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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录】杯汝前来,老子今朝检点形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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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幼安词为题。


IP属地:广东1楼2017-04-18 20:57回复
    【其一】:饰孙白阳/汪曲。
    ————————————
    小火者。孙白阳。
    提溜着一条半残的竹蔑鱼灯。一路上,拖拽得松散,红的鱼鳞、金的勾边、绿的藻叶,片片碎纸散了一地。身后,还跟着一个耷眉臊眼的小火者,他犹犹豫豫地跟着,落脚很小心,挑着路走。只不敢踩了那些碎纸片。我也不搭理他。到了经厂的内值房外。把那鱼灯松袖一丢,噗通一声就跪在走廊下的台阶上,连磕了几个头。扯着嗓子,就开始嚎爹哭娘:“干爹,干爹,有人欺负到干爹头上来了!”
    又指着那愁眉苦脸的小火者,恨恨道:“就是他,竟然敢拆了干爹给万岁爷造的鳌山灯!还说是奉了西厂的令,我呸!它西厂算什么东西?这司礼监衙内有它置喙的地儿?唉哟——干爹啊!奴婢无用,竟护不得干爹对圣上的一片心意,您瞧瞧这灯——唉哟我的干爹啊!”
    经厂掌司。张朝贵
    “怎么着怎么着?这是尚膳监那帮老东西眼瞎了,从宫外进来一头没死绝的生猪?大半夜的,直嚷嚷个什么呢!吵醒了宫人好说,吵醒了哪家的娘娘,吵醒了哪位留宫的皇亲国戚,还不动动嘴唇子就把你切成一道道儿的泥儿?!”我一脚迈出门槛儿去,身上刚披起来的蟒袍虎虎生风,带起门檐儿上一溜的灰土。脚底下吃劲儿,说的话里头也就明显带着点儿怒气,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来狠狠的虚点了几下那跪在地上鬼哭狼嚎的冤家
    “说的就是你,我的亲祖宗,大半夜的别嚎啦!你爹我不聋,该听见的都听见了——嗬,你这一嗓子可好啊,好歹这经厂里今儿晚上人不多,不然这点儿破事儿,别人都把你爹我该听见的听了去....”说着说着,这眼睛却不再往我那儿子身上瞅,而是慢慢的挪动着,这每挪动一分,眼神里就多一份凌厉的杀气,直到那跟来的小火者身上时,已然变得可以杀人一般。
    我轻蔑的瞧瞧他,高抬步子,做足了姿态,顺着台阶走了几步——也不好好走。该正经直走的阶梯我斜着走,走一步,踏一声,咚咚的响。不为别的,你敢拆本公公的灯,必然是有点儿胆子。那我也有辙,我走这几步路,就让你的魂儿烟消云散,乖乖儿的回我的话来!
    “哦!”没开口说人话,先动嘴来个动静儿——我明白的看着他抖了一下,这是好事。
    “合着就是你这个东西,拆了我的灯?”我走到他面前,伸手摸着身上的衣服,眼神一边来回的在那半残的竹蔑鱼灯和他的脑袋上打转。“不错不错,没根儿的出了一个大人物,有胆识有气魄,将来是个英雄——只是”我顿了顿,语气忽而变得严肃起来“你恐怕不知道我是谁罢?也不知道这灯是干嘛用的吧?”
    忽而我的语气又低沉下去,颇带着几分长者的仁慈“小子也是可怜,啥都不知道,让人家做了替罪羊啊...”说完停了一会儿,转回身去。
    “白阳,找几个人把腿给我拆了,他怎么拆的灯,你怎么拆他的腿。完后,明儿天亮丢去西厂门口恶心恶心那帮**。”
    御马监火者 常六儿
    “且慢!”一声大喝像是要将胸膛里存储的中气尽数挤出似的,震得檐下的惊鹊扑棱着翅膀慌不迭去了。我向九重天上的诸般神仙圣魔发誓,刚被这小子劲儿倍大的手拎来的时候,刚跪在这经厂这冰冷的石砖的时候,甚至是刚刚那老匹夫一靴子踏自个儿跟前的时候,自己都在怕。可及至他一声令下,旁个的狗腿子应声拖来胳膊粗的棍棒,自己反倒敢扬起脸来瞧他,瞧瞧是司礼监什么样来路的英雄豪杰,敢用棍棒来伺候西厂的好孩儿。眯着眼咧着嘴,逆着光努力地辨认他,白白的两行牙齐齐地露出来,好叫他看清自个儿每条牙缝里都夹着睚眦必报。
    “哎哟,我方才还寻思呢,这气势,这口气,怕是司礼监的司长,还是秉笔太监要笞我呢。可原来是你,我的掌司爷。”利利落落爬起来,不仅站起来,还要跺跺脚,拍拍灰,不怕这动静大惊扰了贵人,我就是要叫四面八方那些眼睛看看,叫藏着的小麻雀赶紧扑棱扑棱回去报信,去跟督主报告,这匹夫要拆的不是我的腿,是要撕西厂,要撕他老人家的脸!抱着肩浑然一副不怕死的赖皮相,“瞎了你们的狗眼不是,敢打西厂的人了!西厂是什么,是官家的眼睛,咱这会儿虽说是奉了厂公的命令行事,可谁能说这不是万岁爷爷的意思呢!你们要打尽管打,我常六儿不过一条贱命,打死了不干事儿,就当心明儿这事儿传出去了,叫万岁晓得经厂的人胆子大得要打他老人家的脸!”
    小火者。孙白阳。
    “嘿——”我瞠目结舌,点着这个不怕烫水的白条猪。欲提高声,想想干爹又半压了调:“打起灯来!让师兄弟几个好生看看,这究竟是哪个旮旯缝里蹦出来的吃敲才!西厂的人绝户了怎的?竟用了你这么个提不起的泥豆腐?是万岁爷让你拆了他的鳌山灯?还是你们西厂就等于——万岁爷了?”
    几个师弟提着灯过来,又悄声关了门。我抬脚照准他的膝盖窝,一脚踹下去:“猪肠灌脑的玩意,短命鬼托胎的东西。你们几个先别忙提棍子, 把纸笔拿了,记下这矫诏逆天的话!明儿御前与那西厂说道说道,这宫监是万岁爷的宫监,还是它西厂的宫监?!”
