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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灯·月练】《错付》/十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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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城的满月楼是个出了名的销金窟,供上等人消遣的花楼,楼厅里立了棵玉树,枝丫上挂满系着铃铛的檀木牌,牌子上刻着姑娘的花名和各式图纹,客人若是相中了哪个姑娘,便唤下人交了银钱将牌子取下,算是买了这姑娘作陪一晚。
外头清河的一湾碧水在楼西绕了个弯,时不时有画舫载着寻欢客与花娘,将水中满月楼灯火辉煌的倒影轧得细碎,洒下些软语清吟伴着船尾一道道涟漪向两岸散去。
江采莲幼时便被何木匠同鸨母换了十两银子,改名换姓住进了楼里,跟着月娘学着上等人家的小姐学的琴棋书画,看着客人脸色过活,。

白日里下了场雨,入夜街巷间起了雾,满月楼也跟着冷清下来。
采莲同月娘在灯下补着衣裳,针线起落间出了神,月娘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月娘,你在楼里待了这么久,就没想过要出去吗?”采莲放下手中的针线,朝窗外看去。
月娘轻轻笑了声:“我跟你不一样。你来楼里的时候还小,这些年一直在这里待着,对外面的事情不清楚。”
采莲从未听过月娘说起自己的事,便又回过头来望向月娘。
“我是自愿留下来的。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没听爹娘劝,嫁错了人。孩子生了急病,他却跑到外面寻欢,婆家也不管孩子,我把自己卖到楼里换了钱,孩子还是没留住,”月娘叹了口气,“可笑那时候我还跑到青楼里闹,现在自己却也做起了这营生。后来我攒够了钱,跟妈妈说想要赎身,妈妈没说什么,让我走了。”
月娘降到这里顿了顿,采莲好奇地追问道:“然后呢?”
“外面的日子……不好过啊。原想嫁个老实人安安生生过日子,人家嫌我不干净。这样住处又是个问题,我做些针线活勉强能赚出个茶饭钱,无力置办房产,露宿街头时常遭人动手动脚不说,入夏还有各种蚊虫骚扰难以入睡——这里面的苦,三言两语说不清的。我原以为我从外面来,又回到外面去,自然是吃得了外面的苦——真是高估了自己,又或许我本来就是个过上了好日子就吃不得苦的人。”月娘在袖口补了两针,拿起剪子将绣线铰断,又用剪子尖将烛火中烧焦的棉线挑下,烛光微微跳动,螺子黛扫过的眉在晃动的光影中有种说不出的美,像是在水中随风微颤的树影下游动的鲤鱼,又好似夕阳将落时余辉照耀下的远山。采莲有些困惑,像月娘生得这般好看又手巧的人,为什么还会三番两次被人嫌弃,她察觉到月娘情绪渐渐低落下来,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在肠肚里搜刮一番发现自己所学所知中并没有应对这种这种场景的对策,口张了张,愣了半晌,只好又闭上了。
“后来我厚着脸回来找妈妈,妈妈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说房间还给我留着,赎身的银钱在梳妆台的抽屉存着,”月娘将桌上散开的针线拢起来,收进盒子里,又把缝好的衣裳上面的褶皱压平,将话锋一转,“今儿怎的突然想起问我这个,想出去了吗?”
采莲有些局促地低头拽了拽衣摆,一抹淡淡的红晕浮上她的脸颊:“我还没想好呢……你可别跟妈妈讲啊。”
月娘将采莲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底轻叹一声到底孩子心性,起身开了柜门将针线和衣裳放了回去,顺带扫了一眼采莲的柜子——并无存起来的银两。想来是有人看上了采莲想为她赎身,采莲也对此人有意。
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呢?满月楼虽是烟花之地,可鸨母是个心善的人,收留了不少她这样的女子和人贩子手里的小姑娘,找了先生教她们识字和一些本领,不光是为了取悦客人,也是为了若是有朝一日离了满月楼,好有一技傍身。现在外面并不是好年成,不时有难民进城乞讨,官府门前隔三差五便有闹事的,采莲要是被人带出去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可自己又知道些什么呢?自己的经历并不值得标榜,也不必提以过来人的身份说教。亦或许采莲遇到的人会待她好呢?
月娘回身看了看采莲的神情,像是朵初春破萼而出的花,在枝头上随风微曳,含羞带怯又充满希冀,令人难以狠下心将她折下。

采莲听到月娘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你喜欢他什么呢?”
她微微地愣了下,有些错愕,旋即又明白了月娘的意思。
她为什么会中意这个人呢?她头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许是他身上有股幽幽的熏香,掺杂着淡淡的松墨气息;
许是他行动时别有一番潇洒做派,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许是他是第一个轻声问自己“你想出去看看吗”的人;
她不知道此情因何而起,只晓得她看见那人时,仿佛天地都黯然无色,唯有他周身闪着耀眼的光。
月娘的手轻轻抚上采莲的额头,似叹似笑:“你还这么小,出去看看也好。”
采莲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望向月娘。月娘眼角弯起来,勾出一个温柔的笑。

