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梦如旧
那年新郑的第一场雪,是随着公子韩非的死讯一同到来的。
初闻韩非死于狱中,张良倒也平静,以身侍秦本就冒险,自己也不是从未料想过今日情状。粗粗叹口气,便把替韩非写治丧讣告的活揽了下来。
谁料直至夜半仍是毫无头绪,续上蜡烛。在这样静的夜里,只闻得窗外落雪声簌簌,仿佛大片大片羽毛落地,相互窃窃私语。偶尔山间孤寺野钟一声,竟也听的清晰。
张良心中拟了几回词,却仍觉意韵浅淡。倒是脑中越发清明,陈年旧事越记越分明,那一袭紫色衣衫的人影越是重重叠叠,下笔就越是难求神似。索性搁笔,静听落雪。
朦胧间,恍惚见一鬼差,垂手立在路边。见他来,便问道"你阳寿未终,何故至此?"
张良仍存疑虑,问道"这是何处?"
鬼差似乎极不解,道"此乃阴司泉路,属鬼道,活人可来不了这里。"他摆摆手"你快走罢,莫误了我接魂。"
张良心中一动,道"多谢提点,只是敢问阁下接魂引路,可曾见过一故人?"
"故人是谁?"
张良下意识想说韩兄,却忍住了,道"韩国九公子,韩非。"
鬼差道"这人啊,我似乎有所听闻,下一个魂接的就是他了。"
下一个?张良一时怔愣,难以抑制的狂喜涌上心头,下一秒又被无法遏的悲伤袭卷。
他没死,可离死也不远了。
张良没有继续问下去,待他醒神时仍在屋中。窗外落雪声渐大,烛火却烧得旺盛笔直。忽然,一阵开门声自身后传来,张良刚拿起的笔又放下了,一回头,见一张笑脸。
那样明媚轻佻的笑,薄情桃花逐流水般的笑,除了他还能是谁?
"子房。"
张良不知当时自己究竟是如何神态,只记得自己僵硬地应了几句,两人便无话地对视许久。他看着韩非清瘦不少,仍带伤痕的脸。几丝杂乱碎发垂下,发间覆满霜雪。往日合身的衣物像是浮在身上一般,更不用提未缚好的衣带内衬。只是那笑,烂灿风流,仍如昔日一般。
"怎么?"韩非笑道"子房忍心看我在风雪中受冻吗?"
张良将他迎了进来,关好门时才发现立于风雪中的盖聂,
盖聂抱剑于胸前,对他道"我送九公子同赴此地,这次他执意来见见故人,在死前。"
他顿了顿道"你们只有半个时辰可会面,之后九公子便与我共赴秦地,望尽快。"
张良点点头,心中已明白七八分,他坐下来,对韩非道"嬴政可知你死活?"
韩非道"是他放我来的,可我是生是死并不由他。"
"难道韩兄不是他下令赐死的?"
韩非蹙眉"不是他授意,但我确实被赐毒药。不过,"他话锋一转,对子房挑了挑眉"我中了六魂恐咒,不久便会血液加速沸腾而死。错也不在秦。"
张良明白他不愿多说,也不再多问,挑灯呵手,目光落在竹简上,语气中带些强忍的哽咽"方才,我正为你写讣告,才得了一句,风月以濯风骨,却不想被你乱了思绪。"
韩非笑眼盈盈"这句倒是捧高了我,可我着实欢喜。不过这天底下,竟还有子房写不出的文章?"
张良只见他对自己调笑得一如既往,却蓦地心头一痛,忽而眼泪簌簌难自己。"韩兄,一别相逢,你清减不少。"
韩非道"想来是因为秦宫的监狱,犯人太多,故饭菜不够吃了。"说着便抬手去为他扺泪。"你也不必太忧,秦人就是好唬人,想来报我死讯时多有夸张,红莲这没心没肺的丫头都说心忧的紧,子房也定是忧心。"
张良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起身拿了一卷羊皮纸,铺开来,正是七国形势图。他眸光灼灼,"韩兄,这韩国可还有救?"
"张良,韩国没救了。但若是寻复仇之计,待我身殒后,唯一可救它的,便是你。"
"你祖上告诫后人,忍为要诀,不忍百祸皆云涌,七国之志,我从未有一日忘却,只可惜人难胜天。张良,流沙未做的事,就拜托你了。"
张良望向他,韩非的脸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朦胧而温柔。
门外盖聂的声音传来,分外不真切"九公子,时间快到了,有什么尽快交代了吧。"
韩非望向张良,嘴角挂着温柔的笑"红莲已交付卫庄兄,只是你我放心不下。我说过,你比我更适合去桑海念书,我死后秦必伐韩,子房若要求学,便去桑海。"说着拿出一卷有字的羊皮帕子,"这是荐书,若赴桑海,务必交至荀夫子手中。"
"你不必牵挂我太甚,我的死不是因为秦国,不要心存记恨与它们较劲。"
"你将来会是有大作为之人。定会有贤妻孝子,名垂千古。这天下,便交由你。"他把手中的羊皮纸郑重地放在他手心。
"愿见盛世太平,海晏河清。"
韩非推门而去,张良紧紧攥着帕纸,也跟着冲了出去,泪眼模糊中,那一袭紫衣似乎近在咫尺,可却无法触摸。他疯了一般喊道"韩兄,你别走,不要去…"
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更没有人把他从雪地里扶起,告诉他雪里冷,别着了伤寒。
他也不会看到,幸好他不会看到,韩非背着他奔跑时泪流满面的脸。
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