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漫布天际,夜色幽幽。
宁家老大欢腾够了,安然睡去。
凤知微看了看孤零零坐在外间的宁弈,无奈摇头,走了出去。
宁弈看见凤知微过来,如往常一般微笑无恙,暗自屏了气——原因,你懂的。
凤知微怎么会不知道,便隔桌坐在了他对面。
宁弈神色一僵,笑容间透出淡淡苦涩。
那神色也只是一瞬,一瞬之后,宁弈笑问:“睡着了?”
凤知微点头。
“辛苦了!”宁弈看着她,眼神深凝而愧疚。
凤知微笑笑,却摇头:“和以前先比,现在只是身累,可是心里却是欢喜的。最令人疲倦的,向来都是累在心神。所以,”她微微一顿,望向宁弈,“现在最累的是你,而不是我。”
宁弈脸上的笑意终于敛去,沉默片刻,似乎动了动唇,却终究未说什么。
一时之间,寂静无声。
过了半晌,凤知微打破沉寂,轻声唤:“弈。”
宁弈转头看她。
凤知微注视着他的眼睛,问:“到底是为什么?”
宁弈蹙了眉沉默,似乎在斟酌。
凤知微没有催促。
过了许久,宁弈才缓缓开口,并没有看这凤知微,“我三岁的时候,父皇的一个侧室因其美貌而深受隆宠,可她却一直无嗣。她怕有一日因子嗣的关系失了宠,便想了个极其阴损的主意——只要让其他子嗣死绝。”宁弈神色淡淡,丝毫看不出这和他对乳香深恶痛绝有关。
“可是,那时她虽受宠,却到底地位尚低,根基不深,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太子为嫡子,二皇子的母系是父皇派系重将,三哥年幼才高得父皇喜爱,四皇子是三哥的一母胞弟,五皇子的母亲是正室——也就是日后皇后的妹妹,七皇子母系是朝中重臣……”宁弈忽然一笑,继续道:“想来能下手的就只有母亲身份不明,没有靠山可依,更不得半分宠爱的我,可以下手了。”
以凤知微的聪颖,早已听出其中意思,可看着宁弈似乎淡然的笑,心中刺痛。
“那天,她借着奶娘是她府上旧人的由头,私下让奶娘带我到那里玩。在那里,她命人端来酥酪给我吃。她看着我,笑意慈和。极少有人那样对我笑。那时到底年岁太小,心里觉得高兴,就吃了个光。”
“那里面……”凤知微蹙眉问。
“是啊,有毒。”宁弈神色未变,脸色却有些泛白。“只是她胆子太小,怕我真的死在她那里,便没有下剧毒,而是潜伏性的毒药。”
说着微眯了目,唇角笑意冷锐而复杂,缓缓继续道,“只是我命太大,老是不能遂了人家的愿。那天回到自己殿上,我就觉得腹胃不适痛如刀绞,折腾了一夜,将腹里被毒药污黑了的东西全都呕了出来……”
话到此处,宁弈握拳抵在唇际,脸色苍白,呼吸微促,没有再说下去。
凤知微却听得通透——一个孩子,一个三岁的孩子,一个刚刚三岁连言语都还说不清晰的孩子。之前很少有人给过所谓的慈和,而有人对他笑意慈和的时候,那笑意之下藏的却是毒。
若是普通孩子,想不通这其中的黑暗,以后忘了便忘了。偏偏是那孩子神资早慧的宁弈,那恶毒想得通,那感觉忘不掉。
那香甜中掺杂的、令人作呕的不只是毒药,更是腐烂险恶的人心!
大概也就是那时候开始,宁弈真正懂得了人心叵测。
凤知微一时失了语,看着宁弈脸色也有些发白。
宁弈恢复了沉敛神色,继续道:“虽然不得宠,终究是亲生子嗣,奶娘找来了大夫,验出了毒。父皇盘查之下,很快便知道是她,然后便毫不犹豫的处死了。”
然后自嘲笑笑,“一开始奶娘还觉得终究是自己的儿子,父皇虽平时关怀极淡,但此举便可看出他心中还是有我这个儿子的。可是,那件事后他只来过一次,没有殷殷的询问,没有抚慰的笑意,而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我,那眼神似乎在说——‘你为什么没有死呢?’后来想,那时父皇会杀她,只因为看清了她的目的并不只是杀我。仅此而已。”
宁弈眼睫微垂,凤知微看不清他眸中光影是否有痛,只觉自己心中窒然。
所谓的亲情,对凤知微来说也是破碎的,她甚至连亲生父母都没见过。可此刻她却不知道自己与宁弈相比,到底谁更不幸。就算她未见过亲生父母,可是与娘和弟弟相处的那些年,当时不觉,现在想起来心酸中却是微微的暖。
然而宁弈呢?
