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同人】琵琶卷

正值五月，庭院里樱花落英缤纷，煞是好看，只是除此之外的草木杂乱无章，甚至连人经过的小道也被隐在其下，不得而见。若有外人看到，怕是要疑心是一座荒宅。
这便是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宅邸。
古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自动打开，一个身着直衣的男子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却是愣在了门口。
几日前方走过的小路如今已目不所及。
“这是……”男子正困惑着该如何过去，草丛间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一只巴掌大的乌龟慢吞吞地露出它的脑袋。
男子想起自己好友那些千奇百怪的式神，便直觉这只乌龟也是好友派来迎接自己的。于是开口问道：“喂，你是晴明派来的式神吗？带我去找你主人罢。”
乌龟慢吞吞地转身，往另一处去了。男子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它的身后。
昨日一场大雨，草叶上还有露水，袍子上泅出水渍，男子也不甚在意。
却是走到了池塘边。乌龟爬了进去，慢慢潜到了水底。
男子心想难道竟只是只普通的乌龟吗。
耳边忽然传来清脆的笑声，却是一只蝴蝶化成美女盈盈拜见。
“啊，蜜虫！”
男子见到熟悉的面庞，欣喜出声。
蜜虫笑着将他引入了内室。
那里，侧卧于檐下的阴阳师翻身坐起，红唇勾起弧度，看向被引到此处的好友。
“晴明！”
男子坐下，却狐疑地看向面前人，“你真的是晴明吗？”
蝙蝠扇打开，只露出一双狐狸眼，笑问道：“那博雅你觉得我是也不是？”
博雅微微嘟嘴，不满道：“晴明你就不要捉弄我了，我对着一只乌龟问路，已经够蠢的了。”
“哦？”晴明道，“玄武的确是我派去接你的。”
博雅睁大了眼睛，惊讶道：“所以那只乌龟的确是你的式神？”
晴明点头，“是的。”
“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不，没什么。”
博雅想到刚刚那只乌龟回到水里时安适快意的样子,便也释然了。
晴明瞧了他一会儿，道：“博雅你可真是个好汉子啊。”
坐在一旁为他们斟酒的蜜虫也跟着说道：“好汉子呢。”
接过蜜虫递过来的酒杯，博雅无辜地看回突然夸赞起他的两人，这样的情景似乎也有很多次了。
晴明便劝着他喝酒，莫要多想。
清风卷着花瓣落入酒盏中，树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弹着琵琶的女子，轻展歌喉，唱着的却是唐国异语。
博雅擅吹笛，也擅琵琶，此时沉浸于音律中，不由得放下酒杯，拿出叶二与之共曲。
琵琶声袅袅，笛声悠扬，这本该杂乱的庭院，竟也成了极乐世界。
一曲罢，女子遥遥一拜，便隐去了身形，倒是博雅挽留不及，怅然若失。
晴明但笑不语。
两人又对饮了一会儿，炉上的香鱼也解决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晴明悠悠起身，道：“之后我要去一个地方，博雅你要同来吗？”
“我同去没关系吗？”博雅抬头看向晴明，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他虽然很想去，但也不能因此妨碍到好友。
晴明笑：“嗯，没关系。”
“那就去吧。”
“走？”
“走。”
于是就出发了。
****

两人首先来到的是东寺。
博雅是徒步走过来的，连侍从也没有带。一个殿上人出行如此不拘于泥，实在过于耿直了。
两人坐的是晴明的牛车。日已西沉，行人稀少，晴明的牛车便连牛都没有了，踽踽地自己往前拉去。
东寺和西寺分别位于罗城门的两边，乃镇守国家的教王护国寺。东寺被天皇赐予弘法大师设为真言宗道场之一，每日香火更为繁盛些。
东寺内的五重塔是仿唐建筑的集大成者，也是平安京内最高的建筑，远远望去，挂在天空的月亮却仿佛是挂在它的塔尖。
阴阳师与佛教虽是不同信仰，但两派之间却很热衷于说法。晴明也常常前往浅野山去参加辩论，谈法说咒，并且一去就是一个月。
