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尘戏子
1
京城，芳华苑。三九寒冬的雪夹杂着猎猎的风，凶猛的仿佛能在人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的口子。她跪在雪地里，祈求她唯一的栖身之所。
她叫卓鱼，是一名戏子。唱着别人的悲欢离合，虞姬哭她哭，崔莺莺笑她笑，杜丽娘含情脉脉她便衣袖飘飘。
可是人生如戏，戏不如妓。她竟然怀了三个月的身孕。对于二八年华的女戏子来说这分明就是断送前程，葬送名声。断送的是自己的前程，葬送的是芳华苑的名声。
师傅问她，是谁的孩子。冷漠疏离。
是谁？是谁？她不断的摇头，她不知道，她并不知道他是谁。
芳华苑不留无用之人，她只能被赶出来，在三九寒冬的雪天。
血液，蔓延。她麻木而清晰的感觉到某些东西在她的身体里慢慢的流逝，她动不了，她保护不了，她甚至不能发出声音，更不知道像谁求救，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鲜红的血液缓缓的流淌，滴落在白皑皑的雪地里，盛开着一朵朵妖娆的曼陀罗。她好怕……
三个月前，她在湖边救了一名男子。
她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黑发妖娆，眉目醉人。越是美丽的东西越危险，就像蘑菇，越是鲜艳越是含有剧毒。那个男子给人的感觉就是致命的诱惑。诱惑但致命。
他说，救我。
这样一句话从他凉薄的唇间吐出，卓鱼感受到了他的仓皇无助。卓鱼不知道他是谁，但卓鱼看得出来他不是普通人，无论是质地上乘的月白长袍，还是金线麒麟绣靴，抑或腰间的紫藤纹络宝石镶嵌的匕首都显示着主人的身份尊贵。这样身份尊贵的人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内心必然千疮百孔。
卓鱼鬼使神差的就将他带到湖边的木屋疗养。
他伤在肺腑，且伴有剧毒，卓鱼非但花光积蓄而且耗尽心血。好在黄天不负有心人，他总算有所好转。
冻僵的蛇也是蛇，就算用体温将他捂热，他还是会反咬你一口。他清醒的那天，就像一条毒蛇，一把掐住卓鱼的瘦弱的脖颈，声声质问，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有什么企图？说！手上的力一次比一次重，卓鱼已经无法呼吸。
卓鱼记得，那天漫天的碎衣裂帛和男人飘起的黑发。男人毫不留情的毁了她，没有丝毫怜爱，粗暴而凶猛。他说，谁都想让我死，我偏偏要活着。
那一刹那，卓鱼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开始同情起他来。她轻轻的开口唱了起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把全身现。
到后来，声音渐渐变成呻吟，破碎不堪。
2
醒来时，卓鱼还是在自己破旧的床上，若不是下身撕裂般的疼痛，三个月来的一切都仿佛一场梦。没有遇见那个人，就没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她小产了，在十六岁的豆蔻年华里失去了她的孩子。每每午夜梦回，她都能听到孩子的声音，悲悲戚戚的喊着娘。
一切仿佛都回归正轨，她依旧唱着她的《牡丹亭》。
不可否认的是，卓鱼是美丽的，甚至惊艳的。她有一双灰色的瞳孔，茫然无助间如同仙子，下巴尖尖，琼鼻檀口，身量窈窕。当然，还有一副好嗓子，声若黄莺出谷。所以，芳华苑才会在她小产后留她一条命。以便他日，将她送给达官显贵，狠狠赚上一笔，就算不能，也可以留在芳华苑招揽客人。
戏子命如蝼蚁，只是达官显贵玩弄的棋子，送来送去的礼物。卓鱼身在芳华苑自然逃脱不了。
永嘉三十二年，卓鱼十八岁。被晋安将军手下的副参将李茂高价购得。那年卓鱼已经声名鹊起，时人都知，秦淮曲，卓鱼女。
副参李茂口蜜腹剑，善谄媚，购得卓鱼并没有留在府中，而是即刻送给了晋安将军。晋安将军英俊貌美，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但为人却喜怒无常，阴沉内敛。府中姬妾无多，拒人千里。
