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西!”
苏茜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几乎不曾有过的、凄厉的哭喊。她丢下枪一跃而起,半跪在天台边缘如一只被雨打湿的、羽翼凋零的雨燕。一切喧嚣都地渐渐远去了,只剩她在漆黑世界的中央,那些刻意封存的记忆迎面而来,如打开一扇尘封已久的门时骤然扬起的、避无可避的灰尘,房间里溢满了阳光,尘埃在光影下起起落落地飞扬。
原来丢弃了那些记忆的世界……是这么冷的。
承载着她记忆的那个人,本该有一万种方法躲避或者防御那颗子弹,但是为了抬头看她一眼,他放弃了所有的可能性。
何必呢?何必呢?当初离开的不是你么?当初那么绝情的不是你么?当初说永不相见的……不都是你么?
这岁月里偶然地重逢,你又何必赌上性命来叩我的心?
苏茜抖着手从身边的背包里摸出一只单筒望远镜,在雨水打湿镜面之前,她找到了射中帕西的地方,那里已经空无一物,连血迹都被大雨洗荡干净,恰如他一贯滴水不漏的行事风格。
拖着伤得那么重的肩膀,他又去逞什么强?
来不及细想帕西到底是以什么阵营出现在这里,苏茜沉在足以淹没她的回忆里,毫不犹豫地拆卸了狙击枪,把零件整齐地码在背包里。随后她滑绳下楼,黑色的身影仿佛细竹,没入天上地下无穷无尽的雨幕。
帕西隐在门后,透过被雨水泼洗的窗玻璃,无声地看着那个倔强的姑娘在远处忙忙碌碌,很快她锁定了自己所在的方向,在雨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而来。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原本轻松的心情莫名沉重回去。
他看见那一串长得可笑的子弹破空而来的时候,便如见故人来,因为除了她,混血种界再没有人能在狙击上有如此出神入化的造诣,也没人能想出她这种奇葩的点子。那一瞬他忽然就放心和释然了,在他们刀枪相对之时,苏茜的准星毫不犹豫地落在他的要害,扣动扳机的手仍能不动如山地稳当,说明她已能毫无负累地看待这段感情,如初见时自由而无畏。
结果他忘了自己蒙着脸,苏茜根本就没认出他来,全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帕西抿紧了嘴唇,开始给自己简单地包扎肩膀上的重创,同时考虑下一步的计划。关于卡塞尔学院和加图索家的势力同时出现在这里的事,他心里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时那扇本来就不结实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了,帕西回头望去,一身黑衣的女孩带着包喘息着站在门口,束成马尾的黑发紧黏在脖颈上,浑身都滴滴答答地淌着水,流到脚下是一个小小的水洼。
她披挂着一身水雾,唯有眼神清亮如星。
“你怎么找来的?”
“血迹。”苏茜摇了摇手里的一个细口瓶。“鲁米诺试剂,干了半年的血迹都能测出来。区区雨天不成问题。”
“你怎么样?”她一眼看见了绷带上渗出的血迹,向前一步想看看他的伤。
“不关你的事。”帕西微一侧身,躲开了苏茜的目光。
“那就谈正事。”苏茜很快地把被拒绝的手收回背后,同时眼神一凛:“你为什么动我的队伍?”
“我是为那个东西来的。”帕西皱了皱眉:“我得到的情报是,除我之外只有一方敌对势力来争夺它,所以我动手了。但是卡塞尔学院显然不应该是敌对势力。”
“巧了。”苏茜微微一笑,眼神里却透着寒意:“我们也是为那个东西来的。除了它,我还接到一个额外任务。”
“争夺者务必抹除。”苏茜看着帕西,一字一顿地说。“你能想到什么?”