    这一来也就不忙用打,夜还早,有的是时间慢慢拾掇。我兴致盎然地挤开平日伺候干爹的师兄,自己亲自端了茶水,送到干爹手边。这会学了乖,声音压得低低的:“干爹,您喝茶,别跟这五六不着的东西动气。”


    IP属地:广东4楼2017-04-18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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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厂掌司。张朝贵
      慢悠悠儿的回过身来,我又上下打量打量了那小东西。心中不禁道:得,这是我刚刚那一句有胆识,有气魄,将来是个英雄,把这位不知道天高地厚,没见识过内廷手段的小崽子激着了。怎么着,看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皇帝第一老子第二的架势——是真拿我这堂堂司礼监的经厂掌司当了充水撑门面的老虎皮了?还是拿这跟大明一起享乐两百年的司礼监当了充水撑门面的老虎皮了?还西厂——西厂是个什么东西?说得好听点儿了,是万岁在宫里开心养的几条新犬,说的不好听了吧,不就是一帮妄想从司礼监这虎口夺食的一般渺小的鸟雀?
      我一边儿接过人家递上来的茶水,一边寻了一张椅子坐下。端着茶盅仔仔细细的品着,眼神儿在那人身上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恩,今儿晚上这值没白当,还挺有意思。我有回头去看了看天色,还早。我慢慢收拾你。
      于是把茶杯慢慢的。慢慢的搁在桌子上。就像是伺候上司一样的小心,一点儿多余的动静都没有。司礼监的老人都该知道——这是准备下狠手了。不然呢?我凭什么这么小心?
      “不错,咱呢,不是司礼监的哪个司长,也不是贵气的秉笔太监,那又如何?教训你这么个东西,还用得着请这样的大佬出手?笑话,不怕晚上风大闪了舌头么。”说罢,我站起来,围着他绕圈儿。灯火通明下,我的一张脸棱角分明,凶神恶煞一般的可怕。
      “别人不知道你们西厂,司礼监上下可是门儿清。官家的眼线?狗东西,也敢自己顺着杆子往上攀?司礼监自打太祖开国就有,你们呢——西厂有十年了么?也敢和司礼监这尊大神比谁的光更盛?”我说着,用手指点他“至于你们那西厂的厂公啊,别说,确实是一个人物。去岁,扬州府的那个推官可是万岁爷让杀的,不错。可是那按察御史也是?谁不知道,那按察坏了你们厂公的财路,让你们顺手宰了?以为司礼监都是聋子瞎子不成?这回——喏”我点了点窗外的明月,那月亮已然变得很圆了。
      “中秋快啦,万岁爷亲自要的灯,你们西厂就敢拆。既然你们西厂敢生这根骨头,我们司礼监没理由不敢打你这狗腿子。”说罢,我又坐回去,淡淡的道
      “你尽管弄动静,让你那厂公爷爷听去,看他明儿敢不敢来找不痛快。咱本来呢,想打你几下,拆一条腿就了事儿.....啧,可惜有的人就是好好的话不听,非要自己作死。”
      “白阳。”我喊了一声。
      “别弄死。其余的,正好让你练手罢。不过别着急,夜还长,给诸位找个乐子。”


      IP属地:广东8楼2017-04-18 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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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马监火者 常六儿
        那沾了泥的皂靴尖一下捅进膝盖窝里,不争气的,砰一声双膝又着了地,不用看也能想象得到,那老狗悠哉哉坐下,捧着小茶,居高临下一番叽里咕噜,啊呀,威风八面啊。旁地喽啰手也忒快,话音刚落,火棍荆条就跟下了暴雨似的,哗哗地地全往自个一身肉上招呼,背,腿,没一处不是疼的,冷不丁没防好,一闷棍擦着脑门下来,哎哟,打得那叫一个金星乱转,两眼发花。“鸟贼!”一口唾沫混着血丝儿被用劲儿地啐在一米开外的白砖上,嘴里口里,甚至于两只眼里,都是满满当当的咸味,铁锈味儿,血味儿,眼前身前晃动的人,景,全是一片艳艳的,晃动的红。这场景熟悉,跟小时候打架似的,一砖头,一铁锹,谁都是红的,谁都是兴奋的,都是动的,只有动的,才有希望活下去。像受伤的小兽,狠劲猛劲儿,不服输的光棍性儿,一股脑全使出来。在混乱里躲闪,还不忘用那充了血的眼睛看他,盯着他,两颗长长的钉子一样的,恨不得把他钉死在了那梨木做的圈椅上。
        “拆灯?!笑话!咱家不过是奉督主的意思过来替万岁爷瞧瞧这灯,这往年御用监办的活计叫经厂揽了去,做好了没什么,做歹了,坏了官家的兴致,你们也担得起!谁知道,谁知道你,”目光从那稳坐着的老匹夫身上移开,又落在那点头哈腰的玩意身上,竖起食指隔着空硬戳着他,“谁知道我刚来呢,就被你这颠倒黑白搬弄是非的狗奴才不分青红皂白地拉了来,硬说是咱拆了灯,天若有眼,咱拆灯能一个人来?!荒唐!这事儿发生在你们经厂,这审人也是在你们经厂,这是是非非还不是你们用棍棒说了算?!就算真是我拆了万岁爷的灯,也不该在这经厂审,司礼监的礼仪房难道是摆设不是?!我看呐,要杀就杀,别整这欲加之罪,”最后几个字几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一个一个,砸在地上,升腾出的是透骨的冷气,“何患无辞!”


        IP属地:广东9楼2017-04-18 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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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广东11楼2017-04-18 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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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厂掌司。张朝贵
            “恩?!”我听了儿子的话,心里头不禁一惊。虽然脸上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但是心中却忽而从风平浪静变成了怒浪滔天。我一边使劲的把自己按在椅子上,一边用眼睛瞪着弯腰站在我前头儿的这祖宗,还不忘了暗暗的骂着:狗崽子!难不成是你抓错了人。直娘贼的,这要是真是咱冤枉了人,别说西厂啦,就是司礼监的大爷们也饶不了我啊...妈的,你这儿子我是收瞎了眼,儿子没收来,收来一个灾星!
            一边想着,我就朝地上看去——嚯!好家伙,这帮家伙真敢下手。平时打人打得少憋坏了是怎么着....这小脸儿打的,你瞅瞅,真和那刚剁完的白条赘肉差不离了。啧,不好办啊不好办...不然,说些好话把人放了?明儿去西厂亲自请个罪去?可是,人都打成这样子了,西厂能轻易松口么..说不准的再在万岁爷跟前儿告我一状,吃不了我可就兜着走啊..
