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篇
【一】
我叫谢青山，谢家御用杀手，最厉害的杀器，没有之一。
谢家，世代除妖，组织遍布京城及中原各地，声名远播，在江湖之中手握大权，处人妖两界，来去自如。
铃，谢家除妖的法器，谢家铃响，恶妖尽除，片甲不留。
除妖铃中，属青铃的法力最为强大，也是江湖人士都觊觎的圣器。
可惜只有特定的血脉才可以佩戴青铃，而这一脉正好出现在谢家。
在谢家可以佩戴青铃的人被称为尊法，培养为谢家专门的杀手，世代单传女孩。
尊法单传到第二十代的时候，出瞭点小问题，前尊法生了个男孩，而且只生了一个。
于是女孩单传的现象被打破，这个男孩被取名叫谢青山，继承了母亲的青铃。
没错，这个男孩就是我。
一个小小的青铃，一条细细的线，系在一个男孩身上，显得娘里娘气的，小时候我总是拿自己的形象来自嘲。
后来随着妖和人杀得越来越来多，青铃逐渐被浸透了血色，无论人还是妖，只要看见我的铃，就吓得发抖，我才知道，自己一点都不娘气，甚至可以说是可怕的。
很多人以为作为尊法，我在谢家必过得声色犬马，锦衣玉食。
锦衣玉食是真的，声色犬马却不见得。我在谢家不干别的，只负责杀戮。
我住在谢家最深的院落，院落很美，景致错落，繁花似锦，四季皆有美景可赏。
院落也很空很大，一日之间一宫之内，而气候不齐。娘生完我之后便去世了，我从没见过我爹，平日里可见的只有一些来来去去的小奴婢，只有到了过节的时候才能见到谢家其它人，他们对我，客气应该算得上。
往常我一个人的时候，就练习法术，有时日夜不停，累了的时候，就抬头看看院里的景色，我经常大半个月都不开口说话，以至于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已经嘶哑。

【二】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弱冠之年的时候，那年春日我院里的樱花开得比往年都要好，一日午后，我起床赏花，正看得起兴，忽然发现挺拔的樱花树下藏了一个两三岁的垂髫小儿，正伸头看我。
小儿应该是哪里来的小妖怪，还未修炼成型，半透明状的，包子脸，小手小脚，眉宇间却隐约透着轩昂之气。
他不怕我的铃铛，只是嬉皮笑脸的看着我。
“你不怕我的铃铛吗？”我一边厉声问他，一边思索要不要杀了他。
他微微牵起嘴角，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就是你的铃铛啊。”
“铃铛，杀妖的铃铛也会化妖吗？”
“谁知道呢？”他将手背在脑后，仰面躺在樱花树下，嘴角带着深深的笑意。
“你来，干什么？”
“陪你啊。”
“你那么小，怎么陪我？”
“放心，我会长得比你还要快。很快我们就能一样了。”
“人间那么大，跟着我，才会觉得好玩。”
这小儿真是胡乱说话，人生哪有好玩和不好玩的分别，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与其他日子也无太大不同，无非就是身边，有了一个人。
身边有了个人，大概就是有人可以陪你说话聊天，满腹心事不用藏着，喜笑哀怒都有人分享，满院的景色也都不会只是为你而开了，大概就是这样吧。
他安静的时候很好看，一开口就聒噪起来。
他没有名字，我也没问他名字。
他存在感很低，我的奴婢似乎从来看不见他。

