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拜访
早上七点,空气已经有点闷热,我匆匆出门,跨上电驴去斜桥镇,拜访一位年事已高的梵文学家。六月七号,高考的第一天,我还是不给送考的家长车再添堵了。等我骑到小区口,还不到八点,太阳已经很毒,灼得我头皮火烫,背脊沟汗津津的。
这是片高档小区,绿化好,行道树蓊郁,小公园里格外安静,石桌上还有副散放的象棋,没人来下,也没收走。
我打量一番。
不知道辛苦四十年,等我退休,能不能也买套这样的房子独居养老——像刘亦菲一样,在这熙熙攘攘的北京城里,活得跟避世隐居没区别。刘亦菲是我准备拜访的对象。上世纪初出生的人,书香门第,西南联大的高材生。一生经历颇为传奇,南渡北归,留德数年,后又归国,上山下乡都熬过。
我隐隐预感,这次说不准能赚上一笔。
深吸口气,对着小镜子仔细看妆,再次确认相机、录音笔和问题稿纸都备齐,才靠近居民楼。
一楼阴凉得出奇。开门一股冷气散出,竟然站了位年轻女人,头发盘束,眉眼细长末梢有点上挑。我吓一跳,房间光线暗,等看清她围着围裙,才清醒了点,递上名片:“你好,我叫郁结。之前和刘女士有约——”
我一噎,因她竖起食指,点在唇边,示意噤声。
可能见我一呆,她浅浅地笑,眼睛微弯,水盈盈的。我也不知道她笑什么,只能跟着她到客厅,倒了茶后,她附耳道,刘女士凌晨两点开始整理文稿,天蒙蒙亮才小睡,眼下刚醒。
我刚想说谢谢,她却已经转身,袅袅进了另一个房间。
我倒不惊讶了:刘亦菲没有老伴,无儿无女。年事已高,又不缺钱,肯定要请个保姆照顾自己起居。
我端着茶杯轻叩虚掩的房门。
“小郁,你好哇。”刘亦菲坐在黑色竹椅里,扶手都磨得发亮,老花镜放在桌子边,还没戴。这是我第一次见刘亦菲,看她瘦瘦小小的,人因年老而佝偻,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她笑了笑,眼皮垂着,目光也有点浑。一笑褶纹自然皱起,年迈的面容不掩饰时光催人老的残酷,“我贪睡了,劳你等。”
我忙正色摇头:“不不,您言重了。是天太热,晒得昏。”
“我这屋子消暑。”她气色好了点,“枇杷果,尝尝?怕等下口干。”
我有点拘谨,但拒绝更不像样,想着索性大大方方承蒙好意就是。我低头剥枇杷,就听她说:“小郁家哪里的?”
我一笑:“我就是咱帝都人。其实约您就是想问问您当年一些经历,老怕打扰您,拖到现在。”
其实我怕的不是“打扰”,而是“被拒”。
刘亦菲这样走过历史的老人,个个都是宝。我是个自由撰稿人,经常给纪实文学供稿。自由撰稿也有个圈子,有几个爱写口述报告的朋友,私底下告诉我,他们都约过刘亦菲,一概被拒了。刘亦菲太过低调,如今更是见一面都难。她青年时期,还研究梵文,东方学和神秘学。后来陡然沉寂,只偶尔写写狐鬼文章,脱了学术范式,文气诡谲,偶被文坛巨擘赏评一二,又捧杀一般再不续写。我已许久不曾体面发文章,邮箱里一堆退稿的抱歉信。
再不成功一次,恐怕还下个月车贷都勉强。
一咬牙,找到几个试过水的老朋友,好说歹说,连欺带瞒,把邀约信都搞到了手。细细抠一遍,又做对比梳理,隐隐摸到刘亦菲不愿言谈的“雷区”。下足功夫,才小心翼翼写邀约信,字斟句酌,专挑青年时经历多说,后来的整|风、下乡、蹲牛棚一概不提。忐忑地等了三天,竟真的等到了好消息。
“您当时在西南联大上学,有没有什么印象深的事?”
“昆明好啊。”老人颔首,“师兄写过不少。摊贩多又安静,人杂,不坏。花草倒长势喧嚷。”
她发音有点含糊,嘴往里凹,牙齿脱落光了:“日头高,玩艺还多……大家也年轻。”
“谁都年轻。”她喃喃,“老师责备学生,嗓门大。我不比师兄,一看一夜书,该上课偏要回宿舍睡觉,闲了打球去。我不敢缺课,有空就去图书室最里头,专找地图看。地质系军事系的识图还不如我……”
她一提师兄,我脑子里闪过的都是如雷贯耳的名字,也不知她提的那位姓汪、姓季还是姓钱或者其他。赶紧拿笔刷刷记起来。
突然肩头一凉,我嚇一跳,后拧脖子,瞧见不知从哪儿钻出的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