“学院和家族都对这样东西志在必得。”帕西静默道:“或者是第三方故意造成了双方的矛盾,意在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要抹除的是第三方。或者……”
“或者学院和家族只想借这个任务处理掉我们。”苏茜低声说。的确,不管是苏茜还是帕西,或是苏茜队伍里的人,血统都有或多或少的不稳定。
“但这不太可能。”帕西否定了这一点。“我和你都还有用。还有个问题,家族一定知情学院的任务,但是学院不会知道我在秘密行动。”
“加图索家的任务更有针对性是么?”苏茜“哼”了一声:“也许你们必须要得到那件东西。”
局面已经彻底乱了。一个简单的抢东西的任务忽然衍生出了一条你伏击我我伏击你的生杀线,他们这两柄武器被高层精密地操控着,却不知道将会达成什么样的目的。
帕西背着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的人大概一天内都没有战斗力了,我也受了伤。先合作拿东西,有异议么?”
“这种方案的结局就是东西一定是你的。”苏茜也冷冷地对视回去:“你既然不是所谓的争夺者,我也就没有权利在你背后开冷枪,那我一定会被你弄死。”顿了顿,她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你不是一贯这么绝情么?”
帕西一愣,不自觉手握成拳。
“这一次不会。”他尽量从容而冷漠地回答。
苏茜很轻地笑了一声:“那么我就只有一个问题了,帕西先生。”
“苏茜小姐请说。”帕西第一次抬起头正视他,或许是隔着太久的岁月,冰蓝色的眼睛里是苏茜看不透的神色。
一只清瘦的、布着枪茧的手握住了帕西的手腕,上面沾着水,冰凉如冷玉。
帕西看着那只手皱了皱眉,等着苏茜说话。
“如果……跟你在一起最好呢?”
“不可能。”帕西冷厉地拒绝了她,想甩开她的手,却反被擒拿住了手腕。
“我问你……如果跟你这个没有未来的、不自由的人在一起,就是我的最好呢?”
啪嗒。
一滴泪水滴落在帕西的胳膊上,晕出小小的一朵水花。他的金发一如既往地垂在眼睛上,苏茜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觉得他超乎寻常地从容镇定,陌生地一如初见时算计天下的青年。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没能打动楚子航。”帕西并不看她,淡淡地道:“像牛皮糖一样粘着男人,硬塞给他不想要的东西,任谁也会觉得讨厌。谁会想和这样的女人有一个未来?”
细微的抽泣声没有了,一片阒静。
“讨厌我?就凭你?”苏茜冷冷地说,嘴角有一抹凉薄的笑,再看不出哭过的痕迹:“我粘着楚子航,因为我喜欢他,想跟他有未来。至于我待在哪是我自己的事,你以为我喜欢你?你以为谁稀罕你那个爱给不给的未来?”
“那就给我闭嘴!”帕西一反常态地低声喝道。
“你没资格!”苏茜低沉声音道。“真有意思啊,加图索家的战争机器是这么一个懦夫,不就是没有未来么?”她在狭小的空间里拎着帕西的衣领把他抵到墙上,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帕西,你到底是害怕没有未来?还是害怕在亲密关系里真实的自己被一览无余?”
帕西死死地盯着苏茜,过了片刻突然放松下来,露出一个温和有礼的微笑:“你说的都对,苏茜小姐。我的确害怕被别人窥探真实的自己,你满意了么?”
苏茜不说话,然后她尽其所能地扇了帕西一个耳光。
他没躲,右脸迅速地肿了起来。苏茜的耳光可不是小女生哭得柔弱无力之后的粉拳,她那本来用作扛着近三十斤狙击枪突击的本领全用在了这一击上,说是武林高手惯用的铁砂掌可能也并不为过。
苏茜松开了帕西的领子。尽管肿了半边脸,他依然是好看的,他几乎是笑着问:“失望么?那请你别再烦我了。”
苏茜的喘息仍未平,胸口仍被怒气填得剧烈地起伏着,但神色已经一如往常。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调试弹夹,再也没看帕西一眼。
帕西无声地叹,暗想自己怎么就招惹上这个姑娘。他怎么就忘了当年苏茜是如何顶着夏弥和楚子航一身般配的各种舆论去给恺撒送爆血资料,临了还丢下一句到现在都被卡塞尔奉为经典的“我喜欢他和他喜欢我,是没有关系的两件事。”
换句话说,苏茜认准的事,就会一倔到底。
序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