【三】
这个黄口小儿，长得真是快，我才不信他就是我的铃铛，他定是哪里来的小妖怪，寄于我的铃铛之中，才会得到如此造化。
暮春初夏的时候，他就已经化出了完整的人形。
那日，没什么任务，被一夜闷雨吵得没了睡意，早早醒了。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记挂着夜里必是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那一树樱花，便急着转头透过窗去看。
樱花，真美，那人，也真美。
那人在树下站了许久吧，身边已拢了层薄薄的水汽，前夜的雨打得樱摇摇欲坠，风一吹，便花落青丝，他微微昂着头，嘴角牵着轻笑，玩味地看着那一树残樱，徒惹一身仙气。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黄口小儿吗？
见我已起了，他便招我过来。
刚穿戴好衣物走出去，他便迫不及待的追问我到：“姓谢的，你看我这副模样如何？”
我心头暗自松口气，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儿，还好没一夜成仙了去。
“还……还好吧，挺不错的，挺好。”
他潇洒地挥了挥衣袖，大笑着说：“有了这身行头，便可以带你翘家了！”
翘家？还有这种说法？
“我如今便达弱冠了，却连名和字都没有。”
“便叫流水嘛，听起来很配，你刚刚说的翘家是何意思？”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青山。”流水笑着拍拍我的肩。

【四】
我没有想到自己堂堂一介谢家大尊法，竟会沦落到去做翘家这样的事，且还成了难戒之瘾。
那晚流水便带我翘了家。
京城的夜市真好看，水红的灯笼顺着青石板街道延伸，在轻风下微晃，撒出暖黄色的光，流淌进人群中，与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融合，散发出温暖旖旎的气息，与我的大院全然不同。
人间，竟有这样的景色。
我的人生原来这样这样的浅薄与无趣，原来我真正活在人间的时间是那么寥寥无几。
流水大步走在前面，催促着嚷嚷着，滔滔不绝。
“这家，这家老字号包子铺！皮酥肉香，青山我一定带你尝尝！”
“这家，这家楼的姑娘娇柔水嫩，琴技一绝！”
我踉踉跄跄地跟着，气喘吁吁:“你……你说什么，姑娘？”
流水停下来，一把勾出我:“快点走，前面有耍杂的，比姑娘好看。”
他从人群中穿了过去，我却一头撞在人墙上。
我一时怔讼:“流水，你怎么……”
他却只是无所谓的耸耸肩:“青山，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看得见摸得到我。”
“为什么？”
流水嘟囔了一句什么，话语被人群打碎在空气中。
他叹了口气，又喊到:“看戏法去吧，再不看就晚了！”
那夜，京城有盛大的烟火表演，当烟火冲上天空的那一刹那，照亮了千千万万人类的面孔，也照亮了躲藏在人群中，一只只妖怪的面孔。
但无论是人是妖，面孔上都洋溢着同样的微笑和幸福，并无不同。
那晚，我第一次出门没有杀妖。
在后来不断地翘家和游街中，我逐渐认识到在这座城市中隐藏着大大小小的妖怪，它们和人类一样生活，一样有喜怒哀乐、善恶美丑。
妖，并非十恶不赦。
第一次，当我低头看向那个系在脚上的青铃时，心中涌起了万般的苦涩与迷惑。

