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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暑后的天气向来多变，时而炎阳，时而惊雨，闷的闷，凉的凉，像诸如此类的气候体弱的人常是有不痛快的，故而太医院早早的备齐了汤药。倘若梁宫谁有了病痛，都是要对症喝上一两副的。上至圣人，下至做粗使得宫人。
打从供职太医院起，我每日除了问诊规药以外，常做的就是将梁宫众人的旧医史翻阅研读，治病救人本就是一个需要加倍谨慎的事儿，更何况身处这梁宫，又怎么敢有一点点纰漏。
院内的宫人入室，禀上拾翠宫的药已经熬好了，得送去了。我搁下医簿，点头应了便收拾好药箱，带着宫人向拾翠宫去。
拾翠宫里住着一位皇子，自幼身子羸弱，喂了多少好药好物都将养不好，没过几年又经历了丧母之痛，心有郁结难疏，而前不久又有丧报，他再次经历上次的苦痛。这些都是前日在病簿上所见，心中便有了惋怜。这天家人也不好做啊。
至殿外，通于殿守，候在日头下。

【药送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堂中。虽不必出门，也已经束发着袍，一丝不苟。
“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午时了。”
没再开口，只是微微蹙了眉，从倚靠着的高丽棉圆枕上直起身来。内侍见状，请太医入室。】
【久病之人，兄弟姊妹尚有不熟悉的，太医院上上下下，倒都连名带姓地记着。】时候过的真快，赫先生，晨起那碗药的苦味还在舌头上，又要再吃一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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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候的时间并没过去太久，殿守前脚进去，后脚就又走了出来。领着宫人入殿，见那位久病的殿下已倚在榻上，穿戴的整齐，只是看上去精神不大好。几步上前，循规一揖。
“ 下官来问小殿下安了。”
汤药被搁置在一旁的案上，那墨绿的汤药还冒着热气，轻嗅能闻出数十种药混合熬煮的独有气息，并不大好闻。这副方子是他惯用的，但积年累月下对他并没有改善，只不过是吊命罢了。但对于一些人来说活着总归是一件幸事儿，对他而言是幸或不幸，便只有他心里中明了了。
“ 药总是要按时喝的，小殿下也是知道的。劳烦小殿下伸出手来，让下官问脉。”

坐罢。【清减些许，衣不贴身，飘飘地挂在身上。须得卷起长袖，方才能露出腕来。我不必问医，也晓得自己的脉象。从去年冬里到今年春上，我听得的都是同一个脉象，同一份医嘱。他的两指尚搭在我的腕上，已经开口问道。】还是邪郁于内，气血不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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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搭在萧闻昭的内腕处，寻筋推骨，指间裁动隐然深，脉相一息四五，脉体从容而缓，搏动有力，节律一致，乃为伏脉，与往日脉簿所载无差，与他自道也无差。
“ 看来小殿下是很清楚自己的脉相，固然如此，下官也要再细细问来才敢定夺，载相入簿。”
再细细感受指尖传来的脉搏，良久后才定无疑。邪气郁于里，阻遏气血，久病不愈，阳气衰竭。
“ 小殿下最近还是过于伤神了，是否因郁结难疏，而感到厥心痛，或同感更加？”

