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_>>° 伍∞「独慕相随」——
素节既望,秋风萧瑟,锦城一派荒凉萧条。
黑云死死地压在这座已经潦倒的城池之上,锦城是最近叛军的一座城,自是首当其冲。百姓含泪逃亡天涯,唯留死城一座。
谢邂骑着一匹精壮豪马在空无一人的破败街市上信马由缰。这匹马是老管家特意挑选的,此马貌不扬,却精瘦结实,最适千里跋涉。
却说那日谢邂饥寒交迫又急火攻心,竟昏了过去。直昏睡三日两夜,索性身体无碍,他不敢再耽搁,便于当日夜间启程。
随行唯一马一鸽一弓而已。
谢邂将手伸至平眼高度,先前安稳立在谢邂头顶的一只白鸽翩然跳入谢邂手心。
这只信鸽不单单可作传信之使,它最绝一点,也是谢邂将它带在身边的原因便是它可追寻携带特定信物之人,方圆十里之内,从不落空。
唐舞麟临行前,谢邂便送他一块温碧古玉。这边是这信鸽可追寻到的信物。
“阿白,看你的了。”谢邂将那信鸽凑到唇边,印下轻轻一吻,然后用力挥臂助力信鸽起飞。
谢邂眯缝起眼睛,目光一直追随者白鸽升入漆黑的苍穹。他的心里空落落的没底,他也不知道唐舞麟到底在哪,或许他真的真的身陨,连尸骨也不曾留下;或许他死里逃生却至今流浪,但在某时某夕某处某地与他一别擦肩;或许他安然无恙,与军中账内和伙伴嬉笑怒骂麾下分炙。
这些俱是未知,他能做的只有行至沧海天涯,寻那独一无二的身影。
白鸽远远地飞回,在谢邂头顶盘旋,口中发出奇特的鸣叫。
谢邂猛地抬头,寻到了!
“驾!”他攥紧缰绳,狠夹马肚。豪马仰头嗥鸣,而后如离弦之矢般冲出,趋向白鸽引去的方向。
谢邂策马疾行将近半个钟头,他在阿白的指引下行进一丛山林。未开荒的山林古树粗壮,山路崎岖。时值深秋,枝秃叶枯。曲径通幽,暗黄的落叶铺满了林间路,他稍紧缰绳,让速度慢下来。马蹄轻踏在枯叶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谢邂勒住了马,然后轻盈的翻身下马。轻轻隐在一棵树后。
他远远的看到了,百十步外似是有数十人影影绰绰的在林间空地歇息。谢邂不敢贸然前行,他高高的抬起手臂,阿白心领神会,稳稳的降落在他的手臂上。
“乖。”谢邂轻轻地抚了抚阿白洁白无染的羽毛,然后把一张字条卷起紧紧地系在阿白的脚上。“乖孩子,你爹我此次是生是死皆系在你身啊!”
白鸽咕咕作声,似是回答谢邂。而后扑棱翅膀,直冲云霄。
谢邂一直看着阿白的身影越来越小,在墨黑苍穹间再也望不见,才收回目光。他解下身上背负的神兵古弓,慢慢地向那片空地挪去。
唐舞麟靠在一株将近枯秃的树干上,粗糙的树理硌地他后背直疼,被紧缚在身后的手血液不通,有些发麻。
他保持这个姿势坐的久了,难受的很,轻微地活动了一下身体。满是血浊和脏污的脸上写满疲惫,他勉强睁开肿痛的双眼,望着天顶漆黑的乌云。
我快要死了吧。
数月以前,叛军暴起,唐舞麟奉命随军镇压。虽说京师雄兵良将势不可挡,迅速镇压叛乱,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流寇四窜,为祸一方。
锦城地近边疆,天高皇帝远,有一小队叛军残党便幸存,想借道锦城回到故土蛮夷。
然而这三十余人在锦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搅得锦城天翻地覆后便躲进深山,准备翻山离去。
锦城官兵对这伙流虫恨之入骨,却奈何山高地广,长时间过去,竟寻不到他们的蛛丝马迹。
偶有一日,唐舞麟独自进入这座荒山,却不想在深山处发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他既忧心寡不敌众,有担心等自己叫来援军,这伙残党就逃窜出境,受难百姓的公道何以讨还?唐舞麟一番天人交战,便选择只身冲上。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斩落几名贼寇于马下后,他便渐落下风被生擒。现如今他便被绑缚于树前,生死未知。
