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只道那孩子初至人间，懵懂无知，尚在襁褓就被另送他人。渐渐长大，却是浩劫连连。
他只知道，自己叫阿诚。不知犯了什么错，在一个记不清的夜晚后被母亲记恨，整整五年，几近虐杀。
在这厄运结束前，他已被打得皮开肉绽，对于所谓的母亲，早没了一丝一毫眷恋。
然而他交了好运，被母亲的东家——沪上显贵明家所救。明家赶走了母亲，留下了他。
“记着，你姓明。”
他望着面前男子的眼，点了点头。
那男子便是明家长子，明楼。
阿诚跟着明楼，认了明楼的大姐明镜为姐姐。明家后来收养的恩人遗子——明台，也肯唤他一声阿诚哥。
后来，他随明楼去了巴黎。明楼信了共产主义，他便也信了；明楼入了军统，他便也入了。他也不知是为了报恩还是什么，总之他总想用那双并不有力的手，去护着当年将他拖出深渊的人。
不，那是神灵。
阿诚心里明白，如若需要牺牲，不论是明家还是明楼，他都将是天经地义被第一个推进火海的人。可他没有悔，更没有记恨，他甚至期待这一天，至少在他有生之年，能护得一家周全。
不知何时，他已将明家当家了。
“阿诚啊。”明楼笑着唤着，阿诚笑着应着。遇见汪曼春，二人逢场作戏，就连演起不合来也是好不默契。
可这一切的幸福，都是有限数的，用尽了，便再也没有了。

占到第一个沙发！

他上了那辆火车。
他所祈盼不已的牺牲，终于还是降临了。
却是他自寻死路。
他失去了一切，因为明台，死间计划，自己的失手，导致明台中弹身亡。
明楼对他，从毫无顾虑的信任，一步步走向猜忌。明镜，若说的难听些，对他怨恨入骨。
“大哥，我走了。”
竟无一人理会他。
可明楼从未想过，这一别，竟是永诀。
“怎么可能……”看着一纸电报，明楼先是惊愕，再是冷笑，继而崩溃。
其实，阿诚早想过明楼当日的冷漠，也早早寒了心。
“大哥，诸事安好
即是恨之入骨，此生无须再见。免招兄姐之烦怨痛恨。
惟愿世道如大哥所想，终有清明一日。一命偿一命，明诚不悔，无怨。
望大哥一世安好，终有知心侣。
望大姐平安如旧，觅的真良人。
弟 明诚
绝笔。”
不悔……无怨……
可你怎知我是否如你一样，不悔无怨。
“阿诚！！”
一声悲嚎，再无他更可祭。

阿诚只觉得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睡了很久，久到这一辈子的疲乏心累都消解了。
不……自己不是……已经赴了黄泉吗……怎还会有感知。
他只觉得身处桎梏黑暗，忽然，光明刺眼。
那是他第一次看清亲生母亲的模样。
温和而无奈。
他逐渐明白，母亲被逼无奈将自己送到了孤儿院，至于究竟为何，他不知。
第二年，他被桂姨抱走——即是他前一世的养母。
他明白，并没有新的故事开始，他还是阿诚，还是那个无奈且无奈的孩子。
不……不能这样干等着……坐等浩劫……
可彼时桂姨，尚不知阿诚并非自己亲生，还视作挚爱珍宝，捧在手里，含在口中，就连明楼的上等衣物都不肯给他，只道自家孩子穿新不穿旧。
阿诚也有些迷惘，他祈盼变数，祈盼这一世的桂姨，能多几分善心。
毕竟，他渴盼父母之爱，而眼前的这一切，又是如此真实。
可他想得太美好，以至于上一世的厄运来临时，他照例猝不及防。
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当枕头落在他瘦弱脊背上的那一刻，他彻底心灰意冷。

