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最终还是来到了主的面前。
在微弱的星光下,他的身体虔诚得匍匐在雪地里,头颅低垂,向他的神卑微的提出请求。
万物的主掀开霜雪和雨露串成的苍白色帘子,伸出一根枯瘦如柴的食指,指尖朝向狼的心脏。
——你的嘴唇,不能说出“爱”的话语。若是说了,你的牙齿会碎裂,喉咙就会流血。
——你的双手,不能写成“爱”的文字。若是写了,你的骨头就会折断,指甲就会剥落。
——你的血肉会被“爱”灼伤,你的心脏会因“爱”而煎熬。你的乞求,我才会应允。
0.
从床边走到河岸的渡口,大约用掉了15分钟。这是朴灿烈的头脑估算出来的时间。他腕上那只手表里的零件,自从他把穿着袜子的脚放进鞋里起,就递交了辞呈,不再为雇主劳作。三根银针永远的停在了傍晚4点钟,3分,12秒。
走过一颗颗惨白卵石铺成的小路,他一刻不停得继续往前,拨开齐腰的蓝色蒿草,紧握手里陈旧泛黄的透明雨伞,皮鞋在赤红的泥浆地上留下深浅分明的脚印。顾盼四周,朴灿烈仍像在玩“找不同”的游戏一样,仔细辨认着,妄图从中找到一丝不同之处,但最终还是落败了。除了再次被水填满的鞋印,这里的景色与他每一次到来时都是相同的,不管是草丛的高度,还是泥水的深浅,都没有任何变化。就连他上一次故意踢歪的卵石,也不知是何作祟的缘故而位归原处了。
“好像也没有请过保洁员,奇怪,这些事到底是谁在做的啊?”朴灿烈低下头,难过的看着鞋上几颗灰色的泥点。虽然心里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这里和他手上这块凝固的表盘一样,不会随着人间时代的更迭再发生任何改变,但他还是翻着口袋,将从小路上挖下来的石子再一次的,轻轻放进了泥地里。
河边渡口的空气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只有水推动木桨的声音在远处,像已经老化的膝盖关节,在潮湿的天气里嘎吱作响,仍一步不停得踏着走向死亡的步伐。除了那艘涂满黄色漆料的小船和破桨,假如说这里还存在着第二件引人注目的东西,那必定就是这间翠绿的酒吧了。
推开那扇挂满常青藤的木板小门,朴灿烈走进昏暗的房间里。时间明明已经是深更半夜,这里却呈现出一副荒凉的景象,没有闪烁的灯光,没有乐器的嘶鸣,也没有丁零当啷不停碰撞的酒杯。酒吧的老板和招待员是同一个人,因为他独特的爱好,酒吧里一直没有通电,只用几根长短不一的橙色蜡烛照明。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这种愚弄的行为还不终止呢?长相稚气的男人又回来了,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如果真的想做到备受爱戴的话,您就要先学会适可而止才可以……哎,我的头,我的头啊。我的头又开始痛起来了。”
以一声了无生趣的惨叹作为句号,自言自语结束了。吹了吹擦亮的玻璃杯,金珉锡把涤棉纱卡的擦拭布收回桌台下面的抽屉里。朴灿烈前脚从门外踏进来,后脚刚落在打过新蜡的地板上,那只酒杯便已经盛满,被推到一尘不染的桌子上。风吹进来的时候,他们两人都闻到了,杯中的酒散发出盛夏果实糜烂在一起的酸甜香味,低头望去,桃红色的液体正在玻璃后面摇晃着宝石般昂贵的光泽。
“真是不好意思,金老板。”他的客人坐在木椅上,向前挪了挪,弯弯笑着的嘴唇下面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这次好像又是我领先一步。”
“是啊,恭喜你朴冠军。那么,趁现在还有时间,快喝了吧,你这个固执的家伙。喝掉这杯酒,才好上路。上一次,上上次,还有上上上上次,你一口都没有喝,害的我写了无数份报告书,还让我治疗头痛的药几乎以短跑运动员的秒速度消耗着……”金珉锡在胸前环起双臂,不断用眼睛瞟着桌子上的酒,向他发起良心质问的攻击。
“正如你所见我是个固执的男人,所以这次也一样不会喝的。”朴灿烈淘气的摇着脑袋。就这样轻易的组建起了一道防守。
“唉,竟然要带着一样的容貌和所有记忆去投胎转世,真是个可怜的人。”金珉锡看了他一眼,就像教师盯着不争气的劣等生。他知道那个男人的防守无法被攻破,只好把桃色的酒撤了下去,重新端上普通的茶水。“不过也很了不起,毕竟你去了“那个地方”,还成功和神达成了交易。普通的人是绝对拿不出这种胆气的,所以说到这点,我还是很佩服你的,佩服你身为狼群之首的魄力。但还是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吧,在人间和冥间折返这么多回,不觉得辛苦吗?”
