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拓寺，静谧无声。香火轻烟袅袅腾起，一缕又一缕，盘作篆书形状，像下一个不知名的山峰飘散去，往那云深不知处的林野，听十万软红尘中的喜怒哀乐。佛祖啊，人生八苦，你肯不肯渡我？】
【晦朔有例，访古寺祈福，这日，携致危一道，上香祷祝，愿阖族安康，兄弟姊妹无虞。】

【蝉鸣蛙声鼓噪，我们被盛夏中最热烈的音乐簇拥着到达潭柘寺。山寺晚钟深沉的在亭亭柘树上空悠扬，远处有炊烟袅袅，僧房里经声喃喃。整个寺庙充斥着各种声音，却形成一个极静谧的所在。】
【她穿一身颜色清淡的衣裳，在蒲团前伏拜到底，从后颈到足踝，每个线条都极尽虔诚。这是我第十七次陪她来此，我立在她身后，欣赏她的姿态之际，不禁发问】
“家族兴盛，你已求了数百次，难道没有一次为自己求？”

【纤纤手持三炷香，虔心叩拜后，奉香于青铜神龛，静观那蹙着火星的香柱一点一点落下灰烬，没有一丝儿响的，油尽灯枯，燃尽你我的生命。当小半截儿佛香遁空时，我聆得身后朗音缓缓起，教心头那些旧事一一舒展开，白驹过隙，岁月催人，我险些忘得一干二净。】
【回眸观他，剑眉星目，和七弟如出一辙，以至于我每次瞧见他，都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英雄尚小，美人年幼。刹那间，我迷惘了，恍惚之中，他向我走来，带着笑，而我也回应他。】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无所求。”

【月祷的仪式并不复杂，她显然不必在佛前背诵我们冗长的族谱，替或亲或疏的亲人一一祈求幸福。也许她心里真的默念了一两个名字，不知道其中是不是也会有我。】
【她看我的眼神恍惚了一阵。十二岁的某日，我着一件石青补褂，从府中一间题着‘伏羲’的屋子穿出来，正遇上这位姑姑，以及我其他的姑姑们。后来她们告诉我，我像极那位曾经居住伏羲的嫡亲叔叔。从那以后，她看我时总像看着别人，随着岁月推移，那恍惚似乎已被全然纠正，不再犯了。而她方才却恍惚了。】
“你在佛前撒谎。”【我从来不尊敬佛，却擅自认为，佛是宽宏大量的。我并着两根手指，透过她的头顶，指着佛像。】“我不否认你的坚强，可是人人都有所求……你告诉我，刚才那一刻，你想到了什么？”

【迦蓝梵唱，终一十七年，流光似电，我这才省得，适来只是华胥大梦一场，黄粱故事，总离不了万境归空。倏忽去经年，我记起那时重临伏羲园，折扇与鹤氅整整齐齐地摆着，那海棠花开了又谢，突然很想哭。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可惜从来不是我与他的命运。我望着佛的眼睛，向着金碧辉煌的光，喟叹。】
“我没有撒谎。”
【后是久久地静默，直到一句话终结。】
“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命里无时莫强求。只好，认了。”

【当一个女人开始思念，眼前任何能勾起回忆的东西都将成为她的寄托。我始终在观察她，并且敏锐的发现她的眼神变了。亲情，是她看我时的眼色。黄金佛像倒映在她的瞳孔，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无所求的人怎么会匍匐在地，用哀伤的额头默读悔恨。我想象，并直言不讳】
“你只是求了一个不属于你的东西，没有得到，便以为是老天蹉跎了你的时光，赌气地说无所求。”
【话语里带着不礼貌的笑意，笑里有讥讽，也是我素来的顽劣】
“这就是你不嫁人的理由？”

【我时常同侄女说起我的意中人，他应该是个盖世英雄，会踩着七色云朵来娶我。然而，然而——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甚么你啊、我啊，这是你与姑姑说话的态度？”
【牖外天青色，是山雨欲来之势。钟敲了一十三下，潭柘寺的香客逐渐散去，山林一空，万籁俱歇。团墨堆在天角，似乎下一刻，即有一声闷雷响彻阊阖。也许我骗得了旁人，但我却骗不了自己，更骗不了他。】
“我忘不了他。”