因此与各宗的大师也算熟稔。
这次邀他们前来的孔海大师便是其中的一位。
晴明等在禅房外坐下，小和尚送上茶点，又过了一会儿，禅房门被拉开，出来一位大鼻子和尚，手上还拿着一个卷轴。
大鼻子和尚见到晴明，先是眼睛一亮，但随后又立刻唉声叹气地坐下了。
博雅在一旁看得不明所以，正想开口问，大鼻子和尚却抢先说了。
“那女子已快不行了，我每日为她诵经，但她实属特列，我已无可奈何。”
晴明的蝙蝠扇轻轻敲在了和尚的头上。
博雅看到一丝黑气从和尚的光头上窜出，被晴明收进了袖子里。
“大师此言差矣。若不是大师拖到此时，我也不会寻到可循之法为之化解。”
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而后合掌念道：“渡人不易，修为易毁，一朝七情，一晚六欲，咒法相生，入而不得，何德何能，无怨无求。”
晴明接过画轴，却是先对博雅说道：“待会儿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然后双指轻轻点过博雅眼睛，“如果你实在忍不住，在对方发现你之前，拿出叶二即可。”
博雅点头。
随后卷轴从晴明手中离开，悬于空中，自行缓缓拉开。
博雅看到的第一感觉，这幅画是活的。
画里是一间宅邸的庭院，院子很大，一辆牛车停在中间，一双手正要掀开前门的竹帘。
那双手柔若无骨，白皙到几近透明,映着火光。
院子里都是火光。
这辆牛车已被大火包围。
有篝火被踢翻在一旁，燃烧着的焦黑的木棍正咕噜噜地滚向牛车。
这幅画上所有的东西都在动，缓慢地动，缓缓燃烧着的火，缓缓滚动着的牛车，缓缓抬起前蹄似乎下一秒就要乱窜起来的牛，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但所有的事物仍然具有生命。
博雅似乎都能感受到火的热度。
晴明将手指覆在唇边，低低地念了几声咒语，画卷突然颤抖起来，一辆牛车凭空出现在了寺庙的空地里。
牛前后踢踏了几下，便安静地站住了。硕大的牛眼里滚落出几滴眼泪，竟跪伏在了地上。
那双手已经收了回去，牛车里却传来声声的哀嚎，那声音喊着“烫啊、热啊、好烫啊……”，叫人不忍猝听。
和尚摇头，合掌念起了般若经，那声音开始变得奄奄一息，但仍细碎地回响在众人耳边，连晴明都皱起了眉头。
最后不知过了多久，可能也只有一会儿，声音才渐渐消失。
和尚直接席地而坐，继续诵经，晴明上前摸了摸牛头，似是安抚，似是同情，最后走到车前，用蝙蝠扇轻轻敲了敲车辕，一只白皙透明的手便伸了出来。
“妾身如今这番模样，不好与大人相见，大人若要予我超度，那边的和尚已经够了。”
晴明道：“车外乾坤，烦请过目。”
那声音顿了一会儿，忽又咬牙切齿道：“不！必！”
声音里所含的怨恨让博雅感受到了阵阵的寒意攀上头颈。
但晴明继续坚持：“闭车不出，无以成佛。”
那声音突然又柔弱了下来，“妾身受烈火焚烧，不愿出去，请大人莫要再相逼。”
正僵持间，博雅的耳朵动了动，竟听到了琵琶声响。
那琵琶声如泣如诉，幽幽断人肠。
博雅不由地从怀中拿出叶二，一同演奏。
清朗的笛声染上了丝般的忧愁，变得暗哑，而扣人心扉。
“嘛啊，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笛声。”
车中人嘤嘤哭泣起来，和着曲子唱起了歌，却是唐国异语。
唱的是那香山居士的长恨歌。
字字沥血，句句发指。
博雅的眉头越皱越紧，晴明连忙大喝一声“破”，博雅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已是满脸冷汗。
牛车却开始疯狂地颤动着，车中人边哭边喊：“我的琵琶！我的琵琶！”
坐在檐下诵经的和尚无法，只得加快念经速度，却被硬生生地逼着吐了血。
“大师！”博雅正欲上前，却被车中人听到了声音，转眼间发现自己已到了牛车前，被那只手紧紧地掐住了咽喉。
同时，晴明的手也捏住了那只手。
“是你偷走了我的琵琶吗？”车里人似乎凑近了帘子，想要看清博雅的模样。
博雅无法作答，晴明快速念出一串咒语后在那手腕上点了两下，博雅才能捂着自己的脖子一边咳嗽一边后退。
但那柔若无骨的手突然伸长，蛇一般得缠住了博雅。
“是你偷走了我的琵琶吗？还给我！”
那手越缠越紧，博雅挣扎不过，几乎就要悲鸣出声的时候，晴明拔出博雅带在身上的太刀，砍了下去。
“噔”的一声，方才的怪手依然不见，地上却多了一根琴弦。