身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唐舞麟眼前慢慢模糊,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
他忽的想起了临行前自己说的马革裹尸亦无怨无悔,如今竟一语成谶。在这荒郊野畔,一抔热血溅于轩辕。
可是如果自己真的死了,那小少爷得难过成什么样?他脑海间浮现出谢邂哭鼻子时的样子。一张粉面犹如敷粉,泪如泉涌时,连眼眶和鼻尖都被逼得通红,平时如深潭般清澈平静的眼眸泛起水汪汪的涟漪,煞是动人。
果然还是有点后悔,当年应该再抱抱他的。
突然,旁从的贼寇间乍起骚乱。原是有一人方才被一箭射中眉心,当场身亡。
又是一箭!取走又一条性命。
贼寇怒不可遏,纷纷抄起兵器,大声的咒骂着。但他们的满腔怒火却无从发泄,因那箭矢之所出无所寻迹。
一阵阴仄,又有一贼人倒地。
放箭者就仿佛隐匿身形于无声息间度人生死的阎罗王,让人脚下生寒。
箭矢频出,贼寇不停的用污言秽语咒骂,用以驱散恐惧。唐舞麟渐渐睁大了双眼,他恍惚觉得这神乎其技似曾相识。
未等他做多反应,身边一贼人忽然暴起,高声喝道:“定是来救这小子的!”说着他高举砍刀欲冲唐舞麟天灵盖砍下,话音未落却,尾音在半路转成一声惨叫。
砍刀掉落在地上,一尾长箭钉在贼人高举的手腕上,鲜血迸溅。
一个人影从层叠的林间窜出,如一阵狂风。他迅速拾起那弯掉落于地的长刀,发力一挥手,便隔断了那贼人的脖子。那贼人连惨叫都不曾发出,便缓缓瘫软下去。
殷红的鲜血自颈间断口喷涌,将土地染成黑色。
微风轻过,来人发丝轻动,衣袂如水泛涟漪。他面如沉水,朱唇轻抿,眉目如画,飘然如遗世独立,仿佛世间任何污秽都无法玷污他分毫。那人慢慢转过身,在唐舞麟面前蹲下身,而后伸出手,颤抖着想要轻轻触碰他的脸颊。
唐舞麟愣愣的看着眼前人,那日思夜想却相隔千里的人如今便在自己眼前,佳人如玉,仿佛触手可及。
美得好像是一个梦。
“阿邂!”
“竟如此目中无人!”身旁贼寇恼羞成怒,伙伴被杀的痛苦积郁在胸中,他高声喝道,“今日便叫你有来无回!”
身旁幸存的一众贼人将谢邂和唐舞麟二人团团围住,手持兵刃,小心地靠近。唐舞麟大惊失色,他声音嘶哑的冲谢邂吼道:“你来干什么!不要命了么!快跑啊!”
谢邂不紧不慢的凑近唐舞麟,用那柄沾满鲜血的长刀替他松了绑,轻声笑道:“你以为我会如此鲁莽?”
远远响起马蹄飞驰之声,铁蹄踏叶杂乱无章,渐渐近了。一队精兵良将冲出树林而来,将士们甲胄加身,器宇轩昂,骏马雄健,势不可挡。
锦城驻地官兵如一柄刚硬锋锐的宝剑直冲过来。一只白鸽在他们头顶轻盈的盘旋,发出咕咕的声音,像是以凯旋之姿向谢邂邀功。
“阿白真靠谱!”谢邂看着白鸽喜笑颜开,复转过头,对唐舞麟说,“援军到了。”
锦城的街道依旧空无一人,马蹄踏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二人坐于马上,慢慢地前行。唐舞麟坐在谢邂身后,疲惫的靠在他的后背,像是要把身前的人抱在怀中。
唐舞麟把头搁在谢邂的肩头,脸颊蹭在对方的耳朵上,触感温滑。伴随着马匹的颠簸,谢邂细软的发丝一下一下的扫在唐舞麟的脖颈,划得他心里痒痒的。
“阿邂。”唐舞麟突然出声,“你还记的临行前我赠你的诗么?”
“记得,怎么?”谢邂轻轻答道。
“我犯了谬误,你怎会是天边遥不可及的婵娟?”唐舞麟伸手捉住对方牵着缰绳的那只葱白玉手,环壁搂住对方的纤腰,“我不想再孤单一人,我想在你的身边。”
“我心悦于你。”
历尽千帆终再会,不慕婵娟慕相随。
这句话掷地有声,霎时天地寂静,谢邂愣住了,心中却仿佛泛起涟漪。
“真是呆子,”谢邂叹着气摇了摇头,微微侧身偏头,面向唐舞麟,“你怎会是孤单一人。”
谢邂伸出手轻轻贴在唐舞麟的脸侧,浅浅微笑。不知何时,乌云渐渐淡去,秋时令发白的日光从云层间投下,将谢邂的笑容染的俊朗无双。
“我自是亦心悦于你。”
世间痛苦之事十之八九,俱是求而不得。对心心念念却无缘之事趋之若鹜,终似飞蛾扑火沦为尘埃。虽此生错过无数风景,细数多少无奈,饱尝千万愁思,然则何其幸哉,平生最为珍视之人求而得之,当真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