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瑞玛的风沙是如此的暴戾，从不因谁而止息。
咆哮的沙暴并不只是自然现象那么简单，它夹带的还有千年前热砂上那些怨毒的回忆。泽拉斯的怨恨一直没有消解，砂石中的恶毒咒术日夜侵袭着古城的遗迹和苟活其中的人们，远行者几乎全都葬身于这场无妄之灾，只有城中的居民在阿兹尔的保护下幸存了下来。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沙暴却还没有一点止息的迹象。
谁也没料到城里唯一一个受到恶咒侵袭的，竟然是一直守护着他们的飞升者。
夕阳的余晖拥抱着恕瑞玛的土地，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阿兹尔卧在朴素的宫室里，重重的砂漠禁军守着他的房间，不让外人内进。虚弱的君王无法再穿着沉重的黄金铠甲，取而代之的仅仅是一身素白的亚麻长袍。疲惫不堪的阿兹尔全身都在发热，他艰难地翻了一下身，试着掩盖自己粗重不匀的呼吸声。
“砰、砰。”
阿兹尔几乎能从心脏的每一下脉动中感受到那邪恶的杂质。疲惫的君王瞇起眼睛、侧视着卧室的墙，一缕缕灰黑的影子掠过——巫术在他迷茫的视野里慢慢勾勒着奇特的人形。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只得痛苦地阖起了失去神采的双眼。
迎接他的只有令人恐惧的黑暗。很快，一阵不怎么友好的蓝光划破了沉默，奇诡的魔法线条继续勾勒着它们的图画。
阿兹尔努力地想要挣脱，他凝神驱逐着这些不洁的咒术，法力的抗衡每激烈一点，他额角的汗珠就多一分……
这种抗争一直持续到巫术的线条勾勒完毕为止。
广袤无垠的星空一如轻快的夜风般清朗。半梦半醒中，他依稀看见了昔日的恕瑞玛皇宫，那华美的墙垣和梁柱是那么的熟悉——虽然如今都成了他身下的黄沙。辉耀的线条转而带他走进了曲折的宫室甬道，两个轻巧的人形一闪而过。
阿兹尔怔住了。那是他与泽拉斯的曾经。
两人在走廊里跑着，略高的少年身上有许多曲折的线条，想是皇宫里的华衣——阿兹尔早就忘掉了千年前他穿过什么衣服。他的怀里抱着一大迭书和纸张，另一只手拖着一个男孩狂奔着。
顷刻，少年就停下了焦灼的步伐，道：「泽拉斯，我们太晚出来了。今晚你在我房间睡吧。」「这不太好，我用魔法回去吧——唔，殿下您说了算。」略高的少年笨拙地吻住了男孩，后者只得噤声。两人的声音出奇地虚幻、如同远空飘来的风声一般，轻易就能察觉这根本不是常人的声息。
不。
头越来越痛了。怒火和巫术正同时折磨着他。
阿兹尔的神经紧绷了起来，他努力地凝神驱赶幻象、羸弱的魔力勉强解除了这可恨的幻术。呼。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但痛苦并没有就此消失，昔日的皇帝此刻在床上蠕动着、无数锋利的长矛正无情地贯穿着他的脑袋。他感觉自己快要被回忆逼得昏厥过去了。
这是他和泽拉斯的第一次。
不用介入什么古怪的咒语，回忆很自然地翻涌了起来。
这副躯体已经无法承受太多的思绪，放任恐怖的前世回忆在心中横流是唯一的选择。他的眼中浮现了两个人在图书馆里倚着栏杆数星星的情景，那时泽拉斯的眼眸是那么的清澈。
「月亮会有圆缺，真是遗憾。」
「我也害怕月亮的变幻无常，只有星星才能永远闪耀。泽拉斯，你觉得哪颗星星最漂亮呢。」
阿兹尔苦笑了起来——怎么当时会问这么蠢的问题？他的星星何曾待在天上过。苏瑞玛没有崇拜星光的传统，但这个小皇子几乎每天夜里都会爬起来仰望星河，兴许是寂寞使然吧。