【收回了手，抱膝坐了。】你是第一天认识我？问这个，不觉得自己多此一问吗？
【我无意责怪他，只是迁怒。本是心照不宣的旧伤疤，何必要一板一眼地揭开看过才下诊断。红釉碗上氤氲着热气，探手端了，仰头倾进口中。苦涩的味道于舌尖一路滚入五脏六腑，心口像是被热药汤烫着了，急促地跳了一下，绞痛起来。以手抚胸，蹙眉问他。】你的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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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者微怒，呵斥苛责，受其言语，心稳不惊。并非不知其病，不知其人，只是病无常，尽管脉相一如往常，但自身状况或大有不同。见其饮要突疾，将其于榻平稳，取以亳针过酒，拨衣袖，直刺内关、阴郄半寸，解衣以胸堂处平刺半寸。
激穴止静，再拔针。待人平息，取来巾绢拭去他额鬓的汗。
膝跪于地，双手叠揖，额上的汗珠顺着滚落下来，才知我心亦慌，但还是作平静心息道。
“ 适才是下官欠妥，不奢求小殿下宽恕，但请容下官再妄言几句。因为这些话不得不说。”
“ 小殿下自幼羸弱，后又几经波折，连小殿下都深知自己是五脏郁结，沉疴难治。适才下官触及小殿下伤痛，便使小殿下隐疾而作，只因小殿下并非无情，因情伤怀，更添郁症。小殿下的路还很长，但凡旧事旧景都那么容易触动小殿下更结郁堵的话，无论再饮何药，饮多少药都是无用。还望小殿下能怀着淡然的心，去直面那过去，万万不可再忧思过度。”
长言舌口干渴，稍顿咽津，又继道。
“ 下官虽无法感同身受小殿下的痛苦，但是下官同一众关心小殿下的人都怀着同样的心，忘小殿下康健安乐啊！”

【绢巾是绯色的，浸了汗更是艳若朱砂，这些柔软的纱绢胡乱地堆在枕上，更衬得倚靠其上的病者面色苍白。心悸的剧痛渐渐隐去，留下的是掌心里湿粘的冷意，和眼角泛起的水光。】
不可忧思过度。
【深陷在高枕中的小儿坐起，朝塌下俯身。冰凉的指搭在他端在额前的双手上，朝下压了一压。四目交接，落在我眉宇间的眼神是焦灼的。】假使你我易境，你也会对自己说这番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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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抚惊心，故咽津液，尽管口舌干涸，已无可吞咽，但喉珠滚动，亦能安心。天家向来难忖度，却也是食五谷，生五情，难忖度，非不可忖度。
“ 下官不敢度思。”
四目相对，望不见眼底深邃是为何意，不敢或是不能想，顷刻间竟觉将会命丧于此，又是顷刻间念头全无，死又何惧？几经游转于生死之间，曾死之念，而现下不是还能言语喘息？
“ 若众生不可斗转，既是天命而定，小殿下可信天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但不谋事，何有成事之理？故而小殿下不尽事也，又何知不得天命所眷？若小殿下都没有想生的希望，一而再再而三沉忧过思，直至五脏郁结于难挽回之地！谁又能救得了小殿下！小殿下所怀之人又何不感愧！还望小殿下善自珍重！”

【纵然拾翠里的近侍，隔着君臣名分，担着莫大干系，无不战战兢兢，生怕有一个字眼勾起那件旧事，遑论劝慰。他倒英雄好汉一般地先趟了河，临了又不敢越过纲常去，狼狈上岸了。指腹在眼下抹去了水光，本肃着脸，听了这句话，倒笑了一声。】
你不是比别人好汉么，有什么不敢的。
【扯一扯他袖角以示起身。】我知道我不能自弃，也知道我不能信天命。天命不肯顾我，我只能信你们。但不是听君一席话，我就能开解了悟的。
是我失言在先，给你陪个不是，先生不要记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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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忽起笑声，似荒漫停歇的硝烟，渐明渐见远而感心安。想同笑声共，但只能牵起唇角，勉强有一个弧度。或是惊，或是无可兴，或是不知。
“ 谢小殿下，下官为医者，医者仁心，自不会记恨。”
幸而游历山川四海，也渐锻身体健朗，也不是跪了很久，只是感微麻，起身勉强能持稳。
“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下官知晓小殿下的郁结也非一日半刻或几句话便能开解。下官虽为医官，但终是先为医后为官，而小殿下于下官亦是先为患再为上，医者，若明知患不可为之事而不告于患，便与杀人无益，故而下官才会冒犯小殿下，只是因为有些事不可不说！还望小殿下体谅下官一片医者之心。”

何至于体谅——我以为论耿直，太医院无人胜于魏了，竟是我小瞧赫君了。
【既然晓得他是实心，倒对先前那番发作有些过意不去。】想送你点什么，又怕你这性子免不了觉得我是在打发你。
【案上有只食盒，刚揭开，里头排着的几味点心我还未动过。】你把这个拿去，给家里的小孩子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