对于卓鱼来讲，无论是副参李茂还是晋安将军，都是一样的，都只是主人。她只要唱好她的戏，讨好主人，她就可以平安无事。这是卓鱼这两年来的成长，作为一个戏子该有的认知。而这一次，如果成功，她就可以脱离戏子的身份，永远自由。
李茂搓着手，笑眯眯地对她说，小美人，你若能够讨得穆成渊的欢心，我就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真的吗？卓鱼灰色的瞳孔里充满的期待。
你想要什么？
自由。
好。只要你按我说的做。
3
但是，就算进了将军府，卓鱼也没有机会可以见穆成渊一面。反倒是穆成渊的好友安定王在府中反客为主，作威作福。
本王听说新来了个戏子，本王倒要听听这秦淮曲，看看这卓鱼女。金色蟒纹袍领口半敞，说话的人斜倚在雕花木塌上，墨发高挽，手执青玉杯，眉眼风流。
这是卓鱼第一次被召见，还是安定王。安定王修齐，英俊善谈，体格风骚。
卓鱼也不多话，捏个莲花指，撩起广袖，轻移莲步，扬声唱道，袅晴丝飞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把全身现。
春雨后的清风，带着湿气，溜进将军府的庭院里，撩起美人的鬓发，掺进优美的声线里，与蝶共舞。这一切都让人如痴如醉。
嘭。那么突兀的声音忽的打断了这片刻的宁和。
卓鱼猛地跪在地上，看着一地的碎片，头也不敢抬。
是谁允许在府中唱这淫词艳曲？这质问的声音，冷漠阴沉，带着薄怒。分明就是晋安将军穆成渊。
卓鱼不敢抬头，她这般卑贱，想要存活，就要审时度势，如若将军喜欢则一切高枕无忧，若将军不喜欢则举步维艰。而此时，将军分明不喜欢她的戏，所以，卓鱼只能祈求安定王为她说句话留了她的小命。其他才能从长计议。
这不是日理万机的穆将军吗？安定王的话里不无嘲讽。这会唱歌的百灵鸟我要了，你不要动气。
你，抬起头来。穆成渊并不理会安定王，而是阴测测的对跪在下面的卓鱼说。
卓鱼闭了闭眼，用属于戏子的本能调整好了最为可怜动人的表情，抬脸，泫然欲泣。
抬脸的一刹那，卓鱼知道自己输了。一些记忆飞快冲击脑海，木屋，男人，裂帛，疼痛，漫天飞雪，蜿蜒的血液。一切来的太突然，卓鱼措手不及。当所有的画面终止在一句,救我,她顿时清明。眼泪恁的流出眼眶，止不住，停不了。心痛的连呼吸都困难。
原来他是晋安将军，原来他叫穆成渊。握紧的手缓缓的松开，一颗很小的褐色药丸顺势滚落，一直滚到穆成渊的脚底。
李茂说，你若是把这枚药丸放进穆成渊的酒杯中，你就赢了，我就给你自由。
卓鱼不想知道那药丸是什么，卓鱼只想尽快的完成任务，然后逍遥自在。她以为机会来了，原来是死期到了。
4
戏子卓鱼试图谋害晋安将军穆成渊，锒铛入狱。主谋副参李茂其罪当诛，即刻问斩。
卓鱼望着天窗，透过铁栏，月光微弱的照进来，斑驳了谁的眼。
她恨吗？她拼尽全力救他，他却反咬她一口。怀胎三月，幼小的生命从她的子宫剥离，离开她的身体，疼痛无边。甚至而今，心慈手软，为他入狱。她不恨，他是她命里的劫难，她在劫难逃。泪水缓缓漫上眼眶，她倔强的不肯让它流出来，狠狠的咬着嘴唇。
不，她恨。
安定王来看他，他的脸依旧让人如沐春风。他说，我带你走，我救一个人不是什么难事，你愿意吗？
如果跟他走了，是不是就可以一世繁华，衣食无忧？更何况，堂堂安定王要一个戏子，还问愿不愿意，这已是天大的恩赐。
她说，王爷，卓鱼再给你唱一段吧。
袅晴丝飞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把全身现。
就算身在监牢，卓鱼还是卓鱼，美貌惊艳，这样的环境更给她增添了一份凄婉低迷。
王爷，穆将军快来了。你走罢。卓鱼含着满眶眼泪微笑着对修齐说，摆着刚刚唱戏的姿势，像是戏文里送走相公的小娘子。
修齐惨然一笑。你非寻常女子，我恨不能早些与你相识。
这世间，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只有刚刚好。遇见的那个人就是命里的劫。让你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你是否早有预谋？从湖边的木屋开始？