故事按着固定的轨道运转，他在此遇到明楼，只不过这一次，他再不怯懦。
明楼把他当半条命护着，哪怕是在雪夜里用黑洞洞枪口对准他。
阿诚也十分上进，在伏龙芝，没有中国学生能与他比拟。那一年，他收到来自明楼的信，在涅瓦河的水声荡漾下读着，不由得泪流满面。
明楼心里诉尽思念与担忧，最后附了一句话“昔在眼前时，万言尚未够。而今分两地，一字也觉偷。”
这话不重不浅打在他心上，他回信时左思右想，终回了这样四句“春风渡关山，明月照无眠。两地相思苦，一世回望甜。”
他不知，明楼收了这信时，是何等欣喜。
在后来，他回了巴黎。明楼同他在月光下吃饭，红酒喝月光将阿诚衬得格外好看。明楼静静看着他，好像看倾其一生才求得的珍宝。
一夜巫山雨大。

此生平稳，死间计划执行得妥当，明台安然无恙，转移北平。可明镜却没了，死在藤田方正枪下。
二人独居上海，刀光剑影，相濡以沫，不颓不屈。
直至建国，二人看着用命换来的河山，相拥落泪。
然而，那“两地相思苦”的境地，又重现了。明楼调派北京，明诚留在上海。临行前，二人最后一次在乐阆圃吃了饭，约好早些重逢。
那碗水饺，那碗校园里的水饺，是二人最后的相逢。
后来，明楼被带走审查。明诚去北京寻他，却也没找到。再后来，厄运到了他自己身上。
明诚死得凄惨，只是教他写些明楼的揭发材料，他竟是到死也没动笔。死前，有人问他可否有未了心愿，他只是弥留之际的呢喃。
“两地相思苦……今生不堪回……”

这一次，他感觉到了选择的存在。
选择离开，或者再次重来。
一片朦胧里的岔路口。
“重来。”
他义无反顾
这一回，只要战胜，他就和明楼回巴黎，回巴黎过安生日子。
他对明楼的情愫已然明了，是爱情，挥之不去的爱情。
哪怕看上去不过是少年的胡闹。
若能再来……他定能有个完满结局。
第三次，第三次的重现。他对桂姨的防备坚如磐石，他一步步诱导桂姨将他带到明家，偷来地图，在明楼学校门口十分应景地昏倒，被明楼带回家。
“你要折辱一个孩子，你要虐杀一个人，我就偏要让他成才，一个健康的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辜负你养这个孩子的初衷！”
阿诚听得真切，这是前两世没有地宣言。
大哥，我定当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可这一回，却是艰难如铁。
阿诚追随明楼的路，远而艰险。明楼对阿诚莫名防备，阿诚不知他做错了什么——他没有发觉，自己对明楼的表示，已然露骨。
他去了伏龙芝，回来便做明楼的副官。后来去了长沙，在王天风那里潜伏。可谁知飞来横祸，不知为何，他被抓走，问他与共党的关系。
要不是为了将来，或许他真的招供——实在是太痛苦。
他知道，王天风想一口咬死的是明楼。
却是一个电话救了他的命。

“喂……”
“阿诚。”
“大……大哥？”
阿诚意外，也有些慌。
王天风看着他，他看了四周一眼。
“他们把你怎么样了。”
这话问的直接，没有任何铺陈。
“什么怎么样了。”
“说实话。”
“没事……真的没事……”
阿诚努力攒够力气，王天风面露惊异，此刻，阿诚最应该咬自己。
“你声音怎么这么虚。”
明楼缓了缓。
“一路跑过来的，他们说是你的电话。”
“从哪。”
“总务处。”
对面沉默良久，阿诚听不见声，心里着急，脚上越来越虚，突然小腿一抽，顺势往下倒。
郭骑云扑上去扶住他。
“你再骗我！”
电话那头怒道。
“大哥……这都一年了……你就为了训我啊……”
阿诚无力道。
此话却是真的。
明楼愣了愣，一年，整整一年。
自己撂下他整整一年……若不是如此，他又怎会遭到审讯苦楚。
“不是……”
“大哥你在哪呢……”
“广州。”
全场舒了口气。
“你要是真想知道我好不好，何不干脆回长沙看我……”口气里带了些许埋怨。
“我怕我回去一枪毙了他！”
明楼没好气道。
“别赌气了，快回来吧，食堂换师傅了，饭菜不错。”
“好。”
阿诚实在撑不下去了，放下电话，倒在桌子上。
“送明副官去医务室。”王天风下令，郭骑云上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开。
“不用。”