【族亲间相貌相似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有在她眼里，我觉得自己是个替身。什么样的感情才会在失去以后，需要用替身来填补？这使我心里滋生了不甘，从一开始的尴尬到如今，仿佛应是麻木。】
【惊雷在屋外诘问，她说的人是谁？我心里已然十分清楚。眉尾轻浮，嘴角微微上扬，饶有兴致地揭开尘封往事】
“可是他早已不在人世中，连带着你们的记忆烟消云散了。”
【佛龛前的青烟檀香弥散，也被突如其来的雨水所翻起的泥土气掩盖。我们并没有带伞。】
“我像他的鼻子，还是眼睛？性格审美一定天差地别，我可不会喜欢一个成日自怜自艾的老女人，也不会明知道夏季多雨，却偏要这时候上山。”

【檀香是一股子很缥缈的味道，仿佛还混着冷杉和松针的气息。周身阒然得令人发憷，梵音藏心，却指引出一条冥府之路，通往他栖身之处。是时贪狼啸过天际，撕裂一道口子，雷雨轰然。这些年来，我和他的缘分全因逝去的人而起，也心知肚明，台上卿卿，台下我我，断不是我和他。那到底是谁，一声不响地闯入我心，在心上撒野，留下永世铭记的记忆？】
“他走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日子，天际团墨浓云蓄了盈盈一腹腔的水，千军万马，奔腾欲下。”
【浮云裂如斩，雷霆万钧，窄腕上一叶紫檀的串子窥探着尘世波澜。我抬腕，很逾越地抚上他的面颊，想起我和他，大雨初霁时候，莲园中笑谈风月，道是留得残荷听雨声。你听到了吗？】
“不，不像他，你就是他。”

【雨声即便急促，急促中在存在着节奏，大约是为了印证四时有序，天道无常，一切冥冥中自有定论。悲剧向来早已注定，只是在开头和过程中灰色的线索常常被人忽视，结局的时候恍然大悟，遗憾和痛苦便翻了个倍。这是写戏文的把戏。】
【我枯着眉头，很不认同她的说法。】
“我是我，我是穆克图致危。”
【又添上一句，缓和这铺天盖地雨幕下，渐趋沉闷的气氛】
“就像你是穆克图应映，不是这世上任何其他人。我未用对待‘姑姑’的态度对待你，你是不是也要对我公平些？”

【晚来风急，乌云蔽去天日，世间只剩冷清清的一席雨，倏尔一道白光劈下，和着鼓点般的雷，震耳欲馈，如十万弓弩，射杀无数。待雷静风止，穹幕又恢复旧颜色，是凝夜紫。黑漆漆的影，镌刻下两个似曾相识的名姓，穆克图致危，穆克图崇生——呵，同样的一张脸，教人如何分得清明呢？】
【寺宇无声，听六合洪荒风雨，楚天茫茫，观这人间情债孽缘，满纸荒唐。来来来，试听谁在敲美人鼓？来来来，试看谁是阳间人屠？弯唇一嗤，横眉向他。】
“公平？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公平？”

【女人缠绵的眼神对我来说是个沉重的包袱，因为一旦你背负了什么，就必须为之承担相应的责任，这不是我的义务。】
“就是——”
【雨来的急，停的时候也没有任何暗示。天晴了，檐牙和树梢上滑下残余的水滴，被雨声盖过的喧嚣死灰复燃般升起。我无法为公平作出解释，如这场雨最后的结局一样哑然。背转过身】
“我讨厌你的眼神，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对不起，我下次，不会这样看你了。”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有时候酝酿整整一个午后，天青又天黑，折腾大半晌，总没有个结果。这就像我和他们的人生，无论做多少努力，都不会有结果。纵押了三个月的韵，搦笔写下十七个春与秋的相思，也没有机会说与他听。】
【雨停了，这不过是夏天和我们开的一场又一场玩笑，没有人当真。】

【嘴巴可以说话，眼镜却骗不了人，更何况，她从来不会很好的掩饰自己。我是个自私的人，自然体会不到她的遗憾。有一瞬的轻松，我以为我摆脱了某个人的影子，可以继续做我行我素的致危，哪怕事实并不如此，也无从追究。】
【这阵雨下的对白从此人间蒸发，我们继续做着自己眼中的自己。雨后山路泥泞，染得裙靴土色，实在令人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