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是每个人该离去学校的年纪,那一年,院长罗杰给全体学生开了一个小会。
“我很抱歉,我的孩子们。我想学监们曾经和你们提过,但那时的你们还无法理解,而现在你们成年了,有些事情你们该知道。你们将会依照被安排好的进程去生活,你们注定无法成为你们想要的那个样子,无论是演员,老师,亦或是别的什么。你们成年了,但你们的生命却很短暂。在你们衰老前,应该说步入中年之前。成年后的你们就会开始捐献你们的器官,直到第三甚至是第四次的捐献完成,你们的生命就终结了。你们就是为此被创造出来的。”
罗杰说完这番话便走了,这无疑对我们来说是个坏消息,我已经看到了梅罗崩溃的表情。
许多人开始大哭,大家终于理解了过往的种种,但也只能接受这个残酷的命运。
那是阴雨朦胧的春日,梅罗独自离开了半天,玛特出去接他却是只身而返。
我用眼神询问玛特,玛特给了我一个无言的回答。
当我找到梅罗时,梅罗已经湿透了。就在我快要碰到他的时候,他带着哭腔的声音朝我喊道:“玛特,都说了让我一个人静静,你回去好吗?”
他看清了我并非玛特,随即抹了抹脸。
“尼亚,是你。”
我点点头,坐在他旁边默默不语。
“回去吧尼亚,回去。”他再次说道,但我还是无动于衷。
“尼亚,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梅罗朝我大喊。
“我不走,我要在这里陪着你。”
这一次,我毫不顾忌拥抱了梅罗,他是那么地脆弱,那么需要别人保护。
梅罗最终还是哭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不公平!”他撕心裂肺地呐喊,背部颤抖不已。雨依然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细密的雨珠打在我们脚下的青草上,梅罗的眼泪是否也伴随着这场春雨滋润了它们呢?
“啊!尼亚,为什么??!”
我不知道其他人能不能听到梅罗的喊声,如果能听到,我想每个人都会心碎。
回去的时候我们都很平静,玛特早就在门口等着我们,他红红的眼圈见了梅罗后更红了。我知道他并不比我们好受,他不断和梅罗道歉,自责没有好好待在梅罗身边,梅罗的嗓子已经沙哑得无法发出声音,他只是揉了揉玛特的头发,原谅了他。
所有人的梦想在这一天轰然破灭,那些年少时描绘的壮志宏图也顷刻间瓦解,这是华米之家每个人的伤痕。
我们被送往全国各地的住宿中心,等我们成长到足以开始捐献,我们就会被送去医院。
作为全校里成绩前三的我们被分配到了首都城郊外的一个庄园,我很开心我们三个还是在一起,如果注定分离,起码不是那么快。
我把所有属于我的东西都收拾好放在手提箱,而梅罗送我的磁带和画像,我一直好好珍藏着。
在那里,我们被允许自由活动,甚至是到附近的村庄游玩。
我们第一次接触到了华米之家以外的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口音,这让我们感到愉快,首次感觉自己真正身处世界。
庄园的背后是很大的一块空地,刚来的那天我们去过了,那里什么都没有,却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穿越过树林尽头,就是城市。
我们住的小屋外围恰好有绿油油的麦田,甚至还有一大片蔬菜地。在此之前,没有人教过我们要如何种菜,料理室的食材全是学监们给我们准备好的,从来没有人会去过问那些怎么来。
我们请教了同居的人,他们已经在这里居住一年多了,每个人看上去都比我们聪明,做什么都非常娴熟。在这里我要学着如何适应生活,不像在华米之家,我可以用解谜游戏来填充我的时间,但在这里不可以。
某日清晨,我打算到附近散散步,就在我穿好鞋即将出门,梅罗恰好走来了玄关处。
“你要去哪儿?”
“只是想随便走走。”
“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愿意独自一人。”
我们走进了树林,道路两侧皆是郁郁葱葱的树,就像从前走在华米之家的小树林里一样。
梅罗总是渴望能够爬到树的顶端,他和我说,这样他就能看得很远很远,也一定能看到外界。但那时候这种行为是不被允许的,因此梅罗一直没能付诸行动。
“尼亚,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记得。”
“现下是我实现的时候了。”
我有点担忧,但却无法阻止梅罗的脚步,他灵活地抱住树干不断往上爬,最终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停歇。
“尼亚,你想上来吗?”