采莲走的那天,月娘把檀木牌解下来递给她。采莲将牌子攥在手里,恍惚间有了种从牢笼之中走出的感觉。
林书砚将采莲带回府上后,命人收拾了间厢房给她住下,无事便召她弹弹琴唱支曲子解闷,兴起时还会亲自谱曲填词;有时他在书房处理公事,采莲悄悄摸摸躲在书架后看他,他也只是抬头淡淡地看一眼。
不知道为何,林府的下人换得十分勤快,采莲刚将他们认个脸熟,不知何时便换走了一波,只有个姓丁的管家一直在书砚身边打理些琐事。
采莲在书砚身边渐渐地了解了更多的事情:原来诗词里不单单有风花雪月,也有边城烽烟;原来有些颇不起眼的物件,比黄金还珍贵,而在有些人眼中,人命比黄金还轻贱;现在世道这么乱,大都是朝中两党相争造成的……还有许许多多的大道理,她不甚明了,只是在这人身边看着他同自己讲话,便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采莲在林府上待了小半年,将书房里能看懂的书翻了个遍,又差小丫鬟去外头搜寻了堆话本子打发时间,话本子看完又寻摸些点心的制法,做完邀功似的端去给书砚。
她原以为日子会这样一天天过下去,之后的一切都应该如水到渠成般自然。直到有一日,一个新来的小丫鬟称她夫人,被丁叔斥退,她才如梦初醒般醒悟——林书砚从未应允过她什么,也从未对她有所表示。
采莲突然觉得心里哪处空了一块,无端的不安与恐慌从缺口处争先恐后地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想去问问林书砚,在他心里,她究竟处在什么地位,却又害怕得到的答案击碎她的幻想。她竭力将心底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却仍觉得寒意自指尖一寸寸蔓延上来。
没过几日,书砚便发现采莲神情恍惚,脸色极为苍白,刚开口询问她近况,却见她低下头,绞着衣服的下摆沉默许久之后抬起头——一张泫然欲泣的脸。

听罢采莲的哭诉,书砚微微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会抬手摸了摸采莲的头:“你是不是最近那些话本子看多了,怎么净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你想过要娶我吗?”
书砚的手僵了片刻,收回来捏了捏自己的额角,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采莲仰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角滚落,没入鬓角。丁叔将两个没眼色的下人撵了出去,掩上了门。屋内一时静默,只闻得采莲的抽噎声。
“你还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的党派之争吗?”
采莲有些迷惑地点点头,不懂书砚为何在这时提起这件事。
“近年我这一派越发弱势,皇上眼见着就不行了,到时候对面那一派得了势,我们这些人定会被‘清理’出去。轻者革职抄办下狱,重者抄家发配远疆——届时我是怎么个死法都不清楚。我不想累及他人,所以一直一个人,就连府里的用人也频繁更换……”书砚斟酌着字句,尽量简明地向采莲解释道。
采莲从未想过眼前这个人看似活得潇洒,身后却抵着把刀子,随时备着赴死。恐惧一时压过了悲怆,她抖着嘴唇去抓他的衣袖,像溺水之人碰到浮木:“要是你……退出他们之前的争斗呢?”
书砚眸色一暗,叹了口气,沉声道:“我也有我的坚持。”
“我知道,我知道……”采莲的气息紊乱起来,嘴唇几张几合,像一条不慎搁浅的鱼,用尽最后的力气一跃,“我不怕的,我愿意受这连累。”
“我……并无此意,若是有什么让姑娘误会的地方,着实抱歉。”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带我回来!让我在那里自生自灭不好吗!”采莲甩开了书砚的衣袖,歇斯底里地冲他质问道。
书砚垂下眼帘,轻声说:“大抵是见了朵在荒地里开的极好的花,忍不住带回来小心栽培罢。”
“呵……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啊。”采莲嗤笑一声,却涕泪横流,狼狈极了。她抬手掩面一步步向后退去,最后甩开房门,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采莲跑去找月娘哭诉了一阵,月娘好生哄了阵,才止住了她的泪,托人送她回林府,却正巧碰见一队官兵闯进林府。采莲心中一惊,正欲冲进去,却被官兵拦下了,她扶着林府门口的石狮子,感觉恐惧伴着寒意从脚下升起,禁不住跌坐下来。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书砚被官兵押了出来,采莲还想扑上去说些什么,却被官兵一把甩开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她再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却是满月楼那熟悉的雕饰和月娘关切的脸。她想起这一天发生的事,有些茫然,眨了眨眼,将涌上来的眼泪压了回去,对月娘说:“我先前的那个檀木牌子估摸是随着林府的财物一齐被抄了,你替我向妈妈再讨一个吧。”
月娘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采莲闭了眼,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便住了口。

回到满月楼后,采莲仍会时不时想起书砚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持着书卷,在摇曳的烛火下轻声吟着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场景,恍惚间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就发生在方才。
她也曾想过,为什么书砚那样好的一个人,自己似乎也没做错什么,为什么最后两人会落得个如此下场,却再没有人来解答她的疑惑了。
她端着一杯酒,抿了一口,举杯对着窗外的雾气轻声道:“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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