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冰魄凝晖，孤穹一点星，不很情愿地缀上苍黝浓墨的迷阵。帘卷风缠绵，酥骨的缠绵，仿佛狸奴乱挠，惹得人心痒痒的。】
【溽暑天燥，如豆灯火阑珊，为求一方清净。很不妙，很不妙，心里恼，要拿人开刀——银箸拣三两口虾仁，碰四五下白瓷碗，叮当响，继而纤纤手掌一掷。】
“我不吃了，难吃。日日这几样，不新鲜，又咸又膻。我要绝食，去修仙。”
【柳叶眉一蹙，杏眼儿一睨，广袖再一甩——史官下笔该批，骨中不羁，一生难驯。】

【杏子拉着我的衣袖，嘴上说是求，实则是强将我拽来。我驻足在案前，垂首，将袖缘上的褶抚平，石青的松针纹样便风入松似的，于墨色长衫袖口起伏。】
【银筷子四仰八叉在小案。随即，我在公主右首的位置上坐下，往白瓷的碗里注了半指深的茶。】吃口茶，再尝尝菜。【我抬眼，笑着问她】公主想当什么神仙？

【有白玉似的掌将将来掀竹帘，打断湘妃的泪。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一生领略过的磅礴，大抵如此。而他，是另一种磅礴，不世出的磅礴。】
【以柔荑支颔，看他敛袖座，看他薄唇动，看他眉眼抬。真真儿是——】
“秀色可餐。”
【笑逐颜开，红酥手推开靛青茶碗，往莲纹三足铜鼎中添一勺香，揶揄道。】
“不消吃茶，不消玉盘珍馐，有你就足够，不是吗？”
【顿首，檀樱一点，娇娇悄悄的声儿。】
“你猜。”
【长生不老，容颜永驻，有情人白首不离，成仙成仙，就要这快活齐天。】
“不是度恨菩提，不是引愁金女，不是痴梦仙姑。”
【是钟情大士，一生只中意你一人。】

臣的家乡在桐庐，是杭州的一处小地方。杭州人原也嫌鱼虾咸腥，可是加上茶叶，味儿就不一样了。
【她推开茶，去惹铜兽吐出一段香。我只好拾起银箸，拦腰夹起一只虾仁，先向茶碗里荡了荡。】那么，你是要当玉皇大帝了？
【熏香与菜香串了味，我秉持裹着茶味儿的虾仁，用另一只手虚托在下。银箸移向她的同时隙开微抿的口】啊……

【江南出美人，不假。秦淮的传说如今就在我眼前，飘飘渺渺，俱是动人的风情。案头味杂陈，馥郁，靡靡，汩汩，一室流转。虚堂又风生，屑屑而来，我如是闻，却笑。】
“茶叶搁了几载，上贡的海味路途又颠簸了几遭，当我觉不出？内务府尽会糊弄人。你也很会。”
【银箸虾仁，剔透的白光带着熟红，红中又隐着些许乳白，忽明忽暗。将近未近唇的一霎，葱尖儿握上他凝得霜雪的腕子。眼眉脉脉，续声。】
“罢了。玉皇大帝有什么好，倒不如做你碗里一尾虾，入你口，融心肺，贯骨髓，岂不是更妙？”
【我喜欢极了他表情阴郁的样子，看他眉蹙成川，是世间一等一的乐事。】

【她的诘问我并非答不出，我想说“上贡的海味虽从远方送来，却一直用海水养着，直至鳞迟…它仍是鲜活的”。手腕上突如其来的温热将话堵在齿间，我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口，倒像是默认了她的话，把头又沉下去。】
【冠下阴影里，我的眼睛望着她攥住我腕子的手指，指节纤纤，指尖虾红一样透着粉。她的话太轻浮，太挑逗，我忍不住咽下舌尖的甜……又欲盖弥彰的，将唇角向下压了又压。】胡说八道。
【我无奈的叹气道】臣的碗里从来只有粗茶淡饭，没有虾。

【茶香不很浓，虾仁柔软地弓着通红的身子，足够诱人，但在他跟前，千百颜色皆失了，黯淡无光。纤纤手指依旧扣着腕子，指腹轻挲，引银铃清脆。】
“粗茶淡饭哪能养出这样钟灵毓秀的人儿呢？”
【故意凑得近了，鼻尖和鼻尖挨得只差几指距离，气息虚渺，幽兰吐芳。】
“可见是天生的美人骨——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他斥我胡说八道，然而眼眉之间怎么藏了碧色潋滟呢，是不是我眼花了？倘若我眼花，那恐怕也没人看得清明。】
“你也晓得的，我向来没个正形，别生气呀，生气就不好看啦。”
【这才松了葱尖儿，离了他白净细腻的腕子。我想不明白，温润如玉、陌上公子如他，缘何入了这等是非之地。眼帘一掀，相对与目光。】
“你饿不饿，要不要我喂你，吃虾？”