来了。他来了。这就是他的质问。原来也是这般不痛不痒。
将军何出此言。卓鱼站在那里，灿然微笑。卓鱼根本不识得将军。什么湖边，什么木屋？卓鱼听不懂。
穆成渊觉得心口猛然一抽，疼的他差点站不住。许是多年的箭伤犯了。他缓了缓心神，继续追问，那日我与安定王心无防备，你本可以得手，为何失手弃药？
小女子得窥将军容颜，一时惊恐异常，失手在所难免。卓鱼淡笑。
好一个惊恐异常，我且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穆成渊怒极，上前一步箍住卓鱼的脖颈，恨不能扭断它。
多么熟悉的场景。卓鱼笑的凄楚。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安定王救她她不肯，偏要受穆成渊的羞辱。穆成渊问话，她也一反常态，句句带刺，伶牙俐齿。激怒了穆成渊，她倒觉得痛快。
5
戏子卓鱼不知悔改，充作军妓。
从戏子贬到军妓，乌龟王八，半斤八两。从前唱曲卖笑，如今出卖身体。反正都是苟延残喘的活着，没什么区别。
太平盛世，军营里夜夜笙歌。
玩弄军妓则是他们必不可少的娱乐。
此刻，四五个壮汉围着卓鱼，身上散发着热腾腾的汗臭，让在风流名仕中卖唱欢笑的卓鱼非常难受。他们捉住卓鱼的脚踝，撕扯卓鱼的衣裳。卓鱼连挣扎都省了，挣扎无用，反而受伤。她静静的看着自己黑发散落，狼狈不堪。卓鱼的眼角落下泪来，她轻轻的开口，仿佛害怕玷污了这个名字，她说，成渊。穆成渊。
住手。其中一个壮汉，推开了其他人。摸着胡子，喘着粗气，说，这女人喊着将军的名讳。
所有人都不敢再碰她。
卓鱼木然的睁着眼。看来这是上苍给她的生的机会。
少了一个军妓在军营里并没有多大的影响。但是，安定王身边多了个绝色美人却是京城人尽皆知。
你救走了卓鱼。穆成渊气急败坏的冲进安定王府，当面质问，不留情面。
安定王依旧气定神闲的斜倚在美人榻上，一贯的慵懒，不一样的是胸前扶着一个美人，丝巾遮住了美人的脸，却遮不住眉如墨画，一片风华。他有些骄傲甚至炫耀的反驳穆成渊，你不要的东西还不允许别人碰，未免小气了些。你想要什么来换，我给你就是。
我找她一月余，翻遍了军营，搜遍了京城。原来藏在了你这里。穆成渊的语气中有着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纠结。
将军说笑了，卓鱼一介军妓，将军此番劳师动众很是抬举，只是，王爷对妾身有再造之恩，妾身倒不能以身相许，辜负了将军一番苦心。卓鱼轻轻从安定王身上起来，弱柳扶风却又站的笔直，恭恭敬敬的回话。
你。穆成渊气极。总觉有百抓挠心，让他无从发泄，恨不能生吞活剥了眼前的女子。
气走穆成渊本是功成身退，可是，这才是开始。
安定王一盏青玉杯狠狠的砸在卓鱼的身上，杯中清酒晕染了卓鱼杏黄色的轻纱裙，薄薄的衣料映出肌肤胜雪但伤痕累累。
卓鱼跪在地上。
好一个穆成渊，越来越目无王法，仗着自己战功赫赫便在本王面前耀武扬威，本王就让他尝尝失败的滋味。以泄本王多年积怨。安定王如沐春风的脸上分明的阴狠毒辣。
古人云，画皮画骨难画虎，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之深，尚且不能从表面窥探分毫。安定王本是与人良善，实则心机深沉。杀人无形。
5
夜晚，弯月如钩。
卓鱼从来不敢想，穆成渊会站在她的窗前。
他说，我来带你走，是我负你，我以后定会好好待你。
她说，既相负，又何苦寻来。我身为戏子，不配与你白头。王爷对我恩重如山，我不会弃他而去。
穆成渊揪住心口，旧伤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两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湖边的木屋，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木屋中的女人。他以为自己是在乎木屋的一切是否是个阴谋，却原来只是对那个女人牵肠挂肚。才会一见到她，失去理智。
他说，我再问你一遍，真的要跟着安定王，真的不跟我走？