“不,我就在这儿。”
“尼亚,我已经看到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缓缓抬起右手慢慢收拢手掌,仿佛这样就能抓住外界。
我们同居的人中有一对情侣打算申请当看护,这是在不经意间玛特和我提起的。
我总是很少与人交流,很多事情都是梅罗和玛特告诉我的。
我并不知道看护大概是怎样的,但后来我为什么会走上这个岗位,源自一场争执。
那天梅罗跟着其他人外出采购,只剩下我和玛特。
“尼亚?你有想过这之后做些什么吗?”玛特递给我一杯咖啡后突然问我。
我摇了摇头:“和你们一起做什么都可以。”
“尼亚,你要知道,这样是不行的。”
“为什么?”
“其实你应该懂的,无论是我,还是梅罗,我们不需要整天在一起。”
“我知道,可我只是想陪伴你们。”
“尼亚……你去当看护吧,这是我们所希望的。”
“不!我……”
“我才是梅罗的恋人,你不是。”
那一刻,护目镜下的马特,面无表情,眼神平和,平和得没有一丝温度。
当我开始我的看护训练时,我被调离了小屋,经常往返于不同的训练基地。因此,我待在小屋的日子少之又少,甚至玛特和梅罗分手了,我也是最后被告知。
我如愿了,可我只感到悲伤。我不想梅罗一个人,我无法陪着他。
但所幸的是,虽然玛特和梅罗分手了,但玛特依然像从前那样,以朋友的身份待在梅罗身侧。训练的过程很辛苦,尤其当我第一次目睹生命的消逝,心脏传来的钝痛不可言喻。我想如果没有梅罗,我也许坚持不下去。
当我终于成为了一名看护时,梅罗和玛特都已经离开了小屋,被送往不同的医院。
我不断打探他们的去向,却只得知了玛特的所在。
在我照顾的一名捐献者终结后,我到达了玛特所在的城市。
我捧着一束鲜花来到玛特的病房,这次的见面相隔八年之久,他已经完成了两次捐献,正处于康复阶段,但看上去精神爽利,依然健康。
“尼亚,看起来,你已经成为了一名合格的看护。”
“玛特……”
“不要用这样悲伤的眼神看我,尼亚,我只是走得比你快了那么一点而已。”
“梅罗他……”
“他很好。我就知道你会想他。”
玛特示意我拉开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抽屉里空荡荡的只余一小张便条安静地躺在中央。
“上面是梅罗的医院地址,我可是打听了很久,才打听到的。”
我惊讶万分地转过头看玛特,他向我露出了微笑。
“去看看他吧,尼亚。”
“好……好的,你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我和你一起过去。”
“不用,尼亚,我暂时还不被允许外出,请你先过去。如果可以,带他一起来看我吧。”
走出玛特的房间时,攒在我手心的便条早已被汗濡湿,我小心翼翼将它打开,对着上面的地址反反复复,看了又看。
我的心跳得很快,比初次拥抱梅罗时还要快。梅罗……梅罗……我就要和梅罗见面了。
周末的早晨阳光很灿烂,我将所有我想到能带给梅罗的东西一股脑塞进行李箱后便火速启动车子出发,如果有人站在高处一直看着公路,肯定以为我是个赛车手。
不知是否心灵感应,我刚到医院门前停好车,就见一个穿着病号服顶着一头柔顺的金发男人倚在门边。
我看向他,他也看向我,一如许久以前那个对视的夜晚,让我心跳不止。
梅罗,这是我的梅罗,他终于从记忆中跳出来迎接了我。
“嗨,尼亚。”
我快速从车上下来奔向他,他也走向我,我们拥抱在一起,我轻轻抚摸他的背部,他身上那浓郁的可可气息依旧存留,萦绕在我鼻息间。
“梅罗,我很想你。”
“我知道我们还会再见。”
梅罗和我一起从车上拿下我的行李,我来到他的病房,不像玛特房里那样有着明显被照顾的痕迹,梅罗显然没有,周遭都是惨兮兮的白,就连一些用过的餐具也还摆在桌面。
“梅罗?你的看护呢?”
“我没有看护。”
梅罗轻松地应答,神情也是满不在乎。
“不,梅罗。你怎么可以没有看护,他们为什么不给你看护照顾你呢?”