【五】
但我这辈子到底是逃不了谢家尊法的身份的。
翘家之后，我就常常取青铃来端详，那剔透的碧玉当中涌动着越来越越深的血色。
“是我作恶太多？”我对流水发问。
他微微别过头去，不同往日的正经:“青铃亦能占前程凶吉。”
前程凶吉……那么，我会有果报么？
但只要还是尊法一天我就会遵谢家的命。
那次，我又被派去杀妖，杀的是我和流水常去的那家包子店的老板，它们一家皆是虎妖。
手起刀落，我依然只能做罗刹。
杀到最后，是经常给我优惠的一个小伙计。
青铃的法阵已经将他包围，他还是一个劲的冲我磕头:“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家里有老有小！大人啊，要早知道你是尊法，我哪里还敢招惹！大人啊！是小的逾越了！”
我忽然明白了这些年孤独的因果缘由。
“如果早知我是尊法，你便不会与我交往了吗？”
他愣愣的看着我，我挥挥手:“你走吧。”
“小的一定会报……”
“走吧！”
他连滚带爬的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只留下我一个人，踩着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的鲜血，它们因我而死。
那天京城下着瓢泼大雨，我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当我出现在卧房门口时，流水执着酒杯，半卧着，像往常一样问我:“完事了？大尊法。”
然后他抬起头来，却一时愣住:“青山，你怎么哭了？”
我抹了把脸，果然是湿的。
流水啊，我只是，忽然不想要这种生活了。
【六】
谢家比起以往喧哗了许多，常常半夜仍旧熙攘。
谢家的局就像一面平静的湖水，湖心被投入一粒小石泛起了层层波澜。
动荡。
我透过窗看着落到树梢头的夕阳，忽然就想到了这个词，心头没来由一紧。
江湖上的事，我不懂，但我手上的青铃已显出大事不妙的势头。
谢家灭了，我又何去何从。
谢家有难当头，我又能如何，除了杀戮。
况且我近来，也已显出衰败的迹象，越来越多的失败、受伤，还有越来越多的放过。
我这日渐钝了的杀器，又能和谢家一同走到什么时候。
白天总是想着如何帮谢家排忧，夜晚总是梦到那晚的烟火，和烟火下一张张活灵活现的笑脸。
心意两难全，境况日渐危，煎熬。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夕阳自梢头落下，来人的脸掩在阴影里。
我连忙起身:“二叔。”
“听说你又放走了一个。”
“我没追上，我……”
二叔抬起手，打断我的话:“尊法，莫不是刀钝了吧？”他冷冷地说完，便要出门，临走，却又停下问，“还是心钝了呢？”
“尊法，我只希望你无论何时，都与谢家站在一起。”他说这话的时候，脸模糊在阴影里，眼神却牢牢盯住我。
他说完转身便走，院门被猛然关起，带起一阵风与尘。
我只能站在尘中对着他的背影轻声道：“我会。”口中心里却全是苦涩。
忽然，腰被人从背后环住，熟悉的气息轻绕着我的脖颈：“青山。”
“流水……你这是做什么。”
他全然不理会我的问题，依旧环着我的腰，自顾自往下说：“要是可以，你想过怎样的生活？”
听了他的话，我一瞬间便愣住，当脑海中一幅幅画面涌入时，我心中泛起一阵酸楚的温柔。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这么说的吧，但是，怎么可能呢？”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烫，如此温柔的问答，如此暧昧的姿势，如此复杂的情绪与氛围。
“流水，快放开我吧。”
“就让我抱一会儿吧……”他不依不饶，将头搁在我肩膀上，语气带着鼻音。
时间在静止中流动，半晌我听到耳边再次传来流水的声音，却极不真切，像在远方：“睡一觉吧，睡一觉，梦就成真了……”
我极力睁大眼睛，巨大的困意却袭来，令我毫无招架之力，我逐渐陷入睡眠……

【七】
“这是陷阱！我们中了陷阱！”
“快跑，快跑！带上孩子！别管我！”
“饶命啊！饶命！不要杀我的孩子。”
“尊法！尊法！”
我在哪里？我在做任务吗？饶命，谁在叫饶命。
我挣扎着睁眼，同巨大的睡意搏斗，终于从混乱的潜意识里挣脱出来。
再睁眼时，我仍在那幽深的庭院，外面却早已天翻地覆。
谢家！是谢家出事了！
我挣扎着坐起来，因为头晕，眼前的景还是在不断晃动，我跌跌撞撞，四处寻找自己的青铃，却哪里也找不到。
忽然，我身后响起一阵轻轻的铃声。
铃铃铃……铃铃铃……
猛然回头，却对上流水含笑的眼睛。
“流水，快给我青铃，谢家出事了！我必须……”
我伸手去抓那微微晃动的铃，他却闪身避开，他嘴角仍挂着温暖的微笑，开口却叫我浑身冰冷。
“必须什么？可怜的囚徒，你一辈子被囚禁，机会到来，却不懂逃脱。而我呢，永远只被你看到，永远只是一个透明的存在，我明明比你聪明、自由、坦荡。
“你理应被囚禁永久，我理应现身于世，你的谢家和青铃我一并带走了，你就在青铃的禁锢下度过余生吧……”
青铃的声音越来越响，空灵地回荡在偌大的房间，空气中的尘埃旋转飞舞。
这一切的景色都离我越来越远，我正堕入一个深渊，我抓住自己的胸口，那里很疼，像中了剑。
怎么会这样……

