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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贴』舀酒涂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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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时间:2017.05
固设:美人谱,苏婴。
戏中苏婴,兄长@ _Oblivium


1楼2017-09-07 09:45回复
    苏婴
    “今携游长安,借读者虽多,竟无一字一句着眼看毕之人,每抚胸浩叹,几欲付之一火……”
    暮春的日子,楼外杨柳青,我垂着眼犯了瞌睡,瞧手里稀罕话本也蒙胧。
    隔了不过一窗,酒楼下比武招亲的绣金大字猎猎飞扬,少年人初显露拳脚的功夫,总难免炫耀,震起了竹串的帘子抖出脆响。
    于是晌午的日头碎成一片春溪波光,粼粼地泛在书页上。
    好剑出鞘的声音是清吟,我支着肘,暗笑若灵仍是耿直,不晓得稍避锋芒。
    热酒悄添,我有些意外,终于提起些精神,向落座的人轻叩了指节。
    “你要的消息,牧将军南下沿江征讨,为梁的储君在樊城所阻,以地利困疲兵。秦军滞留汉水,已过五日。”
    非但城破不得,怕是还要损将。
    我垂着眉目,笑吟吟地,自看故事里几个名字的痴缠;烽火狼烟,于我好像也是轻盈的几句话而已。每个殒命的兵将都有故事,只是百年之后,或许名字也未必留得下,更何况当时所思所想,所感所历。
    风从帘底漏过,有些畏寒,借着腾雾的酒气呵了呵手。即使是我,令白昕平地起了天下客的生意,江湖所有深埋的消息都入我指掌,可是我的故事却无处可述了;我的声名,注定传在不相干的流言里。我不在意。只我对饮的人,合该是乱世将星,从很小的时候,所有人的期望都负在他身上。
    那确是很小的时候。记忆里的院子,有与大漠风沙不相称的亭榭,连绵的是好木,在雨水充沛的年头方簌簌地成荫。父亲递给他养着刀谱的盒子上描龙绘凤,是中原人的笔触,而刀是西域的好刀,锋利,沉而趁手。
    分辨不清着迷的是那轮弧光,或是他紧握的指骨,终于有一天,我推开了眼前的琴,仰头看着他日渐沉静的眼睛。
    “哥哥,你既习刀,我愿为剑。”
    瓷碗上斜倚着一枝棠花,我凝看自己的倒影,光阴好像也吸进了一碗清酒的阴影当中。


    2楼2017-09-07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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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稷
      檐铃低回,复一日迎来送往。
      “梁积弱已久,梁君穷奢,此战既战,当胜于朝堂。我今夜归汉水,会牧将军。”
      顿声淡道间,正衬着楼外青霜银华。
      不避锋芒,不掩命门,若不是剑势那般地快,倒真似她。
      温风漏进竹帘,徐徐拂面,牵扯窗下将败的桃靥,慢慢地伶仃。
      她指尖轻飘地划过碗缘。细瓷惨淡的白,偏斜生出一朵海棠。煨出的腻紫无声息地缀在她虎口,搅住楼外碎裂的日曜,明晃晃地凝在当下。
      当下。兄不兄,妹不妹,正是当下。
      微微敛目,几折深痕映在杯盏,似压着朱袍乌纱,沉沉。
      西域大漠风沙里,是百年沉疴。前朝遗老苏氏孤刚不阿,宁死不降。三代流离疆外,人鬼不知。终末落了个魔教名号,换回忠骨埋他乡,至死无人问津。
      心中有瘦虎,有独狼,有匹夫。藏不得,逃不离。都囚在一亩青州四方荒漠里。
      轻轻抬颌,晌午碎影中她垂了眼,望着面前荡不出涟漪的瓷碗,琥珀里染出苍红。
      那双眼,还如当时,盈盈的淡棕。
      她笑吟吟直了剑,凭生第一回出鞘,正对着自己心口。
      “兄长,我要走。”
      那日眉峰里许是埋着刀刃,硬硌着额骨。再回神也觉额角艰涩,干得紧。
      指节拢住凉杯,骨节便突兀地横生出来,像陈年老絮填进血肉,呛人。
      “家长带话,竖子无心,逐门。”
      复开口时,忽有旁风穿过,带进一星新叶浮在杯里,清凌凌,如稚子目光。


      3楼2017-09-07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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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婴