他熠熠生辉的瞳孔看着我,眼里全是笑意。
“我有过的,不过走了而已。他们说我情绪不稳,会伤害到看护,所以只会在我捐献之后比较虚弱的期间里才会给我安排看护,平日里我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
梅罗一边说着一边坐上床,他拍拍身侧,示意我坐下。
情绪不稳,这对于捐献者们不是个好标签,但我没有接触过被定义为情绪不稳的患者,只是曾有耳闻情绪不稳的捐献者在发作时就会具有很大的杀伤力,会危及到看护们的生命安全。
梅罗竟然会是情绪不稳?我简直难以置信。
而梅罗似是也看出了我的疑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别担心,尼亚。除了你,我谁都不需要。”
我还是没有忍住眼泪,反而让梅罗笑得更欢了。
“不要哭,我还是喜欢笑着的尼亚。”他轻轻环住了我,将我的头靠在了他的颈侧。
“梅罗,我来了。”
“嗯,我知道。”
我一整天都在病房里陪伴梅罗,我给他的病房添置了很多用品,引来了许多捐献者和看护们的好奇。在我丢垃圾的时候还会有看护跟上来询问我是不是梅罗的新看护,让我小心梅罗的情绪。甚至还会有看护和我说梅罗多么多么可怕。
但在我看来,那是因为他们都不了解梅罗,世界上再也没有能比我更了解梅罗的人,即使是玛特。
我当晚就把转院手续给办好了,并申请当梅罗的专属看护。
很明显由于我的工作很出色,一切程序都进行得非常顺利,但到了梅罗这里就稍有停滞。
“你真的要当华米之家·梅罗·M的看护吗?希望你可以考虑清楚。”
“是的。”
“真的考虑好了吗?他……”
“是的。没有人能照顾好梅罗,除了我。”
我斩钉截铁的话语让院长颇感震惊。
“既然你这么坚决,那好吧,祝你顺利。”
“谢谢。”
我迫不及待挂上我早已准备好的梅罗的专属看护牌,紧接着快步走出了院长室。
梅罗对此很高兴,他带我四处参观医院。
“哎,这医院太破了,根本没什么好看的,尼亚你更应该到大医院去。”
“可那里没有你。”
“尼亚你个傻子。”
“不,梅罗你才是最傻的。”
就如我找寻梅罗一般,梅罗也一直在等待着我,我从他的眼里读出了想念,此刻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情感,我亲吻了梅罗。
然后,我们便都沉沦了。
我很想带梅罗出去,但由于梅罗的特殊性,我们必须忍耐为期至少三周的观察阶段,以保证梅罗在我的照顾下是没有任何不良行为的。
我总是能收到周遭的人向我传来的敬佩眼神,就连院长也对我颇为赞许。
三周后,我们终于如愿得到了院长批下的外出许可证明,我们首先就是去看玛特。
到达的时候玛特正在睡觉,而他的看护就坐在床侧画画,画中正是玛特的睡颜。
似是感受到我们的视线,原本背对我们的女孩子缓缓转过脸,几乎是和我同时发出了声音。
“尼亚?”
“琳达?”
玛特睡得并不熟,只这么一点声音,他便醒了。
我和梅罗立刻走到他的身旁,他连忙坐起身并笑着拥抱了我俩。
我们三人紧紧拥抱着,尽管我控制着自己的力度,尽量不去伤害他们已经捐献过的身躯,但巨大的欢喜还是使得我们越搂越紧,久久都不舍得放开。
“亲爱的先生们,不要晾着一个可怜的姑娘好吗?”
琳达在一边调笑着。
“嘿琳达,你也要来一起抱抱吗?”
玛特也反过来调笑琳达。
我们开着车前往市中心的餐厅吃午餐,梅罗一路上看着窗外表现得很兴奋。
“wow~~尼亚玛特,这些街道真繁华,是以前我们不曾看过的。”
其实因为我经常需要开车接送捐献者,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而玛特显然也是经常跟着琳达外出,从他平静的面容就可以判断出来。
但我们还是附和了梅罗。
“对呢,这就是大城市。我想还会有许许多多我们没有见过的东西。”
随意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坐下后,很快便有服务员为我们递上菜单。
梅罗苦恼地看着菜牌,而玛特倒是一脸无所谓地说着你们喜欢就好。
“先生,请问要点什么?”
服务员又一次询问道。
“两个罗宋汤,一份海鲜烩饭一份吉列猪排。”我握了握梅罗的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琳达见状也接话道:“两杯拿铁,两份八成熟牛排谢谢。”
“好的,请稍等。”
服务员走开后,梅罗正目光炯炯地看我。
“尼亚。”他只是轻轻唤了一声。
“嗯。”
我懂得梅罗想表达什么,角色扮演课从未合格过的我,现下已经能够流畅地为梅罗点餐了。
我又握了握他的手,对他微微一笑。对面的琳达和玛特也只是笑笑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