流水篇
（一）
我叫流水，原先我没有名字，我只是藏在青铃里的一张符。
百年前，青山的先辈救了我，我为报欠下的恩情而来，自甘化为符被锁入铃中。
我这张符是尊法一脉的王牌，也是除了青铃以外他们唯一可以自保的武器，高智商高水平的武器，一只千年樱花妖。
青铃能占凶吉，泛红时预示凶兆，我这张符便开始孵化，我的使命是在浩劫下护得尊法安全，了得尊法心愿，还得尊法自由。
从化符那刻起，我只属于尊法，也只有尊法能看到我，我将保护他，守护他，直到他脱离危机，得偿所愿。
这是我的使命。
等待的这百年来，我一直静静蛰伏，透过历代尊法的杀戮，观察着世间百态。
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青山的母亲早产，生命垂危，谢家忙做一团。
那天，青铃孕育出了微微的红色，凶兆初显，我开始孵化人形。
嘈杂的夜，瓢泼大雨，我化为有形，“睁”开了眼，满怀期待，等待着我注定要守护的那位美丽的小姐，期待着这一买卖可以划算点，既能报恩，又能捞个媳妇，到时候我花妖王也不回去做了，到青山绿水世外桃源，跟我媳妇隐居去。
我都想好了。
小孩的响亮啼哭传来，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大夫走出来：“是个男孩。”
我蒙了，不仅我蒙了，整个谢家都蒙了。
不是说好的单传女孩吗？
我很失落。
但是说好的恩不能不报，我花妖王一向很讲信用。
青山小的时候，我虽是有形却只是一团轻轻的气，他看不到我，也触摸不到我，我只能默默陪他长大。
因为青山母亲去世，谢家希望揠苗助长，赶紧培养出下一代尊法以保家门安定。
于是青山一岁便开始学法，没有母亲，父亲被禁止与他相见，师傅很凶，连小孩基本的哭闹都不允许，动辄打骂。
没有人教他四书五经，“仁”和“礼”，他的世界里只有必须招招致命的法术。
于是小孩儿特有的天真灿烂的笑容只在他脸上短暂停留过，之后被没有弧度的冰冷嘴角代替。
他的婴儿肥退的很快，他很快就变得苗条，而后才逐渐强壮。
他五岁便能杀人，没有顾虑，干净利落，连表情都不会变一变，是我见过最“狠厉”的尊法。
从小到大他的字典里只有“杀戮”和“谢家”，没有到过外面的世界，更没有喝过梅子酿，泡过酒馆，逛过勾栏。
他很少有机会跟人说话，习法累了的时候，经常喜欢待在院里的樱花树下，昂着头看樱花。那棵樱花树，是我的气息经常呆的地方，我使是一个小法术，让这樱花四季常开。
有一日清晨，我从房里飘出来，便看到他早已起了，束发之年的少年，懒梳妆，松松地披了件外披，散着头发，清晨的阳光勾勒出他优美的轮廓，又撒出点点光辉，樱花落下，他轻轻勾起嘴角。
干净却又寥落，哪里像个杀人如麻的恶魔。
我还看见他的父亲躲在宫门在张望，神色复杂。
“我真的……不能进去跟他讲讲话么？”那男人开口问他的二叔。
“不知情义为何物，只知效忠谢家，未有过情爱，未看过人间的美好，生命的鲜活，刀，才永远不会钝。”二叔冷冷的回答。
那男人欲言又止，最后转身离去。不久，少年转过身，蹙着眉朝门外望了望。
我的心脏受到暴击，那才不是一把刀，那是少年，少年就应该品尝人间之美好。
我要快点长大，去陪我的少年。