        扑哧一声轻笑,在他注视下自顾抬臂,指尖点在他皱拢的眉心,只一揉便移开。
        眼波流转间,仍蕴着那日密拢的剑影刀光。
        “辛苦你们,还要专程道一句斥逐,”枕了手臂,嗅着酒与春风的气息,气势也疏倦下来,懒懒地扬眉,“我以为当日你带我的剑伤回去,他们已然怒极。”
        家国社稷在他的命途之中,而我的名字则仿晏平仲;诗书策论,机锋博弈,苏氏予我们太多,是为一方远域血脉,有朝一日风光归还中原故土。兄长沉稳内敛无可挑剔,我却自幼心思细腻,从拿起沉重的剑鞘时,就是我谋划逃出牢笼的开始。
        亭榭花台,江阴绿腻,为我碾在马蹄声下。
        那日他纵马孤身拦我,那日我的剑平生第一次出鞘,险些折了我至亲手足。
        大漠残阳,骨铃荡浪。
        我剑锋直指他心口方向,眼睛亮得慑人。
        激斗方止,喘息未平,我仰着头看他,一如幼时缠他教我习剑时的清明目光。
        却舔了舔嘴角,慢慢绽出一个肆意而快活的笑。
        “哥哥,那我便走了。”
        他捂着肩上渗血的伤处,未语一言。
        江湖烟波浩渺,我如一羽翠鸟,无牵无绊,逍遥乐极。
        兴之所至便要金玉击节,心有不忿便要纵影提剑!愿与景都需圆满,爱与恨共来舒展,为人诱骗方知世道险恶,予人援手方得知交零落……几度春花秋月,几番悲欢离合,烛泪堆红是我,流席添筵是我。雪夜里与友人击掌歌这风起云扬,笑曰但赌无妨,于是笼络往事人心,广邀天下宾客。
        我们经手江湖最深最暗的消息,却始于围炉夜话,终于言笑晏晏。
        那一年数九很冷,城楼久违地覆了层薄雪。
        久久凝视城墙那一帖长兄为将的消息,我终于要去皇城寻他一面。
        秦地居北更寒,我至将军府前却踯躅,不知该报何名号,更不知他是否仍会见我。
        幼时柔弱文静的表象,早在交锋中为我亲手撕裂;我熟悉西域的残酷,深信他也是同样的人。
        ——正因此而愈发怜悯。
        哥哥,你被苏家锁锢的骨肉之间,是否犹余挣扎的血性?
        我随手折了梅枝,一霎剑痕划过,递与管家作名帖。
        笑盈盈地一抿唇,“苏婴。”
        却非晏婴之婴。
        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


        4楼2017-09-07 0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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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稷
          四月天残余的光跌碎在她指尖,余温里有烈酒烫出来的火度。她提腕蜉蝣点水般轻轻掠过,薄羽样的肤,麻衣似的采采,蕴出旧日的刀锋,留下眉间淡薄的凉意。
          低睑半阖住残春潦倒,随她言罢,由一声寒嗤自鼻间溢出。
          “我带话而来,不过是为告诉你,从今以后,我再无幼妹。”
          抬肘推过旁侧杯盏,冷眼望她。声音里却呛进了铁屑,哑得像瘦马昏鸦,道完末了一句,带起袖间掌骨一点颤意。
          “苏婴。”
          幼时西漠风沙糊了眼,张口一句喊时干涩的砂砾便蹿进唾沫,豁开舌尖狭长的口子。那声苏婴里也便杂进血味,腥得很。
          她在苍黄阑珊里扯着纸鸢飞快地跑,回过头时砂石半掩的眼里有璀璨的晖,如长河落日,温暖灼烧的红。
          “跑吧。”
          目光追着她弋过苍穹与平野绵长的一线。不知因何在她望不见的地方慢慢扬了唇,飘忽的难得的笑。
          苏婴,跑吧。
          去中原,去江南,去无尽天地。
          我是否同你说过——
          苏婴,跑吧,再也不要归来。
          天地下小小的寂寂的稚嫩的一点。像造物主泼墨漏下的一点朱砂,在漫天烈风里忍不住峥嵘,抑不住崎岖。
          那是苏婴。
          是冰里淬出来的膛铁,硬而烫,独且狠,纹路偏还透出艳炽颜色。
          那是苏婴。
          家妹,苏婴。
          暖午的风熏过人面,让人想平地惊剑,让人想敛芳游刀,让人模糊了此时与我对饮的人的脸,和那拔剑相向的女孩的脸。
          侧首凝目望去远方昏沉日光,手掌虚握在桌沿,藏掖着星点的战栗。
          我从奶娘手中接过她时,是正月初七。她还在襁褓中认真地哭啼。刚诞生的团子暖乎地躺在怀里,父亲立在窗下,丛生的阴翳里漏出他暮鼓般的声音——
          “苏稷,你给你妹妹选个名字吧。”
          稷,江山翰林,百谷莽野。你需要这些么?