阿兹尔观星的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他喜欢夜空的宁静，更喜欢繁星互相守望的姿态——不。阿兹尔绝不承认他幻想过自己能成为与泽拉斯相守的星辰。可能很久很久以前他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但这种念头早已随着恕瑞玛埋葬在黄沙之中，飞升者的世界不该再有这种眷恋。
他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在飞升之后，每晚还是会仪式般地爬到高处自己呆望闪烁的夜空。
他不是再不喜欢星夜，而是害怕无所不在的孤寂。世界在他沉睡时早已沧海桑田，如今他一人伫立在自己建造的房顶、不知为了什么仰望夜空，也许从头到尾没变的只有永恒闪耀的星光和凛冽的寒风。身边空荡荡的，到哪里都是寒冬。没有你在身边，到哪里都是流浪。
混乱的思绪不断涌出，容不得他有一点思考的余地，阿兹尔此刻只能放任这些奇怪的想法在脑中肆虐、吵闹。皇帝的身体弓成了一条弧线。他望了望窗外，暧昧不清的蓝黑色告诉他快入夜了。今夜应该是没有办法去观星了。
一阵剧烈的眩晕席卷他的思潮，视线尽头的墙壁斑斓了起来。他只觉眼前一黑，随即瘫在了床上、连带失去了知觉。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被回忆淹没。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午夜了。热得满头大汗的阿兹尔喘着粗气扶着额角，心绪根本静不下来。他把被子踢到了床边、换成平躺的姿势，试试能不能入睡。
然而他还是睡不着。阿兹尔睁开双眼索性不睡，幽绿的双瞳在黑暗中出神地凝望着什么。脑中渐渐又不受控制地浮现了一副他朝思暮想的面容。这个眼眸清澈一如甘泉的男孩，他的绿洲。
他轮廓的每一分都深深地刻在了皇帝的心里，不论是他温柔的眼神还是他脸颊温暖的触感。泽拉斯在他心中的地位自然不用多说，他陪着阿兹尔成长、帮他夺位，但末了又夺走了阿兹尔的一切……不。我不能想起他。阿兹尔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思念，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想起这个人？自己的国家、亲人因他而亡，现在的巫术也肯定是他搞的鬼，这个心肠歹毒的小气鬼有什么好眷恋的？
无边无际的黑夜把他的煎熬拉得极其漫长。阿兹尔虚弱的呼吸声在黑夜的怀抱中格外清楚，清楚得能让他感受到胸口隐隐传来的痛。他努力地想喝止回忆不要吵，但发散的思绪却一直凝在泽拉斯的脸上。阿兹尔甚至没有发现，几滴清泪在自己翻来覆去时悄悄离开了他幽绿的瞳。
他尽力地尝试阖眼休息，但这只是换了一个方式来抵抗回忆的折磨。泽拉斯的巫术在这夜没再侵袭他可怜的皇帝——或者说，他在开启了这回忆的连锁后、根本不需要什么咒语就能完美地折磨阿兹尔。
黎明的光刺穿了房中的黑暗，尘埃在透明的棱光中成了闪耀的轻丝、随着气流轻轻起舞。阿兹尔擦了擦眼睛，却发现自己眼里彷佛起了薄雾、怎么样都看不清房间里的细节了。
“呵。” 阳光渐渐舍弃了它的飞升者。
看不清现在，却记得清过去。
这是皇帝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晨光照不亮他的神识，他失去了麻醉自己的权利。生理上的不便直接导致了心理上的暴躁，有几个沙兵进来看望，却被阿兹尔直接用魔力轰成了几摊散沙。
不断滴下的冷汗带走了他身上的热度，却没带走他的煎熬。他空洞的瞳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墙上的空白，然而这并不能为他带来什么解脱。