            我正冒着白毛汗,脑筋一转,却忽然想起那被打的刚才说的一句话来
            “这事儿发生在你们经厂,这审人也是在你们经厂,这是是非非还不是你们用棍棒说了算?!”随即一拍大腿:嘿!可不是?你说什么,你是来查验灯的,谁看见啦?我那儿子?他还不是我说看见就看见了,我说没看见就装瞎?你说什么,我们冤枉你,可是这灯就明明白白的碎了,我找谁说理去?所以说啊,你这小子没说错。你人在我面前那,这事儿就得听我使唤!
            想罢,点点头,怒目而视道“怎么,谁让你们停的?我的话也不听了?”
            而后又冲趴在地上的,吐回去一口浓痰“打成这样也不让你闭嘴,狗东西,还说咱们颠倒黑白,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们几个,愣着干什么?打累啦?接着打!”
            我转了转眼珠,补了一句“把他那喷粪的嘴堵上,省得一直朝我这儿喊。都喝不好茶了。”
            御马监火者 常六儿
            “接着打!”一口润肺的黄痰咳出,白玉阶上的老匹夫显然是再也坐不住了,一副好嗓子生生嚎出破音来,尖细得几能在琉璃上刻字儿,倒好像胳膊粗的烧火棍是挨在他那张鸡皮上似的。上头一声令下,下头刚散开的虾兵蟹将一个两个又围成了一个圈,一步一步,迟疑着,举着沾血带肉的木棍从四面合拢起来,眼看是要把咱常六爷剁吧剁吧拌月饼馅了
            。哎,诚可恨,可恨自己眼尖,还牙利,身手还不差,偏不甘待十八年后再成一条好汉,抢在棍棒和自个亲密接触前先一步选了个没啥手劲的病鸡崽就那么狠命的一撞。好家伙,这拼了命的一撞可不得了,撞个他措手不及,撞个他四仰八叉,撞个他王八似的半天哎哟着起不来身,这一撞,可叫经厂的人都睁开眼瞧瞧,打西厂磨炼出来的孩儿不是任人宰割的病猫,是虎,是狼,是敢跟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狠角色!轻而易举的捡了滚到一边的烧火棍来,也不急了,就那么背着手,拎着棍儿,孙猴儿逛龙宫那样慢悠悠的环顾四周,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挂着森冷的笑,衬着那一嘴挂了红丝的白牙,一步一步,踩出了吃人的架势,“打呀,打呀,哥几个没听见吗?接着打呀!不是要拿臭袜子堵我嘴吗?堵啊!不就是西厂的一条狗吗,这会儿打死了,不是有你们的天护着兜着,给你们擦屁股吗?!”
            一通夹枪带棒倒真从一群没种的烂泥里激出一个有软骨的,颤颤巍巍就要上前来,被自己狠狠一瞪,又虚了,老老实实夹着尾巴缩回去,“什么英雄好汉,什么大内纲领,好清贵的衙门,我呸!灯是提在他手上的,我人是扣在你们这的,是,这你们的地头,可我倒要闹闹看,看看是不是经厂,是不是你张朝贵一家就能遮了天了!”说罢,血气上涌,铁了心一棍子砸自个儿脑门上,没觉查出多疼,朦朦胧胧只晓得有一条细细的,温热的水流,顺着额头鬓角向下,混着同样发咸发苦的汗,滴答,溅在地上,绽出一朵花。“嘿嘿,”松手一丢那棍,仰起头来,嘴里还笑呢,像一座小山,四平八稳矗在那,用极正宗的京话逐字逐句告诉他们,“不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吗?听好了,今儿你们最好能把我打死在这,明儿风挂到西厂,督主好赏你们一副破竹席,留着个全尸见阎王。可今儿你们要没能耐把我在这打咽了气,”热乎乎的血能淌到眼皮子上,模糊了视线,可怎地也不能模糊了眼底那点刻薄狠毒的笑意,“我常六儿一定记着你们,一定要看看,这最后到底是谁先进了棺材,怎么生不如死的进的棺材!”
            西缉事厂提督。汪曲。
            一只红扇面的靴子,稳稳地落在槛外,便停步不前。左右挂着牙牌的内官,亦随之收敛气神。紧闭的大门上,有缝隙透出一线光色。是极其纤细的一线,随着里面的动静而晃荡。时而暗,时而亮。像风中将灭即灭的残烛。跃跃着,垂死挣扎。
            先前来报信的小火者,还是个未能着胸背花的小娃娃。一身团领衫搓皱得厉害。立在一群锦衣犀带,气势昂然的内官里,反而显得特别出挑。他见我顿步,忙挺了挺胸,虽压低了嗓子,却是一脸与荣有焉的张狂模样:“督主,就是这儿!您听听,唉哟,常六儿嗓门好亮敞!”
            我乜目看他,单薄的光火将我面目照得昏暗而模糊,笑意却明白清晰。小娃娃往后缩了缩脖子,见我仍去目,又再往后退了两步,直躲进阴影里去了。而我打了个呵欠,倦意满目。只举起两根手指,略动了动。便有内官放出声来,娇中带着沙哑,声音又尖又细:“这大晚上的,好热闹啊。”
            豁然间,里头安静了。我抚了抚鸾带,叫它松快些,别把我的将军肚勒得太狠。就这么片刻功夫了了,才阔声一笑,涂脂的脸上笑得阴阳怪气:“锣鼓声点到了这会,也是时候让我们这些渡古门里的阴神野鬼,出来偷偷气了——张掌司。”


            IP属地:广东12楼2017-04-18 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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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厂掌司。张朝贵
              “他妈的一群怂货,平日里吃香的喝辣的,搜刮来的油水都进了狗肚子?你们手里头那是什么玩意儿?挠痒痒儿的木爪子不成?一群手里拿着棍子的还怕一个满身是伤的手里一根烧火棍的小东西?着他妈一个一个的不上道儿,都像你们,司礼监是....给咱上去打,不用怕他,打坏了有本公公兜着,天啊它掉不下来!”本想张嘴就是一个“都像你们,司礼监是要完啦”却在临了出口时候赶紧封住了嘴。随后出口的这一句话,带了些歇斯底里的气势——好啊,你竟然求死,爷们儿就成全你,黄泉路上别着了跟头!想罢,我站起来,猛地推了那畏缩不前的一个小火者一把,这一下子竟然就把他推到那人面前去,可谁想到——他他妈的又退回来了!
              嘿,这真是好一个亲亲我的好儿孙,叫我一阵阵的出气啊。我这心里瞬间量了一半儿。打人,我坐这儿,尚且不敢。以后,能指望上什么?想着想着,我这心里也毛躁起来,顾不得他们再磨蹭下去了,那小东西说的有些道理,今天晚上他不死,明天就是我去见阎王!