          半段几不可闻的叹息抽回嗓眼,缓缓平过气来时,窗外的旧桃又徐徐飘下一片破瓣。
          “婴,人始曰婴。你知我为何给你取这个字?”
          戎马倥偬怠慢了刀法,连寻常话也不足气道完,尾音平添了几丝吁喘。
          封将那日我于朱门后睥庭雪洋洋,檐角露出一角赤殷衣袍。晃眼,我以为是你。管家递过折枝新梅,瓣瓣都斩作两半,分毫不差。你眉目太分明,老人家学着念你名字时都带了些你影子。
          “苏婴。”
          蜉蝣朝生暮死,不参夏暑,不解秋凉。我们又与它们有何差别?
          我未曾告诉你。婴,人始曰婴。肇始之初,心有所向。浩荡人间,不应有所困,不应有所待,自在逍遥,独行草莽。
          你是要走的。你是该走的。你本不该作我的妹妹。我本也不该,奢求一个妹妹。
          杯中醇酿入喉,烧了满腹春秋佐酒。太烈,亦太洒脱,模样不似我。


          5楼2017-09-07 0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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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婴
            我向他敬一杯水酒,唇角挂着旖旎的水渍。
            他言再无幼妹,这一份血脉割舍得痛快;可经历过的人与事,本就为生命所烙印。就像即便回到中原,我们的眼睛早已被大漠烈阳烧成余烬的颜色,蕴着凌厉而蓬勃的生机。
            自管家折入府门,便无声纵上飞檐。秦处北地,檐宇苍劲坚实,步法行得疾,风剐蹭到我冰冷的双颊,大氅胭脂色,是寒梅的艳泽。
            甫一落地,见他早已安然入座,平静地瞧着我。
            青石小桌。桌上半点絮絮的雪,一局厮杀残烟样的棋,两蓬火苗似的烈酒,满园皆白。
            于是便弯了眉眼。江湖浪荡这些年,我究竟清楚,艳色也是一柄锋利的匕首。
            就像此刻,温声地唤他兄长,便怀疑血色与家仇消褪了,恍惚是他当日执起我尚握剑不稳的手,掠尽纷扬的飞花。
            “要为新秦效命,哥哥或是不能安稳许久。”
            我拧着眉望向他,眼里忧愁辩不得真假。
            “梁国的储君不似国君,他有胸怀抱负,也兼才情胆略,秦国新皇登基不过数月,江淮便见滋扰……秦与梁的一役,是避不得的。”
            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那时终究稚气了些,临了才知,人昏庸恐惧至极处,是能舍得下葬送希望,以换取苟且的。
            “哥哥——”
            你已实现他们的愿望了,何必将自己送上未卜前路?
            明明决裂至此,却一声声兄长咬得清楚,唇齿间似衔着一缕春风,心安理得地,要他割不下、舍不得,偏又拿不起、锁不住。
            我是笼外自在青鸟,声声啁啾诱他破壁而出。
            偷啜一口烈酒,两颊扑上绛色,四肢百骸暖和极了。
            坦荡荡淋上他沉静目光,舌尖微伸,绽了笑靥。
            “江湖很有意思,我结识了不少好友,消息也来得快些。”
            后来方跌足醒悟,兔躲不过小狐狸,小狐狸躲不过大狐狸。他准是一早瞄上的,我的情报。
            寒天腊月,酒气蒸腾,乘着雪色,放任自己不请自来,反客为主,在人家院子里半醉;似笑非笑地伏在桌上,睫上凝着细小的冰霜,手指隔空描画他眉眼。
            “哥哥,你好像又高了些……”
            从少时便是坚壁一样,沉默,冷硬,缩在身后便没得风霜搅扰。可我执意要走,我的生命要走到长天星海,于是打碎了坚冰一样的墙。我知他其实未必真心拦我,可我却执意反身拥住那裂痕的墙壁,仰头叩问他,要不要一起走?
