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层的食盒，快赶上我一半儿身高，左臂里挽着，累得受不住，便再换到右边。一路踉跄，直往内侍的住处，偷摸儿地绕过去。挨个屋地认，上一回，他遥遥给我比划了一指头，说他就住那儿——哪儿？
骄阳当空，汗如雨下。
“喂……小树！”
从一扇敞开的窗里，隐约瞥见了他的侧脸。累得直不起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凑过去，压着声儿，十分警惕地问。
“就你一个人在吗？”

【午时暑热未散，周遭蝉鸣也几近压抑，倒是落得几分清闲。前些日子晋了内常侍，相近者也略送了薄礼，余的不见转变，反倒是将掖庭几局的事儿又落在了我手里去办。正头疼际，门外窸窸窣窣的响动引得抬眼，熟悉的一张脸露了出来。】
“哟，是你。”
【闻言险些笑出声，这处只我一人住，现下倒被她形容的像是做贼，仍是一本正经地迎她进来。】
“当然。”

食盒撂在外，人先随他进了屋。屋内阴凉，使人受用，先奔向茶桌，抱着水壶杯盏，一顿豪饮。
“以水代酒，谨祝荣升！”
整一壶水都喝完了，方才觉得快活。一股奇异的安乐与满足，从心中慢慢荡开。
“太好了。”
扬起脖子，抬了抬下颌，打量着四周。
“我觉得你熬出来了。”

揉了揉发酸的胳膊肘，一点儿一点儿试着掰开，好容易让它直了。挽着重物太久，肌肉僵硬，都不会自己打直了。
“熬的是我。眼下这一切，自然是你应得的。”
笑了笑，自去门外，将一提重物拎了进来。
“喏，贺礼——别紧张，只有最上头一层是你的。”

他一贯会说些好话，又懂体贴，令人满心欢喜，只觉得出人头地，仅在呼吸之间。笑了笑，不接话儿，只是打开盒盖，取出第一层不少酒菜，一碟碟摆开了，搁在矮桌上。
“不全都是你的，别忙着感动。”
接着，又将余下几层，一一揭给他看。无非是些腊肠肉脯蜜饯、山珍海鲜的干货……等等一些便于贮藏食材。
“我那里实在藏不住个东西，有什么好的，都要被耗子翻了出来，能吃的吃掉，吃不得的，便毁去，只好先在你这里搁上一搁。”

与他一同落座，掏出一块半新不旧的帕子，用饭之前，先将每根手指细致地擦净。
“怎么就该忘了？我在尚食，整天鸡鸭鱼肉地见着，一遇着肥嫩的肉菜，便想到你。”
接过筷柄，便去划一只整鸡的腿根，黄酒焖过的鸡肉，酥烂脱骨，需非常小心，才将一只完整的腿子夹去他的碗里。
“吃罢，以后与我吃鸡，腿子都是你的。”

忍不住笑出声，捏着筷子中段儿，以筷柄在他手背上敲了一下。
“怎么可能！我是想啊，这么多山珍海味，若是你就在我近旁，做得了，赶在贵主上殿享用之前，夹一块好的喂你，岂不妙么？”
收稳了筷，又在鸡颈处拨了两下，笑容停在脸上，漫不经心。
“我么，随便吃些就好。好厨子都懒得吃饭，灶上功夫下得太多，吃什么都不起劲儿了。”

“每时每刻在我跟前？你不用做事啦？”
因他所言，又笑开了。也知这只是逗趣。他升了官，成了内侍们的小统领，整日里不知有多少大小事务请他裁度，又有多少要紧的、琐碎的事儿，等他亲力亲为，恐怕日后再想找他这般地闲谈畅饮，都要提前打听一下他得不得空儿了。
“自然是夸我自己。”
筷子夹了翅根，指尖去捏翅尖，轻轻一扯，将一根整翅撕作两截。小口地咬了翅尖上的嫩皮，一抿嘴，满是自豪。
“这温泉鸡，足在瓦罐里焖了八个时辰，果然比六个时辰的要好许多。”

慢条斯理吃着鸡翅，比那些个真正书礼传家的闺秀，吃相还要更秀气。喝起酒来，却很豪爽，比寻常酒盅略大些的浅底瓷盏，一仰脖就喝尽了，再看盏中，涓滴不剩。
“休说这话，若遇事便来求你，倒显得我别有用心，不够磊落。”
又斟一盏酒，不多，将将半满而已。推至他面前，眯着眼，醺然一笑。
“把这个喝了——我喜欢你，才与你饮酒，不要多想。”

接过锦包，揭开一脚，骇得双肩一震，唰地站了起来。手上颤颤，花了好些功夫，才将它从其中取出，定睛一看，又颓然地坐下来，递还给他，凄凄一笑。
“你帮我簪上罢，我戴一会儿……等回去时，你再帮我管着。”
说罢，又自斟一满盏，喝下，将精细绾过的、却并无甚贵重点缀的一团发髻，正对着他。
“谢谢你。”
声音很小，轻轻的，不一定他是否听得见。

宫闱之中，已是万花争妍，姹紫嫣红，又何必打扮的花枝招展，与正主儿争春？背着他，擦了泪水，很快又咧着嘴笑了。真是疯了，又哭又笑的，他怎么总能把人的心事惹出来？
“你喜欢看，我便戴给你看看。其他时候，还是莫要招摇，惹其他同僚不快。”
转过身去，眼窝湿漉漉的，仰脸儿看他。
“与我同一寝，有个叫蓉蓉的，前天去送膳，戴了三支簪花儿，被那位贵主好一番挑剔，一会儿凉了，一会儿酸了，半盏红果山药羹，都扣到她头上去了——”
笑了一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
“我已许久不曾被羹汤淋头，你不要害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