              我一把抢过一根棍子,就要屈尊亲自上去教训他。这棒子在手,刚举到半空,嘴里的骂人词儿还没出来,那门缝里头倒是先挤进来一个:大肚子挺多高。我看了一眼,手里的棍子便霎时间不见了踪影。
              “今儿晚上确实痛快有趣,怎么,我这经厂成了香馍馍,连汪提督您也来凑合了?”尽管心里略微发虚,可是嘴上还是带着蛮气儿,脚步倒是实打实的往后退了一点儿——挪到了我先前坐的那椅子后头去了。
              “怎么,七月节的鬼也不敢往大内来,也不怕沾了龙气魂飞魄散去。您这是....”我一边说着,一边考虑要不要找个机会派人去司礼监跟李秉笔透个气儿......
              御马监火者 常六儿
              门开了,一行人打门外鱼贯而入,将院子挤了个水泄不通,红的,绿的,光滑的缎面在高悬檐下的灯笼照的熠熠生光,斗牛,麒麟统统都作了领头那尊明王的走兽,众星拱月般的排场,生生造出了熏天的气势。
              而那光华万丈的中点,则是我的靠山,我的主,我的阿弥陀佛。
              “恩…恩主!”混浊的瞳仁忽得绽出一点光,浑身的劲仿佛在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自己多想朝他跪下去,把一晚上的委屈,屈辱,全付在这一跪,一喊里。
              可我不能跪,至少不能在这跪,在这经厂的地头上跪下,咱宁可输一条命,也不能不争那一口气。
              有懂事的小子凑上来想扶,被我挥挥手,挡了回去,“去,把四面八方的门全合上,”我沉着声吩咐他,可两把眼刀仍死死地扎在高台上畏缩的老贼身上“今晚这院里的人要是走脱了一个,我可唯你是问!”一语付毕,双腿像要往下扎根似的,运足了劲稳稳地站着。什么龙气,什么宝地,在这托名为紫禁城的养鬼池里,在初秋夜这愈刮愈烈的寒风里,我常六,终由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站成了佞佛脚下面目狰狞的追命鬼。
              西缉事厂提督。汪曲。本剧导演。
              那西厂的提督太监踱着步,走进内院。他又生得胖大,活像是一只裹着纻罗锦缎的球。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每一步都落得极重,每一步都走得天摇地撼。走得浑身上下八千个毛孔跟着赘肉一同颤颤巍巍,叫众人的目光也跟着颤颤巍巍。
              而灯光与月光一同照在他脸上,却清清白白可见是一张饱食烟火的慈善面目,和气柔软都在脸上写着。说话声音也不高,好像刚才那高声一笑者另有其人,声音落得又低又温柔:“还是这个猴脾气,堵了人家的院子作甚么?有能耐把鼻口都堵了,那才叫好汉。”
              说是这样说,却也没叫人撤下。他姿态礼貌得狠,先跟张朝贵笑了一笑,白皙而肥润的脸上还带着一点儿歉意,张口却道——“这夜深的,扰了你的好梦。你且放心,唱完这出《挥泪斩马谡》,也就该收场了。”
              “六儿。来,刚才是谁领你来的?谁打了你?你认认。”
              “Cut——”
              一瘦削的中年汉子,坐在椅子上后叫了一声。他瘦得厉害,看上去像是一只骷髅来不及贴上血肉,粗糙地蒙了层人皮就出来祸害人间。此时这只人皮骷髅板着脸,道:“先到这!老决,你这情绪不得劲,不到位!你脸儿要笑,要笑得像四月的春风和煦温暖;眼睛里也得笑,但是是笑得像猫抓到老鼠一样愉悦,明白吗?愉悦。”
              “来来,看两集Fate的麻婆。不行再把金闪闪洗脑那一段看了。好好领悟一下,什么叫做,愉悦起来。”
              结。


              IP属地:广东13楼2017-04-18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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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二】:饰赵湛。
                ————————————
                天色已经渐渐阴沉下来。
                雷兽在云层的深处翻滚,咆哮。电光乍赫,用冷银来描摹黑云的形状。一声轰响后,沙沙。天开始下起细毫小雨。在雨阵中。一只黑色马车在朦胧水雾的深处。肃穆得像一座雕塑,移不动的沉重。一层一层的水幕后,是无尽的黑暗。只有星零寒光,偶然锐显。
                马车内。小泥炉上扑腾着热气。一杯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的白水,放在我面前。而我睡眼惺忪地抬袖,擦去眉间的睡意。“被包围了?”
                小鸟儿一样伏在我脚下的商功,颤抖着肩膀。并不敢抬头。她生来是个哑婢,故而连尖叫也不能。我再抬目。青色的车帘上透着深厚的血迹。生命浇泼出来的赤艳。
                面如雪,无波澜。杀伐的意欲和背叛的愤怒,都只是一瞬的垂目。再无波皱。我从袖中郑重地取出一只黑色的长巾。“请,为我拔剑。”说着低首,用长巾封系住商功的双目。
                商功慢慢抬起头。那一刹,她停止了颤抖。整个人进入冷锐如剑的意态。像一只出闸的怒兽,又像一把绷直的弓。她站起来,对我无声地说了一句唇语。撩开帘子。然后,俯身一跃,刺向黑夜。
                而我扯下帘幕,同时将自己暴露在夜幕中。一扫地势,判断。明朗出声:“东南方向,山丘。弓阵。”
                言语落下时,随之奔往的夜兽。用横冲直撞地肆意收割作为唯一的回答。
                “嗤—”一只箭羽擦过面颊。
                “西面。剑客。伏击圈。”
                “正前方。剑客。近战搏术。巨洲剑。意大于形。”
                雨势渐渐大了。夜色中,目不能辨的封目少女,仿佛是疾奔、饥肠辘辘的野兽一般来回奔驰。又像是在少女闲庭漫步在自家后院中,信手出剑,意淡神空。摘下一只只开放得正好的血花。
                磊落,决断。果如她所说的那八个字。
                [此等不敬,以血来恕。]
                盈不足带着人赶来的时候。东郊只有两个活人。他吓得滚落下马,赶在一众人之前跑爬到我面前,颤抖地用袖擦去我脸上的血。再停目细看,白衣仍是白衣。只有脸上擦了一痕。且放下心来。登时大怒:“城东厢的人马,都死绝了不成?”