            心有魔债。


            6楼2017-09-07 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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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稷
              春色斑斓,淋了她睫羽一片暮春倦雨样的薄柔。她坐在三尺外的桌旁,木纹蜿蜒蹒跚着错杂的痕线,像人的影子,在十载往复里踽踽独行,孑然失却。
              她初习剑时总偏不过锋面,堪堪擦过黄叶,又坠回绵软的腕里。父亲叱她,她亦不惧,只偷过雷霆盛怒,悄悄吐了舌尖,顽劣模样,孺子难教。
              我应父令教她剑法,掌中刀茧蹭过她虎口,层层裹着过往的尘埃和日落。我忽而想,她欢喜这些么?
              她央父亲说要学剑,父亲自然是欣然的,苏家子孙要做最好的匕首,如何不快意。
              而她呢。
              我未曾寻过答案。她的腕轻握在我指间,细白得如瓷器。
              她不是瓷器,也无法成为香色袭人的娇花青瓷。
              我曾期盼过她成为何等模样,从出生到终老。不曾。分分毫毫,都撞破囹圄桎梏,不是我盼,是她想。
              于是掣臂转肘,剑柄于她手中稍换了角度,斜斜斩落,惊扬起一地残花败柳。
              她眼里灿了欣喜,莺蹄燕啭的笑语玲玲于耳,我侧首望去剑尖,星星一点,正指过天际初生的日阳。
              夸父逐日,我以刀法教她习剑,能教她看去多远的彼方,策过这老马江湖几多西风?
              一剑一刀。那一夜寂雪,折了寒露沉殷,又多折了些什么?
              我时时警醒,她已不是那幼稚黄发,却也间或忘却,她究竟是谁?
              是骨肉,是棋子,还是无妄灾祸,抑或所谓迷梦。
              是从何时起,她抽条了身形,似夏叶染过漫红,她于簌簌乱花间侧过面颊,遄飞的笑意里有明艳的色泽。映在剑锋里,让人心悸的雀跃张扬。
              皇城里她未落下那一点,盈盈里有撞碎的芒。
              父亲闻她起一枝春,喜色言表。她提出那一句情报,如空雪覆过辙印,无处再觅归路。
              她是醉了,醉了见我,才是当时高过她的模样罢。她忆起我时,是那时合该是好的。
              她应不知晓,封将前月那一役,我无端想起她。
              于那素缟江山里,玄甲覆雪,云靴踏白,听赤血自肩胛豁口邈远淌出,缓缓荡荡渗进足下冰雪里。
              血脉涌流太过僵缓,一如思念二字,琐碎延绵。
              故而无期生死里太过奢靡的想,也便寻常起来。
              我想,我终未能告诉她,剑影刀光里,她一声兄长,我是无盔无甲,也无从流离。
              苏稷其人,到穷途末路,也不过影独身众。如此罢。


              7楼2017-09-07 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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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稷
                山河色焚兰。痕火逃散,一顷灼炎。
                于吹角最盛处勒马。草莽里的烈驹,不平服的野性,生生压在胯下。如金牌令下强召的敌手,汉水自东,拱手让秦。
                姓牧的不善征伐,一经点醒,眯眼算几分人心祸乱,倒是真个贴切。
                狼烟纷乱熏过眉目,烫着肩胛仍寒的伤处。轻轻提缰,由得良马滚雷样喷出鼻息,热汽蒸腾,
                “赤!”
