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清冷。这是绝大多数学生对小姨的评价。可他们也说，只有她，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女神老师——永远一袭白衫黑长裙，面容姣美，眉眼忧郁，在谈论中西方电影时，不经意便流露出的才华，引得台下的一众学子也都跟着击节称赞。小姨是我们学校的影视鉴赏课老师，人人都爱她，即使她低调清冷，鲜少与人交流，可学生们依旧欣赏她，直到那一日——依旧是影视课，当她与我们分享完各国最具有代表性的导演时，台下突然有只手高高地举起：“袁老师，为什么你从不在课堂上讨论周延见？要知道，他可是好莱坞最出色的华人导演！”讲台上的小姨一怔，神情不知怎的竟换成了戒备状态。顿了一下，她才说：“我对他研究得比较少。”“是吗？可据我所知，袁老师留学时曾在周延见的剧组任过场记，而且，与周导是男女朋友关系！”整个教室瞬时哗然，所有人都震惊了——女神老师与周延见？天哪！

提问人这才站起身，带着浑身明显的娱记气质：“袁老师，有报道称周导演好事将近，正打算年后与比他小十八岁的女星结婚……”小姨手中的话筒倏然落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就这样，事发第二天的微博热门话题上，在“周延见大婚”之后呈现的，就是“周延见，袁遇安”的字样。外公简直快要气疯了，这个传统、独裁，在A市富

裕得赫赫有名的老人，我一进门就听见他在吼：“养这种女儿有什么用？让她去留学，她留到拆散别人的家庭！让她滚回国，就A大一门不痛不痒的选修课她也能上到登报纸！”大厅里满堂风雨，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当我推开小姨的房门，却发现里头依然是老样子，静谧安然得如同往常。小姨正在看一本书，很安静很认真地看。我把门关上，轻轻走到她身旁，这才发现那是本《中外导演介绍》，第一页——周延见。“我曾经也希望自己能做出优秀的电影，”她的手在那一页纸上轻轻摩挲着，半晌，突然开口，“真的，我曾以为自己是可以的，至少，我曾在他手下当过场记，在全世界最优秀的导演手下……当场记。”

002

那是2000年的南加洲。那一年的冬天，南加洲有着史上最厚的积雪，鹅毛大雪纷飞的影棚里，大名鼎鼎的坏脾气导演正在咆哮：“我要死寂的感觉——死寂！是哀莫大于心死的那种死寂！”男主角甫过世，扮演其前妻的女子虽然只有一场半分钟的戏，却怎么也达不到周大导演的要求。所有人都急得冒冷汗，直到周大导演眼一瞥，看到那个穿白大衣黑长裙、在人群中不知站了多久的女子，才突然改变主意，指着她说：“撤掉原定演员，让她来。”女子很年轻，是漂亮却脸色苍白的东方人。 他是怎么改变主意的呢？也许，正是因这女子眉眼间淡淡的疏离，和姣美面孔上的那分忧郁。而这女子，正是我的小姨袁遇安。

你看，年轻女子初遇大导演的场景也不过如此，他朝她扬扬手，而她已在人群中看了这场戏太久，于是一入镜头，眉眼稍动，半分钟的戏便顺利通过。全场瞬间欢呼，简直要把这女子奉为女神了，而编剧小姐也不失时机地冒出来，将遇安拉到周大导演面前：“怎么样，她很赞吧？我们戏剧社公认的才女呢！”人人都知著名的少女编剧周早正是著名的傲娇导演周延见的侄女，所以在没人敢拨老虎毛的大背景前提下，只有周早不怕死，敢提出各类要求，比如：“人家帮了你那么大个忙，你就行行好，给她提供个工作机会吧！”“你当我是垃圾回收站啊？”不出所料，大导演的眼皮连抬也没抬一下，气得周早大呼：“你剧组里不是还缺一个场记吗？”“是‘有经验’的场记，她有经验？”“……”

周早还要说什么，哪知一旁始终沉默的女子却开口了：“刚刚那演员其实演得并不算差。”轻轻淡淡的一句话，却比周早更有效用，令周大导演抬起了眼皮。袁遇安说：“一、摄影师从45度角往90度的方向拍；二、灯光师将光线打暗两分；三、服装师将她换成一身黑同时化妆师将她的唇色换成香奈儿9号色——以上三点只要做到任意一点，周导，我想你就不必发两小时的脾气了。”周大导演原本桀骜的表情微变。而她也已经接下去：“没经验不代表我观察不到细节对于电影场面的影响力，而这，就是场记所需要的才能，不是吗？”就这样，周延见破格考虑起这个没经验却有天赋的