                我目下无波:“想来。只是今日恰巧调备增援他处了。”
                “莫非……?!”
                我取下商功手中的剑。浓厚的血腥,一滴。一滴。和着雨水坠落。“是要,逼我出剑。”
                没有人敢回答下一句。亦无人敢问。
                我垂目。看着马车旁为我战死的儿郎勇士。最后目光移停在那个替我牵马的小童身上。突然,一皱眉。
                “我讨厌看见血。”
                “所以注定要用更多的血,来洗去它。”
                沉默的车马上。解去封目长巾的商功,又一脸怯色地在旁边煮茶。煮只有盈不足才喝的茶。而我拿起那杯尚余着温度的白水,喝着。问起声:“那个小娘子,说喜欢什么?”
                盈不足直言回答:“喜欢您。”
                手下一顿。我缓缓揭开眼目,一泽黑潭。忽地,面无波澜里泛起了一线笑意。然后那笑意很快如涟漪般散去。
                “是吗。”
                ‘那么替我回答她。“
                小王生来寡意,并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但会为此,努力活到能明白的那一日。


                IP属地:广东14楼2017-04-18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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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三】:独白
                  ——————————
                  她五岁时,我十五岁。
                  我第一次看见她时,是正月十五。锦绣堆里的掌中月,小小一张粉团脸,被一众家仆打扮得像年画上的藕娃。那时她还不知道,我的母亲是他父亲的外室,是她娘亲日渐寡欢的根源。我执世侄的礼节而来,带来我母亲那缠绵而迫切的口讯。她看见了我,像团小球一样扑过来,抬起明亮如星的眼睛,说:“这个哥哥,我是见过的。”一众婆子丫鬟都笑,说娘子这样小,便知道爱俏。也有机敏的老仆见我面生,忙把她抱回去。她伏在老仆的肩上,一路频频扭头来,一声声叫我:“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哥哥,和我一起玩呀。”
                  后来。当我真的成了她的哥哥。她却再没有这样叫过我。
                  她十五岁时,我二十五岁。
                  大约我运道正上,官场跻身之艰秽,并不能写在我的命数上。闻人氏已数代不曾有子弟出仕,所以他们都说:“幸有大郎”,包括我的嗣父,他总是带着一点感喟和慈悲地说:“你比我所有的儿子,都更像我的儿子。”
                  她也在旁边,她抿抿嘴。并不说话,带着得体的笑容。
                  再后来,她真正的两个兄弟去世后。那得体而虚伪的笑容也没了。
                  她二十岁,我三十岁。
                  我的妻子、她的嫂子去世的时候。她破例问了我一句话:“你为什么不会哭?”
                  这句话问得很有意思。不是不哭,而是不会。
                  我也反问她:“你为什么不肯嫁?”
                  我问的也很有意思。不是不能,而是不肯。
                  她想了想,并没有回答。
                  你得知道,她不说话时,端秀而雅丽。像深宫高墙里养出来的玉人儿,不曾沾染世上的尘。所以,当她行窃被抓的时侯,我震惊非常。是一只珍珠顶的银簪子。那珠儿不过豆大,还不是正圆。我送她的那些行头里,光是拿来缀帕角的珍珠都有指肚大。我不明白。
                  她也仿佛并不觉得羞愧,神情有些漫不经心。母亲从不敢管她,只得嗣父出来训斥:“平日里什么东西短缺过你?你自己开匣子看看,什么翠玉珠石没有?非得丢面到外头去?这不长进的小妇。”这时,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听到这,我忽然朗然一笑。将白竹扇,敲在掌中。一声定音:
                  “这泼天的富贵,你是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IP属地:广东15楼2017-04-18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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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四】:闻人决·其一
                    ——————————
                    闻人决。
                    铜镇纸下是一张信笺。因为开折了许多次,故而已有几处皲裂。尽管如此,笺上的字,却依然削正瘦丽、雅筋秀骨,丝毫不减。我嚼着字句,一字一行把信再读了一遍。犹如初次开启。很久以后,我抬起眼看向窗外的庭院。小庭月满,明光正茂。几星香火的烟气,偶然被风带到此处,转瞬又被另一阵夜风涌着散了。
                    等候在一旁的重光见状,忙道:“日入时上了[天地供],这回应该是在[送钱粮]。应该快散了。”
                    我略颔首,抚了抚信笺,最后将它温柔地放回锁匣中。想了一会,又道:“取[小龙涎]来上炉,这香火气太烈。”
                    闻人决。
                    府内不用博山炉,再有年头的件儿也不用。重明取了一锭小龙涎来,又新换了炭块。须臾,清冽醒神的凛息便从甜润的白瓷炉中蒸腾开。于是那一线极薄的香火味,在陡然间,如白浪霸岸般被覆去。我闭目凝思,片刻后,睁开双眼,低声笑道:“一个人离开尘世时,如果太驯服安静。就会像这样。什么,也存不下来。”
                    重明想了一阵,大约是觉得这话不吉利。索性起了另一桩话茬:“阿郎整日在书房,试卷可妥了?”
                    我眨眨眼,反问:“未妥,又如何?”
                    他长长叹了口气,一脸担心:“不如何,就是怕陛下知道了,扣阿郎的俸禄。”见我满面笑意,重明又苦口婆心:“我说阿郎,做事得麻利。你从前写策题,不过一熟黄粱饭的功夫,目下这样拖沓,唉唉。”
                    我只得哄他:“我知道。你且去替我煮一碗茶来。”
                    他应下来,人已往外走了,又还回头叮嘱:“阿郎,再不能拖到明日了。”
                    闻人决。
                    重光刚走,别明便从门侧一旁显身进来。他形容尚小,眉眼间稚气未脱,此时,正斟酌着问道:“先生何故……加重了今夜的守备?”我垂着眼,眉宇间尽是困倦,口吻却依旧清明正朗,甚至带着一点儿笑意:“防贼。”别明心知肚明,不由一时梗塞,好一会才道:“先生料定她会来?”“她会。”“那,万一……进不来呢。”我一展双目,在昏昏沉跃的烛光下,咬字截铁:“愿赌服输。既要做贼,就得有做贼的本事。”别明想了一想,忽然笑道:“先生可愿与我一赌?”我俯身,从书架的最后一层摸出只小瓷瓶,抖出一粒墨丸含在舌下。刹那,满齿药苦,把人的倦怠都退得干干净净。含着药丸,我潦草地看了他一眼,以扇指人,在他额头上虚点一记,声音含糊而决断:“不赌。”说罢,自落步出去,看赏庭中月。别明跟了上来,大概是有点懵,他破例追问:“我还啥都没说呢!先生知道要赌什么?”我不理他,只昂首看着那轮孤月。今日的夜空,依然没有一粒星。年年都如此夜,只剩一印茕茕月。而在这样清寂又皎净的月色下,我忽然浮出一点笑意,闭目去饕享那药苦。——我知道,她当然在。
                    闻人决。
                    舔亮夜空的火舌,随着重光的疾步而来。空气中又弥烟火气,我拧眉。昂首去,只见烈烈即将滔天。重光满面痛心:“年初才修葺翻新的楼啊!目下已着人去救火,只是——新翻的楼啊!”