(二)
那是一个晴天，我在樱花树下看我的少年习法，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若他不是尊法，不知要迷倒多少京城的姑娘。
忽然，我惊觉有哪里不同，我抬起双手，一双藕粉色的小小手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低头一看，短腿红肚兜。
我终于成型了，可是为什么是小孩子啊！这让我怎么见人！
青山已结束了习法，抬手擦擦汗，抬眼便往这边看。
不好，我立马闪身躲到树后，晚了一步，还是被他看见了。
我极不情愿的探出脑袋。
“你不怕我的铃铛吗？！”
稚嫩、毫无威慑力，有隐隐带着期待的语气。
嗨，从今后便是我陪着你护着你了，你说，我会不会怕？
不怕，即使我是妖怪，你是屠妖师我也不会怕。
因为我永远会和你站在一起，这既是因为我的使命，也因为是我的情感。

(三)
青山糊里糊涂，不问身份，不追因果，便收下了我，比我想象得要顺利得多。
果然，他也只是个孤独到底的少年。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我长得很快，一天天，肉眼可见。
某个微寒的清晨，当我睁开眼，就立刻察觉到有哪里不同，伸出手，修长而骨节分明。
菱花镜里一照，又是那个风流倜傥的樱花妖，一切都如最初我所料。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少年身边站的不是姑娘，而也是个少年。
计划，要开始了。
我梳妆出门，看到那棵樱花树，兴致一起，便学着当初看到的青山的模样，仰望着樱桃树。
一转头，便对上他的一双眼睛，流光溢彩。
我该有一个名字了，你给我赐个名吧。
“就叫流水嘛。”
嗯，青山流水，无知少年挖坑自己跳。
“我带你翘家。”
“翘家是何意？”
翘家啊，翘家是我计划的第一步。

(四)
京城旖旎的灯光，温软的气息，青山灿烂的笑颜。
让一切都变得有点不真实。
不经意间，我让青山看到了我的特别。
“流水……你怎么？”
答案含在嘴边，又有点羞于启齿，我便很小声地回答:“因为我是你的，所以只有你，可以看见我摸到我。”
他努力地听，却没听到。
我大声地转移了话题，掩饰着尴尬和羞涩。
京城的烟花，照亮了青山兴奋的脸，也照亮了不同的脸和同样的期许。
青山看着，灿烂的笑容渐渐变得很浅，染上了一丝迷惑和苦涩。
回家后，他反复握着青铃端详，那里面深深的血色令他不安。
“我会有果报么？”
我有一丝心疼。
青山，我知道把你带入人间的生活会对你情绪的影响有多大。
但你不要怪我，唯有这样，你才能知道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你才能安心让我带你逃离谢家。
况且，我能陪你的时间也许不多了，我不能把我们的时间全浪费在这冰冷的宫殿。
青铃里翻滚着血红色，我知道，我要开始一些行动了。

(五)
江湖动乱，谢家的局已经开始不稳，青山接到越来越多的任务。
他最初翘家时的开心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与酒相伴的寥落。
我体会着他的矛盾与挣扎，同样不得开心，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加紧行动。
青山执行任务的时候，我也不闲在家中。
走街串巷，暗中寻访各种消息，无法被看见给我带来了很多便利。
记下在青山之后的任务中被他暗自救下的妖怪。
我虽不被看见，但书信却能被看到，悄悄写信，悄悄把信放入信堆里。用一张张信向旧有的势力宣告我的归来，渐渐集结了一些力量。
时间一点点过去，准备工作终于也接近尾声，江湖上的密谋已箭在弦上。
已到了最后的关头，无知的少年还一无所知。
那天我早早回家，点了小半支蜡烛，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细细地品。
我环顾四周，记下这里每个回忆，房里还残留着青山的气息。
我盘点着手上的所有，这一次，胜算五五开，一半可能我活着回来见到他，一半可能我死在这江湖之中，我们阴阳两隔。
但青山，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他按他的意愿安顿好。
门被突兀地推开。
“完事了？大尊法。”我说话，抬头，却对上一双纠结痛苦，含着泪的眼睛。
“青山，你怎么哭了？”
你只是，不想要这种生活了吧，没关系，很快就结束了。