场记来。之所以说“考虑”，是因为周延见对工作太严谨太龟毛，所以“欣赏”之后，当然还会有面试这一环节。而刚收工的周大导演也难得好兴致，让人将现场布置成办公室——“名字？”“袁遇安。”“美籍华人？”她摇头。“华裔留学生？”她点头。“有过和电影相关的学习经历吗？”她指了指简历。这下子，脾气不怎么高明的周大导演皱眉了：“你是哑巴？”一旁看热闹的工作人员全“扑哧”笑成一片，可遇安却还是一脸神色平静的模样，只一双黑漆漆的眼直直地对着他：“你不是瞎子。”“哈哈哈……”周早简直快要笑抽了。可周大导演却被这句话给顶起了火气：“袁遇安！”简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只见大导演他怒眼圆瞪，“你知道吗，到目前为止整个演艺圈还没人敢这么和我说话！你……”他指着她的鼻子，不高明的脾气操控得一张英俊的脸那么吓人：“从下一秒开始，如果让我发现你的工作出了问题，看我怎么收拾你！”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周早却在她家叔叔摔门而去之后，笑眯眯地迎上来：“就和你说激将法有用吧？看，那家伙的意思就是，你可以留下来了。”

003

周延见的威胁其实毫无夸张的成分。顺利通过面试后，周早便热心地向遇安讲解起周大导演的习性来，譬如惜才，性格简单嚣张，为人缺乏耐性等等。他这一生太过一帆风顺 ，甫出道便成为好莱坞最优秀的导演，再加上其嫂又是好莱坞的名制片，周家在整个南加洲声名显赫，一言九鼎，于是就连早早与之有婚约的格林家族，他也从来都不放在眼里。“所以为什么我会建议你来这儿工作，是因为目前全加州，格林家族不敢动的，估计也就我小叔叔了。”周早真心地对她说。遇安却只是表情冷淡，听到“格林”这个名号时，忧郁的目光一凝，思绪突然飞到了九霄云外。如周早所言，周延见的确是惜才的。这个曾放话说要收拾她的男子，当遇安在上岗第一天展露出自己的才华后，他便收回了威胁。那日戏已接近尾声，男女主角分手的场景周延见怎么拍都不满意——得知“她”并不爱自己，“他”起身穿起大衣，落寞地出门，而“她”则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他——周延见浓眉紧锁，总觉得哪里还不对，中途CUT了两次后，遇安开口提议：“要不到雪地上去拍吧？”

雪极大，恍若置身于北极。天地苍茫，“她”着一身红，在雪地里看着“他”一步步离去，脚步印在雪地上，又被大雪渐渐覆盖，哀凄地映入周延见的镜头里，也落入遇安的眼中。工作时永远很专注的场记小姐突然恍了神，呆呆地看着那一地的脚印。“你好像对这种场景特别有感觉？”耳边冷不防传来醇厚的嗓音。遇安微微一愣，转头，看到周延见就在自

己面前。原来戏已经拍完了。她又看向那越发浅薄的脚印，声音轻轻的：“你说，如果像男主角那样，爱上一个永远也不会属于你的人，你将如何取舍？”他想也没想：“当机立断。”她疑惑，转过脸来。周延见说：“不过是一个女人不属于我而已，还有那么多女人在排队，人生照样很美好。”呵！果然是典型的周导作风，以花心著称于好莱坞的周延见，问他这种问题能得到什么好的回复？“怎么？不认同我的观点？”袁遇安摇头：“不，只是觉得……”她低声笑了，“你未婚妻也挺可怜的。”一句话竟然惹来周延见的怒意，这回他可是真怒了。周早曾说过，那家伙最恨别人说茱丽叶是他的未婚妻。凭什么啊？老头们都归西了，几十年前的玩笑话格林家族却硬是要找他兑现，我叔那么帅又有才，那个茱丽叶尖酸刻薄得像个小气鬼，开什么玩笑！

所以，她一语戳到他的恨处，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变成——“袁遇安，去给我买杯咖啡……怎么是附近咖啡馆的？那家的东西能喝吗？去，去市区跑一趟……”而一趟回来后，剧组已收工，她手里的咖啡呢？周大导演说：“扔了吧。”语罢施施然离去。剧组里没人同情她——呵，就与她之前所置身的那个世界一样，人人都带着微妙的、不齿的神色，不，不是因为肤色，更与国籍无关，不过是格林家的“那个丑闻”闹得沸沸扬扬，早已被传到加州大大小小的街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