                    我听着,待口中的最后一点苦劲化了,却低声道:“不教而杀,是为过。教而不杀,也是过。”熊熊烈焰渐盛。新楼用料上佳,木质密实,非星火可起。必有助燃。我转目,与跳脚不已的重光、面色惴惴的别明,问道:“何以教?何以杀?”
                    重光一头雾水。别明大怔。
                    而我沉星在目,一展白扇遮了那烟火,转身落定:“拿下。”
                    闻人决。
                    “不必追。”我听毕回报,断然道:“那只兔儿,跑起来贼快。尽早灭了火势。”
                    重光应下自去,别明跟上来,在身后兴致勃勃:“先生的意思我懂,先生这是为她好,若是真纵了她,小娘子便会以为自己真能强人一头,哪日撞到强豪手上,就得折了,我明白。唉,小娘子性子够烈,像先生,但比先生活泛。先生这活得太金银气,像庙里镀金的佛像一样,看着光鲜,实则一点烟火人气都没有。唉唉——先生,别关门!”
                    我略开了一隙,凛着声:“去端盆热水,伺我洗漱。”
                    别明瞪大眼,苦着脸道:“先生你不能这样,我是来跟先生学理的,不是来当婢子的……好好,我去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IP属地:广东17楼2017-04-18 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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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五】:闻人决·其二
                      ——————————
                      闻人决。
                      十一月廿六,秋末冬初,冻雨潇潇。
                      我立在值房外的抄手走廊下,听了半晌,道:“言仪台乞骸后,祠部便空乏无力。这事得再议一议。”
                      群僚亦唏嘘,有人问:“少宰,此乃梁之大事,虽说不过蕞尔,但终究体现我大梁天下归心。何来不妥?”
                      “高句丽虽弹丸,然自先伪朝起,立国已有两百余年。曾为鸡首,堪能为牛后?”有袭袭细雨,扑面寒霜,我叹了口气,在寒意里呼出一口白雾来:“若是你家,突然给你个儿子,年纪比你还大,偏要你喜当爹。你认吗?”
                      众僚又议声纷纷。知此事不能暂了,我回天部值房交事,便与堪合出宫。车马至薛府。
                      “小友,别来有恙——”我握着一串奇楠佛珠,阔步落拓,登堂入室去。还未见其人,已端然入座,且道:“本想在市集买几斤猪大骨,给你补补。又恐你伤于同类,不肯食。”
                      闻人决。
                      “有恙,有恙。”我握着珠串,一指其身:“恙得这样明白,再问就是招打。”
                      言语间,观其神色清朗,可知无大碍。我一张椅与他对座,一盏白水。我饮得很慢、很慢,好像品砸着陈酿,有无数年岁可供解味。而开口却是另一桩轻描淡写的小事:“前不久,我去了画坊,见坊前的那只老梅更衰折。木躯渐朽,蛀蚁成巢。昔日可胜雪皎的白梅,不知今岁,还能见否。”
                      说到这,把佛珠一丢,信手搁在他案头。奇楠的香息沉沉而起。
                      却朝他点个头,道:“拿去戴。”
                      闻人决。
                      朗目一抬,笑容明冽:“这珠串本也不值什么,奇楠中的莺歌绿而已。其色莺羽,其味甘温。这都不算难得。”口吻里有些遗憾,极其正儿八经:“难得的是我用过了,而且很喜欢。所以比旁物不一样。如今已归了你,自然听由你处置。”
                      那杯茶,他也没有撤下,香气沄沄。偏就是如此心貌,明知我只饮白水,却累年仍把茶奉。又一个我执。
                      我扪首而望,院里的黄花已褪了大半。想来一地细黄。有好风和暖炭,供人睡意。我经日未曾好眠,一时神懈。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又复张目来,低声又拾起话头:“你知我不信鬼神。这不敬,也不是一两日之事。”
                      闻人决。
                      我正容,道:“我是个清官,清汤寡水的清官。”顿,又认真看其:“况则,总得给你机会,善我。”
                      已是午后,天色昏昏,有一种残旧的灰意。但放目去,天际还存了一笔薄红,是日之光色。像这国事。梁人生来有一种骄矜,非光艳不着,非登顶不入。即便力竭,也要拼一个漂亮的收梢。我见他面有倦意,索性脱了靴,并入榻上:“日头刚好,是打盹的好天气。”
                      说罢,挤在一旁,自扯了被来盖。在顺意而眠的黑暗来之前,我听见自己低声道:“人随情欲追华名。家财万贯,若说我求的不是这个,你信?”后半截话意,则更低不可闻:团锦必凋,盛筵必散。但那又如何。我是梁人。
                      闻人决。
                      醒的时候正是黄昏。潇潇雨歇。
                      我蹑手蹑脚地下了榻,移座胡床。见有动静,候在外间的别明忙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高句丽使臣,又送了今天的第二封投诚书。”我听着,抬手自己整了整鬓角,又将衣袍上的皱痕抚平,这才慢慢起身:“当真,亟不可待。”
                      回身扫了一眼小友,重重帘罩,不辩转醒与否。我举步出门去,眉宇清明,低声道:“叫车马来,入宫。”
                      别明跟上,有些犹豫道:“到底非铨部的职内事。”
                      我脚步未顿,目色淡漠:“虽已无薇省,但我还在。我在即是职内。”


                      IP属地:广东18楼2017-04-18 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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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六】:独白
                        ——————
                        “英雄如果不能再提剑,那便不再是英雄,也不再值得我喜欢。”那个小妇人,用她柔软的手抚摸着我的眉眼,一寸一寸,仿佛要描摹刻画在心底一般。最后吃力地抬起纤细的头颈,将她苍白而冰凉的面颊,贴在我的脸侧,带着微微的喘息,和小意温柔的请求:“所以明达啊,你不能放下剑。”
                        我闭上眼。她的音容笑貌,已在时光的洪流中模糊难辨。但每每闭上眼,她脸颊上的那一寸柔软细洁,却依然还在我脸颊上,我心怀中。甚至她那娇嗔的语气,也尚在耳边。等着我答应她,应她一句[好吧,兔子姑娘]。
                        于是。在重复又重复的一个孤夜,我看着天上一轮并不圆满的独月。与风,轻声而道:“我与汝略说,闻名及见身;能灭诸有苦,空空不念过。”
                        傻瓜,当时你不信。我也不信。
                        但它竟真的。


                        IP属地:广东19楼2017-04-18 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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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七】:闻人决。
                          事件:权臣(闻人决)与少帝戏。
                          ——————————————
                          闻人决。