最后，是希维尔打破了这份延烧了两天的死寂。门口破碎的沙兵把她吓坏了，但是出于对先祖的关怀，她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进去。幸好阿兹尔回首看了看来人，要不然希维尔很可能会被她暴躁的祖父一下轰成肉酱。
“祖父……”
“出去。我现在很不舒服，不要打扰我。”阿兹尔有点艰难地翻了个身、背向着希维尔道。他不愿让小孙女看见自己苍冷憔悴的容颜。
窗户透进明亮的晨光，皇帝痛苦的表情在盈溢的暖光里显得极其不协调。希维尔担忧地道：”可是…您的身体……”
正在承受幻觉折磨的阿兹尔忍不住大吼；”滚，别烦我！”
希维尔只得退了出去。她拿着刚刚从地上拾起的羽毛，示意一旁的巫医拿去检查，满脸忧心忡忡。在城墙上看守的她感受着夜风的寒冻，一直瑟瑟发抖，心情随着气温降到了冰点。
当夜，巫医就找到了皇帝身上邪术的来源。然而，他们束手无策——小小凡人哪里是巫灵的对手？
远方，感受到宿敌气息消失的他笑了起来。诡异的苍蓝身影在这片怒啸的沙中飞速掠过，辉耀的魔力刺穿了一切逆其意的事物，他很快就抵达了古城的门前。
那道耀目的蓝光……祖父向我说过那个故事。
希维尔抡着寒光闪耀的飞轮跳下城墙，泽拉斯正准备了结这小妮子，她却抛下武器向巫灵冲来。
“泽拉斯，你终于来了。祖父他……” 希维尔的哽咽让巫灵明白了一切。他的皇帝再也没法抵抗自己了。
“嘿嘿，小女孩别在这碍事。滚。”
“你想干什么…啊！”
泽拉斯手一挥，强大的秘术能量如浪涌般扑向希维尔、把她震到了十几米开外，她只觉喉头一阵腥甜、然后就不受控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希维尔在地上无力地挣扎着，武器离手、身上挂彩，已是毫无还手之力。
泽拉斯没理会她，径自轰开了城门。
念在你是阿兹尔的血脉，我留点颜面。他这么想着。
阿兹尔依然梦魇缠身。
光明完全舍他而去，他渐渐忘记了何谓色彩，连做梦时看见的幻象也慢慢由蓝色淡成了纯粹的黑白。他微微睁开双眼，唯一不变的是眼前那片暧昧的灰。
他想翻个身、改变受苦的姿势，但僵硬的四肢不允许皇帝这么做。
皇帝的身体和灌进他眼瞳的夜风一样冰冷。
让他来说完这段故事吧。

——
我心中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想念。看着眼前由黑白灰组成的混乱光影，我只有在这种时侯才能体会到那种微妙的感觉——和失明之前一样，那些奇怪的魔法线条，同样诡异得令人摸不着头脑。
时间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看不见、摸不着，周遭的变化于我早已没了影响，有限的感官再也侦测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一抹耀眼的白色映入我的眼睑，我隐约听到一句：”陛下，臣下来觐见你了。”
清晰而熟悉的音色告诉我这不是幻觉。
泽拉斯，你真的来了。
我猛地想坐起来，但又重重摔下。
他就在我的床头，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用他那双清泉般的眸子不怀好意地盯着我这个曾经的君王。
“阿兹尔，你变得没那么讨厌了呢。”
“……”
我想说话，但是僵硬的雀舌只能容许我发出不知所云的音节。此刻我脸上的笑容一定很难看吧。
脸上传来模糊的触感，有点冷、有点糙，可能是石片。他在摸我的脸吗？我费了好大的劲抓住他的手，开口道：”你…想怎…样？”
“我就想这样赖着你。”
”阿兹尔，你成了我最喜欢的样子。”
他呢喃着，窗外如水的清辉在我们之间隔成了一道薄纱般的光幕。鼻腔稀薄的秘术气息渐渐变浓，想是他贴近了我的脸。
泽拉斯。别。
我的口腔已经麻木了。雀舌本就不便于发声，现在我更没有吐字的余力。我干脆就保持着这个姿势，静静地听着泽拉斯倾诉我们的从前。
他慢慢地说着那些我们成年后的片段，而我像尸体一样没什么反应。