卓鱼低垂眉眼，内心多少个画面呼啸而过，自由、快乐、欢笑，脑海深处的一声救我，打破了所有画面。她多想与他白头，但是，她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残月如血。
数日后，安定王邀众人齐聚王府，贺他新纳美人。
卓鱼端着一杯猩红的美人醉，缓缓的走向安定王修齐。王爷，喝了这杯，妾身再为王爷唱一曲罢。描画精致的眉眼勾魂摄魄。
安定王仰头饮酒。抚掌大笑，意气风发，好，好，好。
袅晴丝飞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把全身现。
一曲未终，安定便倒在坐前，不断咳血。骚乱从上座传来。
卓鱼没有停下她的歌声，依旧迈着步子，唱着，笑着。血液流过嘴角。
即便副参将李茂本事通天，他也不敢下毒谋害晋安将军，除非主谋位高权重；
她被送将军府冷落数日，却被安定王钦点唱戏，由此得见穆成渊，有机会下毒，分明有人步步为营要致穆成渊于死地；
她区区戏子，被发配军妓还有人暗中相助救她脱离，显然是她还有利用价值；
所有的一切这么昭然若揭，卓鱼看的明明白白。安定王想杀穆成渊，而今时机成熟。
她听不到周围的骚乱，她只听到湖边木屋里，男子沙哑无助的说，救我。只听到他说，所有人都要我死，我偏偏活着。
渐渐地，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看到穆成渊向她跑来，一如当初她向他跑去。
安定王一定想不到，她会调换了酒杯，把掺了牵机的美人醉亲手送到他的嘴里。
今日，他要杀穆成渊，她要救他。所以，当日她不能跟他离去，她若离去，会不会此时就一切归于平静，从此，山高水远，自由自在？
结尾
芳华戏子卓鱼的凄美爱情在京城为人乐道。都道戏子无情，原是没有遇到心上人。
晋安将军穆成渊终生未娶。
湖边木屋时常站着一位俊朗的白衣男子，一站就是一整天。若仔细听去，还有隐约的歌声。唱的正是《牡丹亭》。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把全身现。
1
京城，芳华苑。三九寒冬的雪夹杂着猎猎的风，凶猛的仿佛能在人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的口子。她跪在雪地里，祈求她唯一的栖身之所。
她叫卓鱼，是一名戏子。唱着别人的悲欢离合，虞姬哭她哭，崔莺莺笑她笑，杜丽娘含情脉脉她便衣袖飘飘。
可是人生如戏，戏不如妓。她竟然怀了三个月的身孕。对于二八年华的女戏子来说这分明就是断送前程，葬送名声。断送的是自己的前程，葬送的是芳华苑的名声。
师傅问她，是谁的孩子。冷漠疏离。
是谁？是谁？她不断的摇头，她不知道，她并不知道他是谁。
芳华苑不留无用之人，她只能被赶出来，在三九寒冬的雪天。
血液，蔓延。她麻木而清晰的感觉到某些东西在她的身体里慢慢的流逝，她动不了，她保护不了，她甚至不能发出声音，更不知道像谁求救，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鲜红的血液缓缓的流淌，滴落在白皑皑的雪地里，盛开着一朵朵妖娆的曼陀罗。她好怕……
三个月前，她在湖边救了一名男子。
她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黑发妖娆，眉目醉人。越是美丽的东西越危险，就像蘑菇，越是鲜艳越是含有剧毒。那个男子给人的感觉就是致命的诱惑。诱惑但致命。
他说，救我。
这样一句话从他凉薄的唇间吐出，卓鱼感受到了他的仓皇无助。卓鱼不知道他是谁，但卓鱼看得出来他不是普通人，无论是质地上乘的月白长袍，还是金线麒麟绣靴，抑或腰间的紫藤纹络宝石镶嵌的匕首都显示着主人的身份尊贵。这样身份尊贵的人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内心必然千疮百孔。
卓鱼鬼使神差的就将他带到湖边的木屋疗养。
他伤在肺腑，且伴有剧毒，卓鱼非但花光积蓄而且耗尽心血。好在黄天不负有心人，他总算有所好转。
