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的赫里福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弹药箱，柜里面预备着C4，可以随时拿补给。做干员的人，傍午傍晚解了散，每每花四百声望，买一个新干员，——这是二十多月前的事，现在每个干员要涨到两万五千声望，——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个R6挂饰，或者普通皮肤，做炫耀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精英，但这些干员，多是肝帝，大抵没有这样阔，只有买完整版的R6会员，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ALPHA包要精英皮肤，慢慢地坐着玩。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基地的地下室里当伙计，六号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R6会员，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肝帝玩家，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声望结算，看过土豆熟了没有，又亲看买好干员，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开挂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六号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玩家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算声望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六号是一副凶脸孔，玩家也没有好声，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耶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耶乙己是买肝帝版而买机票的唯一的人。他头很大；看不见脸，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其实戴了空军头盔头盔看不到）。买了虽然有第一年季票，可是干员又少有旧，似乎几年年没有补第二，第三年机票，也没有新干员。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你可以不用担心手榴弹了”、“ADS运作中”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耶，别人便从R6论坛上的“最容易被爆头的干员”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耶大头。耶乙己一到店，所有玩游戏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耶乙己，你头上又添上新伤疤了！（被爆头）”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拿两排子弹，要一个ADS。”便排出九文声望。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开飞机一定又坠机了！”耶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坠机了，连档都出血了，被机枪哥架着走，还是内八字。”耶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战术性失误不能算坠……坠机！……反恐干员的事，能算坠机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正在安置ADS”，什么“ADS部署好了开始运作”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基地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打过野，但终于没有2.5，又会被爆头；于是愈过愈穷（使用率低），弄到将要重做了了。幸而还有步枪，便替防守方对进攻方对枪，换一点声望吃。可惜他又有一样情商低，便是好喝懒做。对不了几次枪，便连人和枪顿号机动护盾、铁丝网，一齐躲着守点。如是几次，叫他打野的人也没有了。耶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人的事。但他在我们基地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声望，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耶乙己的名字。
　　耶乙己吃过土耳其烤肉，被爆的头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耶乙己，你当真会打野么？”耶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MVP也捞不到呢？”耶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ADS在运作中”、“ADS在区域内安放好了”，这些不懂的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基地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六号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六号见了耶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耶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打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打过野，……我便考你一考。赫里福基地偷人的点有几个？”我想，被爆头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耶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点应该记着。将来做指挥官的时候，卡点要用。”我暗想我和六号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六号也从从不打野；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地下室门边丢一个摔炮么？”耶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基地有四个卡点位，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标点，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141特遣队干员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耶乙己。他让他们丢手榴弹，一人一颗。隔壁干员们丢完手榴弹，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ADS。耶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ADS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ADS，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141干员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耶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第二年前的两三天，SMOKE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耶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我五十英镑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爆头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人。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blackbeard里去了。他枪的强盾，偷的了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打倒地，后来是大锤审问，打了大半夜，再爆了头。”“后来呢？”“后来被打爆了头。”“打爆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SMOKE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第一年结束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精英皮肤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玩家，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拿一个ADS。”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耶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的头盔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牛仔裤，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机动护盾，用铁丝网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拿一个ADS。”SMOKE也伸出头去，一面说，“耶乙己么？你还欠我五十英镑呢！”耶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R6点数，ADS要好。”SMOKE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耶乙己，你又被爆头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人，怎么会被爆头？”耶乙己低声说道，“T,T，TK的……”他的眼色，很像恳求SMOKE，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SMOKE都笑了。我拿了ADS，端出去，放在机动护盾上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个R6点数，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用完ADS，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又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耶乙己。到了第二年，SMOKE取下粉板说，“耶大头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三年的奇美拉行动，又说“耶大头还欠五十英镑呢！”到第四年可是没有说，再到第五年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耶大头的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