                          到建章宫时,已是骤雨初歇。天际昏昏。
                          我从未细过看这座宫殿。虽然从外城墙到这大梁心脏的安置之处,要走过无数的红墙,踏过无数的青砖,是万般不易的事。但,我从未细看过这一栋天底下最富贵的房子。这回把目一看,红墙绿瓦,高楼阔宇,何其宽广。而这样宽广的荣光与责权,里头就套了一个孤零零的人。
                          于是,就更显得孤单了。
                          提步而入,怀着些微潮湿的雨意,我看着那个孤单的人——我那已逐渐成长的学生。拜而清声:“陛下。”行举口吻皆是谦卑,但实已越制。帝王批红,实应屏退左右。而我偏在此时。此地。此事。
                          但我没有看那桌上的案牍,也不问少年何事而召。而是如旧时,立于他桌案三尺之外,袖手旁观,只扫了一眼他的字,温和道:“陛下的字,尚输一段刚劲。从前臣曾与陛下说:[帝王就是一只匣子,里面装满了世人所求的荣华富贵],但作为一只[匣子],它必须坚固,必须百折千回才能开一遭。如此羸气,实是不妥。”
                          闻人决。
                          “臣惶恐。”我起身应道,但行举却半点惶态都无。唯接来,潦潦扫了一眼奏本。该在的,都在。
                          “青宫正值年少,胸怀所存的浩然正气,与陛下当年极肖似。况且,法理不可灭。说来,此番臣还得拜谢东朝,代臣为教。”一言二语将风流变浩气,我信手将那叠文书搁在几上,与茶碗丢作一处。漫不经心中,一句定音:“如此英萃挺拔,便是威,也是福泽万民之威。”
                          天色陡然暗了下来。有宫人掌灯,星星火火次第燃起。
                          于是这间殿宇的锦绣金玉,便昭昭而示。我已浸养奢贵中数载,但每每至此,见此间的富贵华气,总觉震然慑目。我知道,那撼目的不是隆然富贵。
                          “秀木需时待。如今东朝大婚已成——”说到这,我惊然觉出,我的学生已是人父,已非昔日少年。但权柄太盛,已松不得手。面色不动,仍坦然托出:“也当立业。陛下如许太子出阁,臣虽不敏,亦愿腆颜侍读。”
                          闻人决。
                          握摸着,那一跃尚不切实的圣意,我低声笑道:“东朝。是陛下亲点的大梁储君,名正言顺,则能稳。陛下怜子,臣知了。只是世人只得寸目,贪慕光鲜。还需有这描金涂彩,寸目才会将这只匣子顶礼膜拜。内秀固然重,外锦亦少不得。否则,便叫人误以为这只匣子,人人可夺。”
                          他面容上,还有些许倦意留在眉宇间。这样的神色,何其似曾相识。仔细一想,是了,先帝也曾是这般。那种对一切都倦于去目的惫色。像是一个孩子,终于看穿了他念念不忘的把戏。而那把戏,是天下。
                          我不由心中一惊。
                          一时,我没有马上回答,而问道:“臣曾听过一旧句,道是天下臣僚的共图,叫[致君父于尧舜]。非此行,非忠良。但,臣不禁有一个混账的揣测:拱君为明,直言于君。是为臣子之名,还是帝王之名?若为帝王,为何历代又有无数诤臣死谏,讪君以污名?”
                          “臣惑久矣,愿闻陛下解。”
                          闻人决。
                          这时候。我应当伏跪而拜,顿首垂面。再上一句[臣惶恐],以及[臣有罪]。
                          但我仍端稳地坐在椅子上,接着帝王上一句劲涛拍岸的话,继而道:“人有一心,心生欲苗,苗成业林。所以人皆有私欲。帝王作为天下子民的王,必须拥有比任何人都强悍的欲望,必须怀养比任何人都贪婪的野心,并以九州万方作王欲的补给。”
                          “王欲武征,则仓禀虚空。王欲贪乐,则朝政昏聩。而——”
                          我停顿片刻,接着说出那句大不韪的话:“王无所欲,则天下崩乱。”
                          室内一直都很安静。自这九个字说出口后,忽然就更安静了。连随着暮色荡荡而起的夜风,也突然停了下来。
                          于是就显得那臣仆之言,更加清晰明白:“忠佞之名。陛下心中有定。”
                          “但忠佞之欲,陛下却未能握之、断之、养之。陛下即已是集天下欲望之最盛。人欲在陛下掌中,人心即在陛下掌中。”
                          说到这,我撩袍跪下,才道:“臣惶恐。”
                          脊背挺直,顿首再道:“未能为陛下与太子养出这等帝王之欲。臣,有罪。”
                          闻人决。
                          帝王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我都听得极其细致。甚至。每一个字的横竖撇捺,即便闭着眼睛,也能清晰地看见它们如何浮刻在心目上。待他的葵论而出。我沉默了很久,吞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来。最后只得二字:“陛下。”太迟了。不论是先帝迟而后决的选择,还是今日帝王之术的授教。都,太迟了。我看着我的学生,我此生唯一的学子,费尽心思才得来栽种的果实。看着他脸上真切的神色——那如倔强小儿的神情。连愤怒,都不那么浓切。我知道,这即是他真正的情貌。我开始认真审视,这与满朝臣僚,种植出来的结果。
                          海纳百川的明主。自省善忍的正君。
                          百依百顺的帝王。蜷于幕后的弱主。
                          这,就是我所期的昭宁之治。这就是,万方传颂的“明主在位,良臣满朝”。
                          应有万卷之章,徐徐而解。然,我如鲠在喉。
                          终了,我听见自己低声道:“如今。已经是昭宁十一年了,陛下。”然后跪拜待退,再没有说一个字。太子出阁读书之事不提了,甚至连“高句丽是否并入版图”这样的大事,也未再与他商议。后来我想起这个夜晚。或许,正是从这一天开始。我决意,不论那只葵籽是否能养出傲春的牡丹。这苍生、这万方、这朝纲、这大梁。我即已专断,也只得更专断。
                          只是我忘记告诉他。
                          葵向阳而生,是一生追随光明的物种。比四月作景的牡丹,金贵。


                          IP属地:广东20楼2017-04-18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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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八】:闻人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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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人决。
                            那封揭帖退回到我手中时,已是第二日。我展开来,将上面轻描淡写的一行字,极慢极缓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诚然。少年天子的用笔彰显了一个帝王的宽广与仁慈,[先生]二字仍是云龙鱼水的貌态。然此番,即便私密文书无需发放六科廊房抄录,想来,早已是朝野尽知。
                            我心里明白,在铄金众口、人云亦云之下,[云龙鱼水]在尘世的俗口膻心里一吐一落,便是[掩蔽圣聪]。只是太明白了,反而竟脱出不开。
                            “如入火聚。”我低声自道。
                            雨声砸砸,重光听得不真切,忙回头问道:“阿郎何事?”