【她的气味同她的人一样，大张旗鼓的袭来，不给人退避的余地，这样有恃无恐，叫人实在手足无措。我除却屏住呼吸，又该怎么办呢？恍惚中，虾仁就从银筷子间滑落了。】
【我眉头蹙的紧，她便适时的松了手。而我着实有些恼了，对上她通透又狡黠的一双眼睛……】杏子叫臣来劝公主用膳，臣无能，届时还要请主子责罚，又怎么好意思请公主喂我吃虾？

“哎呀。”
【声脆，再睇一眼落于尘嚣的虾，自是狡兔三窟，人小鬼大。我与他熟识并非三两日，自然对此人脾性摸得一清二楚。似笑非笑，渐收了春山。】
“我吓着你了吗？你是不是怕我，是不是不喜欢我？”
【刹那，似醍醐灌顶。天生喜欢教人猜来猜去， 难怪一句话堪堪绕了七八个弯子，要鉴一鉴诗中所叙：身如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不应该呀，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呢。哦——你是为了解决杏子的烦恼来赤凤的，并非为我。我在你心里，也不过如此。”

【怕和喜欢好像两个南辕北辙的词语，如同鱼与熊掌只得其一，而两者不可并存。我诚惶诚恐，讳莫如深，把“喜欢”这个词尘封起来，把心锁在比女墙还厚的匣子里。】
【诚如诸君所见，我是个宦官，一个残缺的人。于我来说，“喜欢”这个词的后头可以接金银器物，可以续宝玉瑶琴。但偏偏不能随一个人物，无论男人或者女人，都不行。】臣不敢。
【怎么会不过如此呢？我斟酌又斟酌，犹豫再三，低声道】臣关心公主，请公主用膳。

【我诚非善类，恃宠而骄且蛮不讲理，浮躁又脆弱的心惟有靠向他的一霎，获得片刻安宁。他与宫侍不同，尽管我未必说得出其中差异。】
“来来去去总是这么几句说辞，耳朵要听出茧子啦。”
【清风徐来，伴他清凉音色，扰乱一池春水。烛火微明，应下两人重重叠叠的影，黑与黑相容，暗与暗交错，心有千千结。】
“那你陪我一起用膳，好不好？”
【眸光微滞，落在青花缠枝莲纹碗上。未几，又回眄向他。】
“你只需回答好与不好。”

【她自有一套强人所难的本事，别于粘杆处的酷辣，是温柔一刀。即便如此，我仍未在“好”与“不好”中择其之一，因这两种回答都不甚合我心意。我既不能痛快的应承，也未必就要狠心拒绝。】杏子，劳烦替我添副碗筷。
【这时天已近完全的黑，只有目光所及的最远处还晕着些微的绯。那支瘦烛太戏谑，公主分明在我身侧，而桌上的影像她倚在我肩头。】菜……都凉了。

【折腾又折腾，早就饿得不行，仿佛一只被榨干的咸鱼，一见食物，两眼便冒出诡异的光。好在厚颜无耻见效，他终于点头。】
“荐元哥哥。”
【暮色四合，不见曦月。灯火荧煌在远处，芳樽酒满花雾浓也不属于赤凤，一点幽阒，相对两人。倒是念起明朝的烦恼，夜里多惆怅。】
“还有一件事，你应承下来，我才能用膳。”
【笔墨纸砚一向令人头疼，平日里能免则免，如今一道坎儿横在眼前，劳形劳心。这时佯作委屈，也没了适才张牙舞爪的劲儿。】
“夫子布置的课业太难了，你能不能，帮我……”

【从前我在如意馆，见一副施范对弈的画，师傅便同我讲了“邃密精严，深谋远虑”的故事。可笑的是我到现在才知道，这原是个圈套。】
【我的心恍如被风吹了一下，骤然收缩。两道秀眉间漾起微澜似的褶，而我确信她心里在窃喜着欣赏我几近怔忪的表情。我能说什么？此刻她即便是让我去死，我亦欣然领命。】好罢。
【杏子白白跑了一趟。我在书案前坐下，铺开宣纸，将舔饱了徽墨的狼毫在一个呆蛤蟆样貌的端砚上划来划去。】公主请先用膳，否则…臣没有思路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