“不管是辛苦还是吃苦头,都在我的预算范围内啦...”朴灿烈喝了一口金珉锡递过来的茶,不太满意的砸了砸舌头。这碗茶里仅存的茶叶味道比配方饮料里的原汁还要少,淡的像在喝白开水。
“喂,请不要露出这种表情。”
“‘这种’是指哪种?”
“就是觉得茶水难喝的表情!这位客人,不要忘了你现在身处何处。这里唯一好喝的饮料就是酒——就是刚刚在你面前昙花一现的那一杯酒——是很好喝的东西,喝掉就可以忘记一切,一了百了,可是每次都被你拒绝了。喂,你是觉得,我是那种赚了很多钱的人吗?茶叶可是我珍贵的个人收藏,同意分给你喝已经是奇迹了,是奇迹。知道吗?”
“向那些人申请一下吧,老板。如果你说的时候用你的娃娃脸哭的很惨,他们就会给你茶叶的。”
而且,就算你如此推销这种饮料,不想忘记的人还是一口都不会喝。朴灿烈小声说着,勉强啜完了碗里的茶。他惊讶得发现碗底竟然十分干净,连沉淀的茶叶渣滓都没有留下一颗。
“不会给的。不是每个到这里的人都和你一样,是来做客的。一般情况下,我们只要有酒就可以万事大吉。我活了这么多年,只有你这家伙不肯喝酒,是个讨厌的例外。”
老板态度恶劣的回答道,接着就快速得收回了他的茶碗开始细心擦拭,绝不给他“再来一杯”的机会。
“啊,我知道了。你该不会是被强行拘留在这儿的吧?因为他们不准小气鬼去投胎?是这样吧?一定是。”
说完,朴灿烈舔了舔牙齿望向门外,三个灰色的太阳逐渐向河对岸降落,天色正渐渐变成银白色,红河上的雾气也开始凝聚——差不多快到开船的时间了。
“非常感谢老板你,肯用这种普通的茶来招待我。不过时间好像要到了,没有办法,我必须要走。”他推开椅子站起来,“但还有件事......”