其实我早就忘了那些后来的片段，我记得的只是那个乐于分享的人，那个总是被我拉去一起看书的男孩，我感情里的最后一个天使。
命运没有放过我们，头顶着沉重的皇冠，我们变了太多。我们一同把良知抛进了井底。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泽拉斯，以前的你一直住在我的心里。
你炫耀着杀死我那些兄弟时付出的决心，而我只看见你对我的执着。你不惜烧尽了仅有的善良来点亮我的路、把心和身体都给了我，我知道你的心意是多么的真挚。
但是我不能说出来。
我这失败的皇帝，又能比奴隶自由多少呢。
现在的泽拉斯早就不是以前的泽拉斯了。他依偎在我身边，而我怀念的却只是从前。
如果他知道的话一定会很生气吧。
我散落的思念，全都是选择性失明的产物。我只想念旧日的美好。
继位后我对他的推辞、疏远，全都是逃避现实的反映。我不愿面对爱人变质的事实。
每个观星的夜晚，全都是在回忆年少时的我们。我妄想着能回到从前。
泽拉斯，我很痛苦。
你变了太多。你早就不是我爱的人了。我喜欢的是那个单纯的、会陪我看书的好男孩，不是整天想着用巫术杀人的野心家。他早就死了。
现在的你，我一点都不喜欢。
我宁愿就这样永远地恨着你、怀念着你。
你的容颜早已不在。我喜欢想象你，多于看见你。
你的肉体早已不再温暖。我更想怀念你，多于抱着你。
你的笑容早已不再单纯。我希望回忆你，多于亲吻你。
你的爱太沉重，我受不了真的和你一起。
……
我在想什么。
透明的月光隔着我俩。我忘了我俩的嫌隙从哪时慢慢滋生。
泽拉斯继续喃喃地诉说着他多么想被我拥有，多么想与我相守到永恒。很病态，我受不了。
他虚幻的臂弯环抱着我，奥术的流动透过我单薄的衣衫，像电流一样酥麻地刺痛着我的胸膛、我的肩膊。他的唇含住了我微张的喙，软软的能量体撩拨着我已经像顽石一样发麻的口腔——这是我们第一次的情景，不过现在换了角色。
脸上有一缕冰冷流过，我的右手艰难地游移到他的背上、抱紧了这个我曾经深爱过的灵体，就像以前一样——尽管我不再爱他。我的左手诚实地想轻轻推开泽拉斯，我想，这一下便已耗尽了我余下的所有力气。泽拉斯却忽然带着哭腔开了口：“阿兹尔，你到头来还是没喜欢过我，对不对？为什么…为什么老是要推开我？”他整个身子瘫在我身上、抽泣似的颤动着。我俩都在莫名地哭泣，但是我哭，是因为想起回不去的从前；他哭，是因为抓不紧现在。
虚幻的软舌不断向我索要更多。我任由他侵犯着自己的口腔——反正已经没有感觉了。
我不想承认，但是我真的不爱你了。泽拉斯，你很想让我快乐，我知道。但我俩注定无缘。我能给你唯一的补偿就是这样半推半就地与他相拥一宵，再多的，我给不起，也受不起。
光明早就与我无关。
喉头的声音渐渐消失。
你终究没有长留在我的怀里。
兴许泽拉斯是在朝晖升起时离开的。仅仅余下听力的我无法容纳太多话语，我只记得他在我耳边的一段轻语：“阿兹尔，我想再和你一起看书。”
我脸上的绒毛应该湿透了。泽拉斯，我也很想。
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除了耳畔的语句还在回荡，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凝滞了。你深爱的君王终究死在了你的手上，这算不算是一种拥有？
泽拉斯，我千百年前没留住那个美好的你，现在却再也不想留住你。
没关系，你少年时美丽的双眸一直在我心海的深处闪耀。我永恒的星光，愿你与我同在。
……
就让我们彼此永远想着对方吧。
是我回归沙尘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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