                牙门扬炽,呼嚎震天。
                活字到底繁复。父亲言,四方寰宇,无往枷锁。不过携缧绁之身,纵行己意。
                生杀予夺里换诸生俯首,纵横捭阖中要乾坤浩荡。是风光无限,也释得一心驰骋。
                这一役后,江山改尽,朝纲当换一笔谈。一场策缰万里,淋漓畅快,终不能久。到头仍是归到那谈笑夺命的大瓮之中。
                人心愿之切,欲念之深,手足皆可弃,骨肉都可抛。舍得多少,才能留住一枕金梦。
                乍起西风拂乱长缨,浓烈的殷似流火浮于空中。二十年帷幄,唯有在生死难测的时候,才听得见血脉搏动。收放,清警如初晴霁雪。
                是那一夜红梅无辜,瓣瓣枯芳,我立在中庭望落的甫融夜雪。凉得瘆人。
                我终未替她盖上衾被。暮冬寒天,她冷过与否我亦不知晓。
                垂睫阖过将尽日月,而念起上回初捷。我自汉水回皇城复命,快马加急,已是夜半。
                少年天子伏案批奏,见我至,便落笔撩睑绽了笑。纸上有朱红的砂,苏家入宅的恩典。
                我俯身替他拾起椅下生宣,飞白浓墨,是“怀稷”二字。腕间几点颤栗拢回广袖,我抬目僭越迎上他眼光,无波无澜。
                他接过纸页,淡淡言:“孤思将军,如慕长兄。”
                鹤氅静默覆在他身后,穿堂风过,添白宣几星朱色。
                玄氅抖落半室浮尘,我为他披上肩头时,恍惚见到总角光景的女孩飞扬的发髻。
                然最终说出的话语,依然如故。
                “臣苏稷,复命。汉水大捷。”


                9楼2017-09-07 0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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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婴
                  净手折了花枝,离根的痛楚只在一瞬,我揣着颤颤的冶艳,安放在江南的水中。
                  前朝苏氏流落外域近百年,累代夙愿,不过衣锦还乡。我兄长南下中原之时,方及加冠;不过四五年功夫,秦梁交恶,狼烟四起,他籍着刀尖舔血挣命的胜绩,进爵封将。
                  我却探望他不过堪堪三五面。
                  最后一次晤面正值暮春,我请他喝江南上好的水酒,他断我念想,赠我一句逐门。
                  之后各奔前途,他所有的消息,都是一枝春里笼络来的。
                  听闻秦的天子令他驰援襄阳,予他重望;
                  听闻牧老将军青眼相加,盛赞不已;
                  听闻梁太子亲渡汉水,一缨锋利长枪迎耀日辉,梁军围城,士气高涨;
                  听闻襄樊战事吃紧,他临危受命,处绝境而谋略征伐,生生阻了梁的储君十万亲兵北上。
                  一枝春里好逢迎。
                  我在每一个昏灯的夤夜里,拼凑有关他的痕迹,挑灯设局,襟怀山河,到底一腔意气难平;幸而秦的主人虽年少又兼病弱,却待他亲近,哥哥总不至于功高恶主。
                  微微地扬唇,唇瓣柔软,却残忍似刀锋。
                  总不至于似那昏君。不过稍一挑拨,舍得稀罕物事,央那梁国众口铄金,言太子有心篡位,便自乱了阵脚,锁这绝世英雄回黄金的囚笼里去。
                  帝王血脉,总也无情——这江山却是能者居之。为免除后患,只好存意折他臂膀,卸他戎装,缚他以君臣纲常,毁他以莫须罪名,如壅塞他四肢九窍,却偏偏令他,难活不死。
                  我几乎调用了所有潜伏在朝在野的脉络,一份份薄礼流水价地进出这木雕的楼,美人秋波迎送,我拈一枝犹带露水的海棠,斜倚阑干,似笑非笑地张望。
                  天下人嫉我恶我,一如恋我慕我。
                  我便笑吟吟地任他捧杀,随心所至,推波助澜。
                  一任千里之外的梁朝,天翻地覆。


                  10楼2017-09-07 09:49
                  回复
                    苏稷
                    天下。
                    指间轻拈一枚白鹭,通体的温润为一手血味晕得发烫,落在枰上时仍带几分杀伐意味。
                    秦王戏言,我这一路棋风是偏冷刀锋,匹夫震怒。
                    吴图纵横十九线,他大张大阖,舍江山而再逐。那是心藏莽夫孤狼,动不得,还要倒腾一番六合。
                    执黑玉而再下,折过白雪纷纷。有孤叶悄然飘下,正覆在甫落那子上。
                    “孤竟不知,孤的大将军竟喜簪银杏叶……”