车中人似乎也愣住了，随后喃喃道。
“啊，妾身想起来了，妾身的琵琶，已经没有了。”
晴明扶起摔在了地上的博雅，嘴唇紧抿，一双狐狸眼瞥过去，却是动了怒。
他不冷不热地开口道，“贵殿的琵琶，就在这里。”
车中人闻言，突然激动了起来，“汝之言当真？”
“当真。”
于是牛车又开始颤动起来。
“不、你在骗我，我的琵琶被那个人，被那个人毁了！我不信！”
晴明摸着牛的背脊安抚着它，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
那张纸被他吹了一口气，变成了一把琵琶。
“我的……琵琶……”
牛车的竹帘最终还是被拉开了。
一名外披绯衣的女子半卧在其间，长发蜿蜿蜒蜒地倾泻在席子上，一双白皙透明的手伸向晴明手里的那把琵琶。
但博雅看到女子的头上，却生着两个角。
女子接过琵琶，轻轻地拨动了一下，两行清泪落下，是肝肠寸断的悲伤。
“阴阳师大人，谢谢您。妾身无法控制自己，实在是抱歉。笛子是那位大人吹奏的吧。妾身已经很久没听过如此美妙的笛声了。妾身……此生无憾了……”
女子的声音越说越低，她慢慢地从牛车里走出，月光如水一般交汇在她的身上，似温柔地抚过了她的灵魂，然后，拨散在了空气里。
抱着琵琶的女子最后抬头看了看夜空，叹息道：“今晚的月色……真是美啊……妾身，有多久……没见过了呢……”
这句话的尾音被风卷着，和女子的身形一同消失在了皎洁的月光下。
****

和尚和博雅都卧床休养了好几天。
晴明也以犯了物忌为由，闲闲在家。
就在那棵樱花树将将要枯萎的前一天，博雅来了。
这次他驾轻就熟地顺着记忆走到了内室。
晴明却不在那里。
他明明有满肚子的话想问。
却只好一个人郁闷地坐在檐下。
正在博雅想着晴明是不是出门去了尚未回来的时候，身边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博雅大人。”
差点跳起来的博雅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才发现竟是那日樱花树下的女子。
“你、你是那位弹琵琶的女子……”
“是的。”女子微微点头。
博雅这才发现女子的穿着打扮不是日式，而是唐国的襦裙，眉间还有一朵梅花花钿。
“多谢大人为我家主人吹奏一曲，让她能安然去之。”
“你家主人是……那画里的……？”博雅仍旧一头雾水，老实说，他今日就是为此来找晴明解惑的。
女子轻轻放下怀中的琵琶，幽幽地开始说起事情的始末：“我本是一把商人妇的琵琶，她曾是教坊的红牌，却因美人迟暮而嫁给了一个商人。她终日以泪洗面，又弹奏着我，竟也使我染上忧愁，无论何人弹奏，总是黯然伤神，靡靡之音。”
“后来我漂洋过海，来到了大和，多次辗转，到了主人的手中。主人她也是个可怜人，父母被流寇在外所杀，订下婚约的男子却夜夜去了别处。后来主人闭门不出，那男子又来纠缠，主人便干脆躲进牛车里去了。”
女子说到此处，脸上露出了愤恨之色，“可恨那男人竟抢了我威胁主人，还将我摔碎在了地上，可恨，真是可恨…”
博雅瑟缩了一下。
女子见状冷静了下来，只深深一拜道：“我被抛于一条戾桥之下，日夜受冷水冲刷，多亏博雅大人的笛声，我才得以成形，寄宿于那樱花树中，才能找到我的主人。”
博雅连忙扶起女子，“我、我并没有做什么，你这样大礼，我实在惶恐。”
女子咯咯地笑起来，正想继续说些什么，内室传来簌簌的衣物摩擦声，女子闻声竟连道别也来不及一个转身便消失了。
“博雅？”
来人正是晴明。
博雅闻声惊喜道：“晴明！你去哪儿了！”
“我去求证一些事了。”
“什么？”博雅歪了歪头，好奇道。
两人便一起坐了下来。
“几月前五条大路的大火，你可还曾记得。”
博雅点了点头。
“那场大火烧死了一对夫妻。”
“夫妻？”
“你可记得牛车女子的外披颜色？”
博雅努力回想了一下，“绯色？”
晴明点头：“奴仆进去找，只有男人的尸骸，女人的尸骸不知所踪。”
博雅猛地一锤手，“莫不是那画里的女人？”
“是，也不是。”
“晴明，你又在打哑谜了。”博雅一脸无可奈何。
晴明微微抬眼看他，眼里却满是笑意。
“奴仆说他家女主人本有一把琵琶，甚是爱惜，那场大火之后，琵琶也不知所去，疑心是在大火中烧毁了。”
“琵琶？”博雅想了一下，狐疑地看了樱花树一眼。
晴明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但没有点破，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前几日的更夫鸭川遇鬼之事吗？”