亲生父母尚在,可是母亲只见过七面,每次见面都是偷来的时间。而亲生父亲因为那个预言忌他、抑他、伤他,根本不曾给过真正父亲该有的温情。
他身处那片浮华的锦绣中,锦绣之下却是阴谋陷害,是人心险恶,是情意凉薄。
这样的路途,他从出生开始,一直走到凤翔年末。
凤知微只觉心中酸涩不已,眸中已渐湿润。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伸出手,紧紧握住宁弈冰冷的手指。
宁弈抬头凝注她秋水蒙蒙的眼。
凤知微眉间微蹙,却微笑,对他说:“弈,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不该因为这种事困禁自己。”
“我知道。可是有些事,并不是想忘便能忘的。”他顿了一顿,低声继续道:“而且,那些年里,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起这件事,因为我要提醒自己看清藏在假象下的险恶用心……现在又如何能想忘便忘。”
凤知微默然,她似乎也穿过时空看见了因为母亲和弟弟的死,而强迫自己的那个凤知微。
低叹了一声,她开口:“可是,你要记得,第一个让你尝过那份香甜的不是她,而是你的母亲。”
母亲。
这两个字让宁弈的一怔,凤知微感觉到他的手指微微一颤。
宁弈的神色有难见的迷茫,许久他低声开口,声音艰涩:“可是我……不记得。”
不记得。出生刚不久,母亲便“死去”,他要如何记得?
“所以你可以通过启颜来感受,你也如他一样,从这么小慢慢长大的。你的母亲曾经温柔微笑看着你,抱着你,哺育你,是她给了来到人世间的第一份香甜。”
凤知微声音轻柔缓缓,宁弈听那声音,想到凤知微常会抱着启颜逗他开心时的轻柔。那种声音、那份温馨,记忆中似乎也是有的,虽然模糊,但……
宁弈微合上眼,似乎看到了那个白衣女子轻轻哼着柔婉优美的曲调,微笑看着怀里的婴儿,那小小婴儿睁着墨玉般乌黑明亮的眼睛看着她绝美容颜,笑出声来。
那是母亲吗?
那,是自己吗?
宁弈心中似有诸般情绪肆意倾流,似欢喜、如怅惘,微痛中有暖意弥散。
许久,他睁开眼睛,眼神中有波动,半晌,终于微笑。凤知微看着他,那笑容如云开雾霁,终于一扫近日来的阴霾,清明似雪。
宁弈转眸深深凝注凤知微,手上紧了紧,轻道:“谢谢你,知微。”
他轻轻执起凤知微的手,缓缓靠近自己的唇,那动作缓慢却坚定。
晕染上乳香的指尖缓缓临至,那味道让他下意思的呼吸一凝,动作却没有丝毫的停滞。
他凑过唇,轻轻印上她指尖。
彼此心意通连,相视微笑。
翌日清早,凤知微悠悠醒来。
以前养就的早起习惯,到现在也难以改变。
她如往常一般慵懒转头看身边的启颜,然而平时透窗而入,倾泻进视线的晨曦被月白色的影子挡住,在那月白色的身影上镀了一层软融的金边。
宁弈。
他正低头伸出手,去触碰抚摸启颜的酣然的睡颜,神情专注,动作轻缓而小心翼翼。启颜小小的脸庞被自宁弈指缝间泻下的光芒晕染得暖融融,不知梦到了什么,粉嫩的唇边溢出笑意。
凤知微看着这情景,只觉得时光似乎就此缓了下来。心中被什么渐渐填满,如此温暖。
宁弈意识到她的目光,转头向她微笑:“醒了?”
凤知微笑着点点头。
宁弈将目光移回启颜身上,笑道:“这小子不知道做什么美梦,笑这么开心。”
凤知微笑笑,有些促狭地应道:“是梦到自家老父终于不嫌弃自己了吧。”
宁弈闻言,蹙了眉看她,“我什么时候嫌弃过。”
凤知微刚想回话,就听启颜奶声奶气地“呃”了一声,醒了。
凤知微看儿子睁开眼睛,见宁弈在身边,似乎笑得比往日更欢喜,不由唇间笑意更浓。
半晌,她伸了个懒腰,悠然笑道:“哎呀,既然你没有嫌弃,那么,今天启颜就交给你了。”
“……”能言善辩的宁皇帝语结。
“我来就我来。”
“这才对嘛……喂,那是被单不是尿布!”
“喂,你抱的姿势不对……嗯,这还差不多。”
“喂,他还不能吃那个……”
“喂喂,你……”
宁澄坐在墙头,贼笑听着响动,悠然将这……呃,欢乐的对话一一记录在册。
晨曦散着步,悠然移进了枫华山别业,照亮了一室温暖。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