冻僵的蛇也是蛇，就算用体温将他捂热，他还是会反咬你一口。他清醒的那天，就像一条毒蛇，一把掐住卓鱼的瘦弱的脖颈，声声质问，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有什么企图？说！手上的力一次比一次重，卓鱼已经无法呼吸。
卓鱼记得，那天漫天的碎衣裂帛和男人飘起的黑发。男人毫不留情的毁了她，没有丝毫怜爱，粗暴而凶猛。他说，谁都想让我死，我偏偏要活着。
那一刹那，卓鱼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开始同情起他来。她轻轻的开口唱了起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把全身现。
到后来，声音渐渐变成呻吟，破碎不堪。
2
醒来时，卓鱼还是在自己破旧的床上，若不是下身撕裂般的疼痛，三个月来的一切都仿佛一场梦。没有遇见那个人，就没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她小产了，在十六岁的豆蔻年华里失去了她的孩子。每每午夜梦回，她都能听到孩子的声音，悲悲戚戚的喊着娘。
一切仿佛都回归正轨，她依旧唱着她的《牡丹亭》。
不可否认的是，卓鱼是美丽的，甚至惊艳的。她有一双灰色的瞳孔，茫然无助间如同仙子，下巴尖尖，琼鼻檀口，身量窈窕。当然，还有一副好嗓子，声若黄莺出谷。所以，芳华苑才会在她小产后留她一条命。以便他日，将她送给达官显贵，狠狠赚上一笔，就算不能，也可以留在芳华苑招揽客人。
戏子命如蝼蚁，只是达官显贵玩弄的棋子，送来送去的礼物。卓鱼身在芳华苑自然逃脱不了。
永嘉三十二年，卓鱼十八岁。被晋安将军手下的副参将李茂高价购得。那年卓鱼已经声名鹊起，时人都知，秦淮曲，卓鱼女。
副参李茂口蜜腹剑，善谄媚，购得卓鱼并没有留在府中，而是即刻送给了晋安将军。晋安将军英俊貌美，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但为人却喜怒无常，阴沉内敛。府中姬妾无多，拒人千里。
对于卓鱼来讲，无论是副参李茂还是晋安将军，都是一样的，都只是主人。她只要唱好她的戏，讨好主人，她就可以平安无事。这是卓鱼这两年来的成长，作为一个戏子该有的认知。而这一次，如果成功，她就可以脱离戏子的身份，永远自由。
李茂搓着手，笑眯眯地对她说，小美人，你若能够讨得穆成渊的欢心，我就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真的吗？卓鱼灰色的瞳孔里充满的期待。
你想要什么？
自由。
好。只要你按我说的做。
3
但是，就算进了将军府，卓鱼也没有机会可以见穆成渊一面。反倒是穆成渊的好友安定王在府中反客为主，作威作福。
本王听说新来了个戏子，本王倒要听听这秦淮曲，看看这卓鱼女。金色蟒纹袍领口半敞，说话的人斜倚在雕花木塌上，墨发高挽，手执青玉杯，眉眼风流。
这是卓鱼第一次被召见，还是安定王。安定王修齐，英俊善谈，体格风骚。
卓鱼也不多话，捏个莲花指，撩起广袖，轻移莲步，扬声唱道，袅晴丝飞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把全身现。
春雨后的清风，带着湿气，溜进将军府的庭院里，撩起美人的鬓发，掺进优美的声线里，与蝶共舞。这一切都让人如痴如醉。
嘭。那么突兀的声音忽的打断了这片刻的宁和。
卓鱼猛地跪在地上，看着一地的碎片，头也不敢抬。
是谁允许在府中唱这淫词艳曲？这质问的声音，冷漠阴沉，带着薄怒。分明就是晋安将军穆成渊。
卓鱼不敢抬头，她这般卑贱，想要存活，就要审时度势，如若将军喜欢则一切高枕无忧，若将军不喜欢则举步维艰。而此时，将军分明不喜欢她的戏，所以，卓鱼只能祈求安定王为她说句话留了她的小命。其他才能从长计议。
这不是日理万机的穆将军吗？安定王的话里不无嘲讽。这会唱歌的百灵鸟我要了，你不要动气。
你，抬起头来。穆成渊并不理会安定王，而是阴测测的对跪在下面的卓鱼说。
卓鱼闭了闭眼，用属于戏子的本能调整好了最为可怜动人的表情，抬脸，泫然欲泣。