                    前月的叶,簌簌落得像蛾羽,漂泊地埋入尘埃。
                    有银杏坠在帽上,没有痕迹地缀着。
                    他抬手拈过那叶枯黄,牵着惨白的唇没忍住便笑出了声。
                    彼时前线战事吃紧,我本不可归都。他却着实是命悬一线。虎毒不食子,他到底不是先太子。鬼门关里走过一回,食药倒勤勉些,垂首就着我手中汤匙抿了口,自然是黄连味道,初尝便不喘气,憋着咽下。
                    他末了倏尔望住我眼,慢慢言道:“御医说这病,能再撑个四五年。四五年间,苏卿,这大秦断不能葬在母后掌中。”
                    那眸里簇着热焰,滚烫得能灼尽这一季碎叶。
                    腕掌微滞于棋局之上,思及那一眼,仍是太明华。彰灼煌煌,叫人想起一位故人。
                    秦于蛮荒之地立国,蛰伏尝胆百载,方据得这伶仃十一城池。强梁迫秦久矣,涅槃浴血,有朝颠翻。他凭枯灯油尽,死守朝野,方定帝都不乱。
                    “君王欲死家国。只惜命途不忿,终了于此。母后虽有城府,然谋划之心,不可称得江山几何……”
                    那句过后,不知扯过何等往事,竟洒出些许匙中汤药,苦意胶着。
                    “王上廿五生辰时,臣以并梁大秦为贺。”
                    他哑嗓笑出了声。落过几点水在我手背。清冷温度。
                    掌间一粒黑子终是未能再下。仰颌望过苍山云晚,那日最后两句突兀绕耳。
                    “孤心悦季相,九死之时只后怕今生不可再与他言说心迹……”
                    “苏卿可有思慕之人?或是姊妹同胞?”
                    “无。幼妹早夭。”
                    是,天下大合,一人望断,终究孑然。


                    11楼2017-09-07 0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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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婴
                      烽烟四起的时局里,楼里的生意更好,天南海北的讯息海潮似也,踏夜夜烛影簇拥而来,又争先恐后地于黎明之时四散尽去。
                      不知现在秦都如何?虽费尽心力,挑拨得梁朝储君被囚,除却了强敌祸患,自觉无人可与我兄长争辉;可强梁毕竟积威逾百年,大厦将倾,犹有余势,新秦却方定国不过三代,正应休养生息、敦促民生,却不得不调兵迎战。这一局棋弈,满盘皆输也未必可知。
                      可我却如此心安。
                      婴自知秉性顽劣,天赋有穷,借时局谋算,摆弄人心于股掌之间,却无力经营乾坤。而我深信那位教我习弈的兄长,胸襟见识应居我之上。
                      即便我已为苏家所驱逐。
                      即便他早掷地告我,再无幼妹。
                      即便江湖流言里,我已成美艳而不堪的模样。
                      ——可我却如此心安。
                      还是惋惜。他是鲲鹏,不应豢养,不应被可笑的苏家条令,束缚在那一覃狭隘园林里。
                      对于流民,汉水南北,襄樊四围,西至嘉陵,东往梁都,皆为战火流离之地。无数生灵同他一般将性命高悬在疆野,十方阿鼻,无间炼狱,血海浮恨,骸骨溅泥!死人便无分高低贵贱;众生平等,一同跃上那一笔连史籍也吝于提涂的、过于秾艳的惨烈。
                      自边陲至东海,秦以百折不挠之态势煎熬三载。
                      自梁太子被囚之后,梁国渐显颓势,三年之后,这死而不僵的巨兽,在消耗中被遏住,空余濒死不甘的咆哮。梁的国君终于惶恐了。那日汉阳城烈烈的火光烧了七日,守将不降,为攻城的将领一匕斩首,见血封喉。
                      过于热烈的事物都不会长久。烽火燃到极致,便应是分出胜负的时分。
                      “留下这支。”
                      江南的雨膏烟腻里,我偏头瞧着满室金玉珠翠,明眸里漾着养花的水影。
                      蕉绿樱红也匆匆,岁月并无增添任何痕迹,也慷慨地没有夺走我半分清明。
                      “我爱煞这簪子,你瞧那里,梅生五瓣,偏裁香为二、生生分离——令我想起一位旧友。”
                      眼前的赠礼人唯唯诺诺,拿着锦盒有些犹豫,吞吐谏道,现下暑热三伏,这支梅簪虽别致,却更宜配梁国的冬天,怕是难捧得公主盛眷。
                      眼底的颜色幽深,大漠淬出的目光,隐隐蕴着杀伐果决的凛冽气息。
                      “没错,是冬天方用得上,”我笑里含着慵意,似是西域里,晒着日头眯起眼的猫,“冬天是更易的好时节,凛冬才衬得它十分颜色。”
