
恐怕我那些为人称道的“才”,都随着深宫里一寸寸的光阴消磨殆尽,随之流逝的,还有我同王的默契——他日益冷漠的目光,已使我不敢再猜测他的心思。也罢了,我只想安稳地做一个深宫妇人,如果真有一切被揭开的一天,我现在的安分,大概也能让王多顾念子满一点。
任君·子满
我目送着玄衣的小侍旋踵而去,他在母亲耳畔的絮语,难免飘进我耳中。我无意去偷听,于是飘来的字句,只是在耳边拂过,我所倾听与在意的是语言优美的字音。我猜测,那位小侍的父辈并不是京畿的人,他的口音有很浓的卷舌与重音的味道。
我不关注朝局,但是,王所安排的玄衣侍者侍奉静思一事,我认为很好。他的步履虽然匆忙,却有着贵室中所倚重的轻捷,不会打扰到沉思。
我平静地一颔首。
我心中隐隐有着一股预感,我曾经见过的王兄子敬,虽然素来与他并不相亲爱,但他仍然是一位好的人,有兰香之息。这件与他相关的事,也许就是一场很重的雨吧。待到天气放晴,排开雨水后,花下会是怎样的景象?不知道,是否有一种造化为子敬提供庇佑?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