抬脸的一刹那，卓鱼知道自己输了。一些记忆飞快冲击脑海，木屋，男人，裂帛，疼痛，漫天飞雪，蜿蜒的血液。一切来的太突然，卓鱼措手不及。当所有的画面终止在一句,救我,她顿时清明。眼泪恁的流出眼眶，止不住，停不了。心痛的连呼吸都困难。
原来他是晋安将军，原来他叫穆成渊。握紧的手缓缓的松开，一颗很小的褐色药丸顺势滚落，一直滚到穆成渊的脚底。
李茂说，你若是把这枚药丸放进穆成渊的酒杯中，你就赢了，我就给你自由。
卓鱼不想知道那药丸是什么，卓鱼只想尽快的完成任务，然后逍遥自在。她以为机会来了，原来是死期到了。
4
戏子卓鱼试图谋害晋安将军穆成渊，锒铛入狱。主谋副参李茂其罪当诛，即刻问斩。
卓鱼望着天窗，透过铁栏，月光微弱的照进来，斑驳了谁的眼。
她恨吗？她拼尽全力救他，他却反咬她一口。怀胎三月，幼小的生命从她的子宫剥离，离开她的身体，疼痛无边。甚至而今，心慈手软，为他入狱。她不恨，他是她命里的劫难，她在劫难逃。泪水缓缓漫上眼眶，她倔强的不肯让它流出来，狠狠的咬着嘴唇。
不，她恨。
安定王来看他，他的脸依旧让人如沐春风。他说，我带你走，我救一个人不是什么难事，你愿意吗？
如果跟他走了，是不是就可以一世繁华，衣食无忧？更何况，堂堂安定王要一个戏子，还问愿不愿意，这已是天大的恩赐。
她说，王爷，卓鱼再给你唱一段吧。
袅晴丝飞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把全身现。
就算身在监牢，卓鱼还是卓鱼，美貌惊艳，这样的环境更给她增添了一份凄婉低迷。
王爷，穆将军快来了。你走罢。卓鱼含着满眶眼泪微笑着对修齐说，摆着刚刚唱戏的姿势，像是戏文里送走相公的小娘子。
修齐惨然一笑。你非寻常女子，我恨不能早些与你相识。
这世间，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只有刚刚好。遇见的那个人就是命里的劫。让你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你是否早有预谋？从湖边的木屋开始？
来了。他来了。这就是他的质问。原来也是这般不痛不痒。
将军何出此言。卓鱼站在那里，灿然微笑。卓鱼根本不识得将军。什么湖边，什么木屋？卓鱼听不懂。
穆成渊觉得心口猛然一抽，疼的他差点站不住。许是多年的箭伤犯了。他缓了缓心神，继续追问，那日我与安定王心无防备，你本可以得手，为何失手弃药？
小女子得窥将军容颜，一时惊恐异常，失手在所难免。卓鱼淡笑。
好一个惊恐异常，我且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穆成渊怒极，上前一步箍住卓鱼的脖颈，恨不能扭断它。
多么熟悉的场景。卓鱼笑的凄楚。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安定王救她她不肯，偏要受穆成渊的羞辱。穆成渊问话，她也一反常态，句句带刺，伶牙俐齿。激怒了穆成渊，她倒觉得痛快。
5
戏子卓鱼不知悔改，充作军妓。
从戏子贬到军妓，乌龟王八，半斤八两。从前唱曲卖笑，如今出卖身体。反正都是苟延残喘的活着，没什么区别。
太平盛世，军营里夜夜笙歌。
玩弄军妓则是他们必不可少的娱乐。
此刻，四五个壮汉围着卓鱼，身上散发着热腾腾的汗臭，让在风流名仕中卖唱欢笑的卓鱼非常难受。他们捉住卓鱼的脚踝，撕扯卓鱼的衣裳。卓鱼连挣扎都省了，挣扎无用，反而受伤。她静静的看着自己黑发散落，狼狈不堪。卓鱼的眼角落下泪来，她轻轻的开口，仿佛害怕玷污了这个名字，她说，成渊。穆成渊。
住手。其中一个壮汉，推开了其他人。摸着胡子，喘着粗气，说，这女人喊着将军的名讳。
所有人都不敢再碰她。
卓鱼木然的睁着眼。看来这是上苍给她的生的机会。
少了一个军妓在军营里并没有多大的影响。但是，安定王身边多了个绝色美人却是京城人尽皆知。
你救走了卓鱼。穆成渊气急败坏的冲进安定王府，当面质问，不留情面。
安定王依旧气定神闲的斜倚在美人榻上，一贯的慵懒，不一样的是胸前扶着一个美人，丝巾遮住了美人的脸，却遮不住眉如墨画，一片风华。他有些骄傲甚至炫耀的反驳穆成渊，你不要的东西还不允许别人碰，未免小气了些。你想要什么来换，我给你就是。