                      这是我为公主献上的寿礼,亦是我为他筹备的贺礼,在那时,要盛放在他眼底。


                      12楼2017-09-07 0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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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稷
                        野火燎境,是在千里之外。
                        云靴踏过白石玉的阶,日阳最盛时的滚烫自足下穿透,最引人。
                        奢灯明舞的梁都宫宇,嗅不到半分杀伐。除却那一身破甲戎装的年轻储君。
                        赠我一疤的人仍是在函水时封冷的神色,玄瞳里点着烽火,燃烧着内里七尺的魂魄。可惜而可笑。我居高睥他,无讽无噱,不过都坐困兽之斗,有何高低。
                        梁君话语里明着白着的奉谀。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哪里没有踏过白骨。我未望他,只静睨着金甲不脱的青年。
                        折锋赤霄,总胜过无角凡瓷。
                        梁君说过和亲一册时,那顽石眼中倏忽喷薄血色,锋利而灼人。
                        “父皇!儿臣还可再战!还可再战!”他嘶声大喊,几近匍匐跌在梁君履下。我方望见,他那挥斥长枪的臂膀已是松垮挂在肩背,似狂风枯草,岌岌可危。
                        前线并未传来梁国储君受创消息。破军将星,为谁伤至此?为这死守的大梁?
                        不过闹剧。
                        “儿臣恳请父皇,留下皇妹!留下辞——”破铜烂铁样的叫唤戛然而止,一簇艳血蓬勃喷在衣襟,我垂首望过面目狰狞的头颅,最终落目在女人与亡者几分相似的眉眼上。
                        声响俱寂,我只见她鬓边有新梅,截然化作两半。
                        一瞬之间,平吁骤止。眉尖眼睑含了颤意,不知因何。
                        乍紧的声门压下那一句,不过寥寥五字,而望去诉者无人。
                        苏婴。你来了。


                        13楼2017-09-07 0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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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婴
                          白昕昨夜递来了一绢小楷,述帐中大梁昏君斩储君、求和亲的愚蠹之举。情报是一张蛛网,捉来往事万缕,也觅得来人心动向,兄长身边,想来将多一位趁手的棋子。
                          梁的和亲来的比预想更快。虽嗤笑过那昏庸多疑的国君,几年前便料定梁的求和,但当听到梁的主公舍子求生,还是紧皱了眉头。
                          怜悯吗?
                          我垂着眼,漫不经心地拭着剑锋,回鞘时是一点星寒。
                          正是我一手将那天纵英才的储君坑算,谋划挑拨,煽风点火,方使这一对兄妹沦落至此。
                          谁都有资格指梁后主的脊梁,怒斥他不仁不义、罔顾人伦。
                          而我,却是他的帮凶。
                          求和的消息传来时,我与若灵正在北方游历。
                          记得那日天下大赦,岸边的垂柳已抽了新枝,柔柔地拂过我们的面颊。同每一年的春一样,怀着满城的飞絮,悠悠荡荡,痴痴缠缠。
                          江山几易主,人间一般春。
                          三年。我有些怅惘地向更北方望去,不知那里的梅树是否凋零了?不知他有没有添更多伤病,不知他有没有安然还府,不知皇城里他可还立得安稳?
                          更也不知,苏家贪婪的胃口,肯自此便轻放过他么?
                          恍惚间,那是个暮春时候。
                          三年前的他,不复认我这个幼妹,那时他肩胛上有烽火与血的气息,在薄薄的水酒雾气里,他的神态模糊了,声音也是模糊的。
                          唯余那句话,一字一句,清晰如昨。
                          “婴,人始曰婴。你知我为何给你取这个字?”
