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
三四月的姑苏城,繁花似锦。本该是风雨飘摇的年头,却无风无浪,似孤岛一座。
离了北平,下到江南来,一切与先前很不一样。头顶飘着蒙蒙的雨,空气变得格外湿润起来。他左手是一个旧皮箱,右手握着一柄青色得油纸伞,一跛一跛得朝城南走。
他受伤后暂时退到大后方,找一份差事以糊口是眼下最要紧的事。城里的学堂不远了,朗朗的书声从高墙里钻出来。教书倒也是个不错的差事,他或者可以去问一问。
走近了,隐约见一人影贴在墙根儿下,大约是个女学生模样,也穿蓝白袄裙,留个女学生头,身形高挑,再仔细瞧,那少女低垂着头,静静地吸烟,流露着一骨子旧社会遗贵的颓丧气。
她好像在这里许久了,连手里的烟卷儿都潮了。他忍不住走过去,将伞撑到了她的头顶,“这伞给你罢”。
她只抬了抬低垂的眸,道一声谢,便走了。
那一天他没有找到工作,旧式学堂不需要他那样教英文的老师。
不过,最后他还是找着了一份工作,说是给当地一户有钱人家做家庭教师。
敲开那笨重的大铁门,跨进这座老旧的大宅,他的鼻子便嗅到了沉闷的腐朽气味,尽管偌大的厅堂里摆满了各色花草,还是无法掩饰其中的落寞与沉寂。他想象不出这样的压抑气氛下,生活着怎么样的人,或许是扎根在满清天下里头不肯走出来的一些人吧。
“曹云。”循声望去,那人从走廊过来,拢着自己齐耳的短发,直直的走到他面前来,不等他说话,率先开口道,“我是荣兰,君子兰的兰。”
这一回她的目光那样温和,似乎与之前碰见的判若两人,他只是点点头,进屋上课。
后来他才知道,他一脚踏进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荣家是前朝威震一方的名门世家,就是到了如今中华民国,在苏州这地界儿也是很有势力的。而荣兰,是荣家的表小姐,刚刚17岁。
荣兰抽烟,大约是从她那表哥哪儿学来的;她也喜欢听戏,若是找不着人一准就在得月楼,荣兰身上总有些旧社会的习气。但她也反复告诉曹云,她有理想,将来要为国家去做一点儿什么,国家要富强,女子就得走出闺房。
时间一晃就是三年。
这一天上课,荣兰竟一声不响走出去,抽起烟来。
“我同你说过,抽烟对身体不好。”曹云随后跟出去,一把夺过她的烟,丢在地上踩灭,“你这一阵是怎么了,如此的焦躁。”
“焦躁的人,不是你么?”荣兰将火柴和烟盒都交到曹云手上,“你随时可以走,我等你回来。”
荣兰回了卧房,曹云抿着唇,将火柴盒攥在手里,似乎要将它捏的粉碎。谁叫这是一个乱世,世道天天都在变化,四面八方的革命者都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一个新的世界正在形成。他都快要忘记,他也是一个虔诚的革命者,一个愿意为了国家而做一切牺牲的勇敢的中华儿女。
终到了离别的那一天,荣兰不说话,只是像一个妻子一样,替曹云置办了行李。入秋要穿的厚衣,崭新的黑色钢笔,足以果腹的干粮,杂七杂八的都一并塞进了他的皮箱子,最后还把自己的私房钱悉数塞进了箱底。
她知道曹云是要向北去打仗了,她无处安放的理想与闭口不提感情,此刻随着行李都交给曹云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只送到大门口,曹云便叫她回去。
“记住了,我叫荣兰,君子兰的兰。我等你回来。”
“好,你我要一同看见中华的盛世。”
他走的那一年,是民国十五年。
姑苏小城故事多,桩桩件件都在山水里眠着呢。人说,荣家的表小姐,教书救国,一生未嫁,是为了等那位一去不返的英雄,等到红墙倾倒绿瓦成灰,等到日本鬼子仓皇而逃,等到天安门上鸣了第一炮,等到青丝成雪两鬓苍苍,始终没有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