顶顶

顶一个

阿诚一步步挨出去，脚踝上还都是血——铁镣尚未去。身上皆是鞭痕，手腕一片血肉模糊。
胸前，血肉泛黑。
他扶着走廊的墙，一步步，一步步，铁镣作响。
这一世，为何多了此多波澜……
他不知，身后十几双眼睛看着自己，看着自己步履蹒跚，脚步虚浮。郭骑云最先红了眼眶，不管不顾几个箭步冲上去，将快要倒下去的阿诚背在肩上，阿诚倚着他的后背。
“疯子……不会为难你吗……”
“他爱为难谁为难谁去！”郭骑云负气道，他一直不明白，为何非要和明诚过不去，既是要查明楼，那就该把明楼抓来！
他出身微寒，官僚公子都看不起他，只有明诚，只有明诚肯对他坦诚相待。
“你快把我放下……”
“你先护好你自己的命吧！”
明诚一愣，这不是明楼上辈子曾对他讲过的话吗……
明楼啊明楼，我此生特地来寻你……你却为何……不通心意……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阿诚已经快睡着了。郭骑云忽然停下来，怔怔看着眼前的人。
王天风在远处，只觉得后背冷风刮过。
明楼，刚刚还说在广州的明楼，刚刚还在电话里兴师问罪的明楼，立在门口。
他看着郭骑云背上的阿诚，看着他那双没了灵气的双眼。
深吸一口气
“你就知道骗我！”
“没有……大哥……”阿诚挣扎着让郭骑云将他放下来。他站不稳，郭骑云扶着他，却又被他推开。
阿诚喘了喘，“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等着给你收尸吗！”
话里只有愤怒。
“大哥你别生气……别跟王天风……过不去……你别气了……”阿诚越说越虚弱，到最后只能抓着明楼衣袖喘息，他抬头看了明楼一眼，明楼居高临下看着他，眼里满是不解的愤怒。
却是连扶他一下都不肯。
阿诚只觉得眼前的明楼不断重叠交错，旋转扭曲，直到最后模糊成一片，继而化作一片黑暗。
明楼看得出阿诚的无力，可心里还是怨他，怨他连自己都要瞒着，怨他从不知保命。
忽然，衣袖被阿诚狠狠一拽。他看见眼睛刹那间合上的阿诚，他赶紧俯身去接。他看见阿诚倒在他臂弯里，看见阿诚彻底没了神志。他将阿诚抱在怀里。阿诚的头仰在他臂弯里，嘴角添了新的血迹。
“您还愣着干什么！”
郭骑云咆哮道。
明楼低着头，看自己怀里伤痕累累的弟弟，曾几何时，他也这样抱着他，与他一同抵抗梦魇。
现如今。
已是八尺男儿，却依旧血痕交错。
“医务室在哪？”
明楼开口，只是问了这样一句。声音很轻，轻到不清。
“……您跟我走！”郭骑云推开大门，领着明楼一路飞驰到医务室。
大哥……你在埋怨我什么……
埋怨我什么……
被明楼带着裸露在风里的阿诚，只剩下这唯一的思绪。
他已是三天没闻到外面的空气了，那味道真好闻。刚刚下过雨，还透着泥土的清香。
“听着，撑下去，好好撑下去！”
这是阿诚被抬进手术室前，明楼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但愿他听得到。

自此后，二人关系好转，明楼不愿再留下他孤身犯险，便带他回了巴黎。“你现在只需要好好留在我身边，照顾好自己最重要，听到没有？”
“嗯。”阿诚点点头。明楼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日子就好像窗台上的紫薇那般鲜活而灿烂。
后来，阿诚折了一盆相思梅。
“怎么突然养这个，活不久的。”
“相思之情，大哥不懂吗？”
“不懂。”
明楼答得简捷。
“家国万里，如何不相思。”
明楼一愣，继而认同地点了点头。
阿诚轻轻叹了一口气。

所以，阿诚哥还是选择了报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