“记得，毕竟被吊死在树下还能说话的鬼太耸人听闻，宫廷内也是到处在说。”
听到这晴明深深叹了口气，“终于传到那男人耳中，累得我不得不去看看。”
博雅颇不赞同地念叨：“晴明，怎么能称呼天皇为那个男人……”
晴明随意笑了笑，又严肃道：“不过多亏如此，我明白了一些事。”
“什么？”
“那个鬼就是被烧死的那个男人。或者说，男人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吊死的。”
博雅大惊失色，“被谁？”
“琵琶。”
“琵琶？”
“对，琵琶。”
“可是……”
“你是不是想说男人先摔了琵琶？”
“……你怎么知道！”
“琵琶的确是男人摔的，只不过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因为琵琶霸占了他的妻子。”
博雅的脸上只差画个问号了。
“接下来的，不如请琵琶来说吧。”
晴明一挥手，一张符咒贴到了庭院里的樱花树上，一个女子慢慢现出形来。
女子一脸怒容，恨道：“可恶的阴阳师！”
博雅看看晴明，又看看那女子，“这是……”
“她是琵琶化成的精灵，嘛啊，也算是付丧神的一种。”
“妖怪？！”
晴明的蝙蝠扇在手中轻轻地敲着，“比起妖怪，更像是鬼呢。”
女子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髻里隐隐露出了两个角。她摸了那角一会儿，最后冷笑道：“我陪了主人那么久，凭什么一个臭男人说抢走就抢走，我是主人的，主人是我的，就算她说不要我，我也要她和我在一起。”
“所以你把自己摔成了两半吗？”晴明的狐狸眼在扇子后面定定地看着她。
“是那个男人逼得我将自己摔成两半，我便干脆一半继续在画里陪着主人，一半便去杀了那个男人。那个可恨的男人为了驱逐我，特意找了个阴阳术士妄图将我困于画中，却不知主人和我已是一体，我带着牛车和主人一同进入画中，让主人躲在牛车里，却仍然无法阻止烈火的焚烧。“
女人说着说着，潸然泪下。
“我便在烈火靠近之时让主人沉睡，我代她受这烈火煎熬便是。可即便如此，主人若再不成佛，怕是要同我一起化鬼了。”
博雅听完竟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晴明若有所思，“所以你才找上我的吗？”
女子抹了抹眼泪，点头，“现在主人已成佛，我也没有什么可挂念的了。只是听闻博雅大人也擅弹琵琶，那日听了您的笛声，我便知道你该是和我主人同一类的人。只是我的主人自那以来，便再也未曾弹奏过我了。”
博雅却摇头道：“那日我听到的琵琶声，应该就是你家主人弹奏的。”
女子睁大了眼睛，“为何……”
晴明道：“和尚日日为你们念经，就是想让你和她分离，无奈你执念太深，反倒引得你们交替出现。”
“她，她与我分离了吗？”
“对。虽然只有一会儿，但她的确是在弹奏琵琶，因为染了你的鬼气，与她一同吹笛的博雅差点就着了道。”
博雅这才明白过来那日原是这样的情况。
女子的眼眶再度润湿，“她竟是原谅我了吗？……她那日气我，便说不再弹奏我…我便……我气极了，那男人又要放火烧我，我就杀了他，带着主人进了画中……我原以为她始终都不会原谅我了……”
晴明默然不语。
女子擦了擦泪水，挪到了树下阴影的边缘处。日光照到她的裙角，散发出了小小的焦味。
“博雅大人，我对您说的感谢，是真心的。每日煎熬之中，听闻您的笛声，于我实在是莫大的安慰。”
樱花树伸出一束小小的枝丫，女子坐下，在愈烧愈旺的烈火中弹奏了最后一曲。一曲奏完，女子已不见身影，唯有半把琵琶横卧于枝桠之上，轻轻坠地，瞬间化为了尘土。
博雅怅然若失，看向晴明：“我分不清她是对是错，只觉得心里实在是难受。”
博雅为这只挫骨扬灰了的琵琶感到由衷的可惜。
晴明靠着廊柱坐下，看向那棵樱花树。女子虽然已去，剩下的樱花仍蔼蔼地绽放着。无情胜似有情。
“那男人是有名的花心男，她怕是也看多了女人落泪的场面。”
博雅闻言，不知该作何感想，只好从怀中掏出叶二吹奏。
晴明和声念道：“身染相思叶，长恨无情花。亦鬼亦做人，一曲琵琶发。”
院子里便只剩那悠悠的笛声了。
END
#ps：平安时代的未婚女子芳红色外披，已婚女子绯红外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