(六)
怒气冲冲的二叔推门而入，裹挟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背负着整个谢家的危局，来质问这位近日来越来越愚钝的尊法。
危局已起，谢家已乱，就是今夜了。
面对着他的冰冷质问和绝尘而去，青山仍旧只有苦涩的二字:“我会。”
不会，今夜青山便要抛弃谢家了。
今夜，也可能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面，压抑的感情喷薄而出，我环住他，不许他挣脱，仔细感受他的气息。
使个诀，使毫无防备的谢家尊法陷入沉睡，小心翼翼地让他躺好。
做完这些，我开始了计划的最后一步。
拿出早就藏好在他房中的一个匣子，缓缓打开，里面躺了一张画皮面具。
我仔细地带上它，透过菱花镜端详着这个和青山别无二致的面庞。
是了，我的计划便是——顶替青山，以他的身份，帮他扫平江湖上的种种事端，逃离谢家，逃离这片混沌。他会被我安全地放在我的结界中，护在青铃里。
我没有系上青铃，我不需要系青铃，也能大杀四方，替他扫清一切。
青山，过一会儿，你听到我将要说的那些话，该会恨我的吧。
青山，若我不能回来同你解释，你会一直恨着我吗？
不过，恨着我也好，这样，即使我死了，你也能了无牵挂了。
我看了眼窗外，夕阳已沉入地平线，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风起云涌，山雨欲来……

青山篇【终】
这里种满了樱花树，一年四季花繁不谢，同我院子里的那棵一样。
你要问我这是哪里，我也不知道，醒来之后我就到了这儿。
这儿只有我一个人，还有就是无尽的樱花海和似乎永无止尽的漫长时间。
在这些樱花里，我隐约能嗅到一丝流水的气息。
流水，他披着我的皮面过得怎样了。
流水、谢家、妖怪，如今在这处地方想到这些都觉得虚无缥缈。
我应该是被囚禁了吧，刑期未知，也许永世。
我应该恨那人才对，可是想起往日的那些时光，他在樱花树下抬头看花的美好模样，我就恨不起来。
在我那些孤独阴暗的时光里，流水他是我唯一的光亮和陪伴，我如何相信他一心加害我。
谢家的乱局现在怎样了，流水顶替我成为了尊法，在这场乱斗中他会不会——死。
想到这个词，我就胆寒。
原谅也好，阔别也罢，我总归还想见他一面。
我还有好些事情没来得及问他，他是谁，来自哪里，又因为什么来到我的身边，这些问题的答案，我要统统弄清。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这样，还不够，还差一个人的陪伴，这个人我想来想去也只有流水。
活着，流水。

这天跟其他日子并无分别，繁华盛开，一朵朵樱缓慢地旋转、飘落，我正在树下打盹儿，忽然便听得一阵清脆柔润的铃声，空灵地飘进这樱花林中。
青铃，是它的声音！
我“霍”地起身，踉跄地向前奔去，不自觉地呼喊着流水。
那些樱花树在一瞬间枯萎下来，繁花凋落化作枯泥，这结界摇摇欲坠，最后坍塌。
再睁眼时，已回到人间，我的双脚踩在踏实的土地上。
环顾四周，绿树成荫，流水潺潺，是处十分幽静的山林。
我独自一人，赤脚站在这山林中，一时怔忪。
忽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想要的生活，我现在都能给你了。”
我猛然回头，还未叫出那个酝酿了千百遍的名字，就已泪流满面。
可当我转过身，只看到一缕缥缈的幻影，唇角挂着苍白的笑容。
幻影正慢慢消散。
我不顾一切的去抓这缥缈之物，可我的指尖才触碰到他，他就已化为虚无。
我隐约看到他吐出两个字。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