我找她一月余，翻遍了军营，搜遍了京城。原来藏在了你这里。穆成渊的语气中有着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纠结。
将军说笑了，卓鱼一介军妓，将军此番劳师动众很是抬举，只是，王爷对妾身有再造之恩，妾身倒不能以身相许，辜负了将军一番苦心。卓鱼轻轻从安定王身上起来，弱柳扶风却又站的笔直，恭恭敬敬的回话。
你。穆成渊气极。总觉有百抓挠心，让他无从发泄，恨不能生吞活剥了眼前的女子。
气走穆成渊本是功成身退，可是，这才是开始。
安定王一盏青玉杯狠狠的砸在卓鱼的身上，杯中清酒晕染了卓鱼杏黄色的轻纱裙，薄薄的衣料映出肌肤胜雪但伤痕累累。
卓鱼跪在地上。
好一个穆成渊，越来越目无王法，仗着自己战功赫赫便在本王面前耀武扬威，本王就让他尝尝失败的滋味。以泄本王多年积怨。安定王如沐春风的脸上分明的阴狠毒辣。
古人云，画皮画骨难画虎，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之深，尚且不能从表面窥探分毫。安定王本是与人良善，实则心机深沉。杀人无形。
5
夜晚，弯月如钩。
卓鱼从来不敢想，穆成渊会站在她的窗前。
他说，我来带你走，是我负你，我以后定会好好待你。
她说，既相负，又何苦寻来。我身为戏子，不配与你白头。王爷对我恩重如山，我不会弃他而去。
穆成渊揪住心口，旧伤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两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湖边的木屋，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木屋中的女人。他以为自己是在乎木屋的一切是否是个阴谋，却原来只是对那个女人牵肠挂肚。才会一见到她，失去理智。
他说，我再问你一遍，真的要跟着安定王，真的不跟我走？
卓鱼低垂眉眼，内心多少个画面呼啸而过，自由、快乐、欢笑，脑海深处的一声救我，打破了所有画面。她多想与他白头，但是，她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残月如血。
数日后，安定王邀众人齐聚王府，贺他新纳美人。
卓鱼端着一杯猩红的美人醉，缓缓的走向安定王修齐。王爷，喝了这杯，妾身再为王爷唱一曲罢。描画精致的眉眼勾魂摄魄。
安定王仰头饮酒。抚掌大笑，意气风发，好，好，好。
袅晴丝飞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把全身现。
一曲未终，安定便倒在坐前，不断咳血。骚乱从上座传来。
卓鱼没有停下她的歌声，依旧迈着步子，唱着，笑着。血液流过嘴角。
即便副参将李茂本事通天，他也不敢下毒谋害晋安将军，除非主谋位高权重；
她被送将军府冷落数日，却被安定王钦点唱戏，由此得见穆成渊，有机会下毒，分明有人步步为营要致穆成渊于死地；
她区区戏子，被发配军妓还有人暗中相助救她脱离，显然是她还有利用价值；
所有的一切这么昭然若揭，卓鱼看的明明白白。安定王想杀穆成渊，而今时机成熟。
她听不到周围的骚乱，她只听到湖边木屋里，男子沙哑无助的说，救我。只听到他说，所有人都要我死，我偏偏活着。
渐渐地，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看到穆成渊向她跑来，一如当初她向他跑去。
安定王一定想不到，她会调换了酒杯，把掺了牵机的美人醉亲手送到他的嘴里。
今日，他要杀穆成渊，她要救他。所以，当日她不能跟他离去，她若离去，会不会此时就一切归于平静，从此，山高水远，自由自在？
结尾
芳华戏子卓鱼的凄美爱情在京城为人乐道。都道戏子无情，原是没有遇到心上人。
晋安将军穆成渊终生未娶。
湖边木屋时常站着一位俊朗的白衣男子，一站就是一整天。若仔细听去，还有隐约的歌声。唱的正是《牡丹亭》。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把全身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