“我知道了。”金珉锡一甩手腕,把擦布“啪”的一声丢在了桌子上,干脆利落的动作看上去颇有种黑社会要账的派头,“拿来吧,你的伞。”
“哦,真不得了,原来你记得啊?”朴灿烈交过那把透明雨伞,挠了挠脑袋,开心的笑了。
“给你造成这种误会,我很抱歉。这个,不是我想记住的,是你每次过来都拜托一样的事才会这样。”
“抱歉,因为不管怎么想,这件事都只有麻烦您好像才行得通,拜托您啦。”长着稚气的脸的男人从椅子旁边后退了两步,郑重的向他鞠躬道谢。
“快上船吧。伞,我会托人送去人间的。”
“什么人间啊,是一定要确保它回到我手里才行!”朴灿烈抬起头,皱着眉毛认真的说道。那双巧克力般的棕色眼珠里,闪烁着不可思议的甘甜温暖的光斑,就像在成年人面前坚持说着“圣诞老人一定存在”的孩子一样天真,又倔强。不论看到多少次,金珉锡也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看上去十分善良的年轻男人,不仅和神做了交易,还曾在地狱和人间不停往返。明知他在首尔还统领着一支狼群,可金珉锡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比起狼这种动物,朴灿烈看上去倒像是模样乖巧的宠物狗。
“前面几回不是也顺利的收到了啊?你的话还真多。知道吗,要重返人间的人不可以说太多的话,撑船的人可是非常喜欢把那些罗里吧嗦的乘客丢进河里的哦。”
“那不算是啰嗦吧,我是担心你委托的人办事不利才说的。”因为对水会产生恐惧,男人的抱怨最终变成了一句低声的嘟囔。
“唉。放心吧,不会弄丢的,我会让那个“快递员”平安的将伞毫发无损的送归到客人您的手里,不管用什么方法,行了吗?”拜托,这不是在哄骗小孩子上学和喝药时才会用到的招数吗?想到这儿,酒吧老板在一瞬间里为自己的不择手段而感到哑口无言。
“这样好像还说得过去。”朴灿烈翘起嘴唇琢磨了一下,满意的摸了摸下巴。哄骗生效了。
金珉锡把门口的挂牌翻到“暂停营业”的一面,亲自送朴灿烈到河边的渡口去乘船。虽然已经超过需要担心迷路和走丢的年龄,但他仍然害怕这短短的几分钟路程中会发生什么变故,毕竟在这个男人身上,随时都可能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正是这些意料之外的事大大增加了金珉锡头疼的概率。
“伯贤留下的东西,我只有这个,所以请一定要还给我。”他不安的眨着眼睛,字句恳切的说。
“唉,我要说几遍才可以把你送走啊?我已经说了会好好还给你的,说到做到,快走吧,走吧。”
上船前,朴灿烈的双眼还是依依不舍的盯着岸边的酒馆,直到撑船的使者向他发出催促的信号,他才抬起沉重的步伐,踏进那艘黄澄澄的小船。
他想,如果朴灿烈的眼睛能够释放热射线,那么他的房子此时一定已经变成了熊熊燃烧的柴堆。
金珉锡心里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楚,让朴灿烈依依不舍的并不是他那家在夕阳下逐渐褪去色彩的酒馆,而是那把被妥善收进柜台下面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已经旧到变了颜色的透明雨伞。
当他第一眼看到这件物品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那把伞是为何物了。
没错,那是神怜悯的随手赠送;是施舍的游戏筹码;是封锁记忆的钥匙;也是解开潘多拉魔盒的密码。
从狼向神明垂下头颅的那一天起,这两个男人的世界就已经被盒子里涌出的的悲剧的海水填满了。神知道那块排水的阀门身在何处,但他永远不会为你拉开。
不要向他祈求,也不要向他朝拜。金珉锡在心里默念着。逆风行走的人,眼里会吹进沙子。与神的旨意相悖的人,也总是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喂!船上那位个头高高的,没心没肺的臭小子!”他一边对着驶进河中央的小船大声喊道,一边向前走,走得更靠近那滩红色的河水,让整个影子几乎全部投到凝固的血一样的水面上,“你还要继续找吗?好好想一想吧!这次也不一定找得到他。该放弃的时候就要学会放弃,你的人生才会好过一点,你听懂了吗?”
“谢谢你!我会再努力找找看的!”朴灿烈在船上笑着,冲他不停的挥舞双手。
“我是说,让你不要再找下去了!傻瓜,你已经救不活了,知道吗!”
“知道啦!也祝您长命百岁!”
朴灿烈兴高采烈的呼声像箭穿透河上火焰一般燃烧着的浓雾,从远处传来,然后渐渐消退。
直到船彻底消失在视野里,金珉锡回想着朴灿烈刚刚说过的话,才忍不住笑了起来:“竟然还说什么长命百岁……我说过那句话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