                          从幼时起,想来是效仿晏婴,你同所有苏家的老朽们一样,望我辅佐社稷,棋秤江山。
                          可是教我习剑的人,大漠刀剑相交,却为我所伤。
                          可是拦我逍遥的人,红梅白雪一醉,却放我南行。
                          逐门断亲,斩落尘缘,浩荡人间,自此我无牵无羁,无困无待。
                          可是到底意难平。苏稷、苏稷,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14楼2017-09-07 0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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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稷
                            暮春季节里女人的脸,摹着女孩模样,隐约在散乱的光里,层层叠叠碎裂的影子。
                            是了,我合该思至,纵牧将军三番五言,强弩之末的后劲仍在,和谈又怎会来得这般快。
                            我们生来掌中就沾着血嫣,苏家望你这红色更赤几分,我不会为你濯去这些生死。
                            “哥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我从未承认,她音调里湖光山色,是最丽的锋刃,我本无盔甲,更无可遁形。
                            这柄刃,终归出鞘。是太早,还是太晚。我是在惋惜,还是在喟叹。
                            重瓣梅于乌云髻上跌宕,殿中有血味,也有女人隐忍的切齿。
                            我竟恍惚。
                            我如何不曾想过,要策马江湖,纵横八方。刀锋剑背里惊扬的落叶里,我望过多少次太阳。
                            我不能。于你,我是困囚。于我,我是苏家长子,肩背大责,不避不躲。
                            少年天子说得那一折,丹心照不出的汗青。我视他,如你。是我不避让也可以命相赴的幼弟。
                            我们踏得碎山河,我却避不过所谓交叠。
                            苏婴,走吧。苏稷的命里挂着社稷,挂着苏家,还挂着那个胸襟未展已入棺木的王上。
                            他是要死的。他是该死的。
                            从叛逆伊始,便是万劫不复。
                            苏婴,走吧。你救不得我。
                            面前梁国公主的侧颊愈发清晰,连同梁王谄媚的笑颜,连面上纹理都丝丝可见。
                            我瞥过血洇红的裙裾与黏腻的双手,淡淡应道:
                            “陛下以为婚期当定于何时?”


                            15楼2017-09-07 0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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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婴
                              梁国公主嫁与他的那日,秦的皇城张灯结彩,分明将早春扮作锦簇的盛景。少年的帝王病体羸弱,宫内的惨淡愁容,确是为喜气冲了几分。
                              我曾托人查过那无辜受累的公主,密报中的她秉性刚直,雷厉风行,像一团凤凰花的魂魄,凝聚而成的火。
                              他的身边,合该有这样的人。能解他襟怀忧国、红袖添香,亦可共他举案齐眉、偕老相守。
                              却未曾料想,那性情铿锵的公主,临末竟是一箭取了梁监国的项上人头,献与苏大将军,指天血誓,愿共他征伐破梁,不肯止戈,至死方休!
                              秦的子民传颂她的佳话,言那一晚,和亲的公主凤冠霞帔,流光极焰似也,红衣白马,风流无双;言她明辨是非,为江山社稷斥叛故国,豪壮之举不输须眉,千载美名扬。
                              我闲闲斟酒听着,语曲若灵:“她心里盛的,可未必是为万世开太平。”
                              她听我诉完整场乱世动荡的起末,皱了眉,声音平静无澜:“我不解人伦。”
                              我微笑:“无妨,不必懂。”
                              梁的忍痛求和最终成了一场笑话,斩太子于阶前,也换不得一隅偏安。
                              凤辞夕与苏稷大婚匆匆,便载着秦君一道军令,再次率军赶赴烽火征伐的南国。
                              在他走后,我方赶路到秦的皇城,深憾未能见他一面。
                              柳枝春生,如烟似雾,拂岸拍堤,我朝将军府上的方向遥遥一望,无声道别。
                              “哥哥,我要走了。”
                              府门始终紧闭,而我扬起下颌,策马亦未回头。
                              不会再有差池了。我这样想着,竟也整个人怠懒下来,似初出江湖时的好兴致。
                              这是我平生最快意的一段时光。
                              兄长即将为他的王伐得天下,而我的知交一直相伴左右。我与若灵白昕同游,自江北至蜀中,携来万两的黄金,买下好马与织锦的厢车,溯游而下,沿着肥沃平坦的原野,悠悠荡至山水盘萦的丘陵。在淮南的溪池旁戏着采莲的曲,又央若灵去偷蜀的王府里窖藏的美酿,路遇不平便止步,又几回在天下第一楼的惊堂醒木下,闻得说书人埃朽的传奇。
                              直至曲若灵那夜归来。
                              她从一方焦骸的身上,摸给我一封险些烧成灰烬的信,并一方免死令牌。
                              帝王恩怨,从来难测。哥哥为将在外征伐,是仰仗国都中少年君王的魄力手段,强压下许多矛盾,方可不问腹背,拼死厮杀。
                              然而眼下秦的皇城,暗潮终于滔天。


                              16楼2017-09-07 0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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