                            我收了文书,不待他跟上,率然一步先踏进雨泥里,只道:“天凉了。”
                            闻人决。
                            静虚居。
                            廊外大雨瓢泼,铺天如幕。而在这雨织的白幕中,迎面便见了淋得彻头彻尾的那小子。不由沉声顿步:“面若平湖者,可拜上将军。如今这幅模样,成何体统?”
                            有意思的是,他的老子娘都非常厌恶我。偏这小子自识字起,便与我近。我的长嫂林氏常常哭道,说他[尽类不肖]。然我知道,这小子并不像我。
                            有紧跟而来的童仆给他撑了伞,我一寸一寸打量着他稚少的脸目,笑道:“不过一遭大雨,便灭了你狂气?”
                            闻人决。
                            “便你是闻人氏的大郎君,又如何?”我咬字而上,反问道。
                            大雨如帘,砸砸灌注天地。有冽冽寒意起。小院中尽是颓叶败艳,一地残色。我向来好洁贪适,而此时靴子已湿透,亦顾不得。而是紧着再问那少年:“以头颅抢地,为呼?以热血泼身,为章?以不甘之心,解这滔天大业?”
                            “元德。宽容是强者才有的权利。弱者,只顺从。如今,这份宽容,我从陛下手中割取来了。但你记住,是割取而来的。”
                            说罢,我将那小子拎回屋去。先让人取了巾来,收拾妥当后。才把胸怀里的那份揭帖,递给他:“你且先看完。”
                            闻人决。
                            心底叹息一声。早说过,他不像我。
                            我端起一碗白水,先慢慢喝了干净,才低声道:“你就不问问——这堪灭五族之罪,你姑姑受了何等责罚?”
                            声音不算高,在嘈杂的雨声里,还需用神细辨,才能听得清晰。重光上辈子五行属母鸡,所以这一世常怀抱蛋之苦。虽胸前没有四两肉,但扛不住他心中有千钧母爱。见那小子一身湿透,早就心痛得跳脚,听我这话,重光虽然听不明白里头的万钧之势,却也知道借势把闻人晟哄回来:“大郎,阿郎还有话。回来坐着,喝碗热茶。”说着,一臂又忙给他端茶。
                            见此景,我索性也不用人,自理髻鬓。一面齐整鬓角,一面平静道:“流放、黥面、断趾、筑墙、舂米……”一件件,越往下说,越轻,最后吐字如叹息:“一件,都没有。”
                            这回,方抬起头,看住那光茂正秀、锐气并生的少年:“事,了了?”
                            他不像我。他与我,本是王不见王的,一类人。
                            闻人决。
                            “《吕氏家塾记》中有载,真宗夜遣使者持手诏问李相,[欲以刘氏为贵妃如何]。李相引烛焚其诏书,对答:[但道臣沆以为不可]。”
                            我已起身。对着镜,最后整了整衣袍。镜子里的中年人,华服在身,仍旧一派衣冠楚楚、端方有仪。后面的话,也极其端正平和:“如今的闻人氏。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已不能韬光养晦,这权柄,便更放不得。”
                            少年唇上已经有隐约的绒须,我看得明白。所以,把话也说得更明白:“宋真宗只有一个。而李沆能否有第二个。元德,全在你我。这一间屋宇,这一族人丁,这一方世界。全在你我。”
                            “如此局势,热油火烹。小子,也欲下水一试乎?”
                            闻人决。
                            李沆的确难为。
                            文婧为相六载,薨于位。时至其没二十余年后,有人举荐梅询,真宗却道[李沆曾言其非君子]。上雅敬沆,竟敬如斯。但这不是关口。关口是不以[事去],而得[善终],进而[虽薨而人主恪守其意]。我又想起许久以前,我与时誉信口的三句真话:团锦必凋,盛筵必散。但那又如何。我是梁人。
                            我朗然一笑,接过那把伞:“如此,元德便与我一同出门。去看看这庭雨景致如何。是摧折了老树,还是润养了新芽。”
                            如此,二人一同出门去。而雨势欲收未收。
                            [昭宁十一年六月,金陵暴雨。时,或问决"秋闱在即,令侄不往?”。决曰:“小子心阔,志不在此。”]


                            IP属地:广东21楼2017-04-18 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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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九】: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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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中元。月明星稀。
                              我猛地从床上跳起来,鞋袜不着。蹭蹭几步到院子里,抄起锄头开始挖那棵老樱树。樱只得一旬之艳。离了农月就疏绿得寒碜。因而,从隙落里洒下的月光,便显得尤其慷慨。守夜的家仆听见动静,奔过来忙要援手。一瞧我竟是在挖那棵树,扭脸就跑。跟见鬼了一样。
                              到底埋得不深。三四下,那坛酒就被我捧了出来。我连上面的余泥也不擦,又两三阔步回了屋内,点着那酒坛,与墙上的画中人道:“所以说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这都几更天了,你还入不入梦了?路上车马堵了不成?”
                              又准备揭了那酒封,恨恨道:“再不来,我就把你最舍不得的这坛[小留欢]给喝了。我给你说,你别仗着我不喝酒,我今儿还就——”画中人依然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依旧是眼波横,眉山聚。我看了半晌,叹了口气。隔着衣袖,轻轻摸了摸她的眉眼:“算了算了。还给你留着,这酒坛子里养出来的小妇人……给你留着。”


                              IP属地:广东22楼2017-04-18 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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