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者:弋 舟 X 王苏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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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舟,小说家。曾获郁达夫小说奖,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鲁彦周文学奖,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青年文学》《十月》《当代》《西部》《飞天》等刊物奖,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小说家提名。著有长篇小说《我们的踟蹰》等五部,小说集《刘晓东》等八部,随笔集《犹在缸中》等两部,长篇非虚构作品《我在这世上太孤独》。
王苏辛:1991年3月生。曾用笔名普鲁士蓝。2009年起在《芙蓉》《青年文学》《天南》等杂志刊登小说,今年出版短篇小说集《白夜照相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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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苏辛(青年作家):我刚刚看到一个评论家的对话,从他们的言谈当中,我大概感觉,有些人或许是被阅读趣味灌溉的作家。我可能没有这个过程,我的阅读是和成长结合在一起的。
弋舟(青年作家):你可能大致说出了作家的两种形态。怎么说呢,我自己差不多也是这么一个来路,但我现在渐渐对自己感到了些许遗憾。被阅读趣味灌溉有错吗?当然不,但现在我觉得,一个作家如此生长,似乎有些“人工”的亏欠 ,譬如被一把水壶侍弄出来的植物,总是不如栉风沐雨来得更令人心动。在这个意义上,和成长结合起来的阅读,在我的理解中,或者更具生命感吧,即便长得很蛮横,也蛮横得比较可爱。
王苏辛:在某一段时间内,如果生活出现问题,我写出的东西大概也会显得缺乏耐心。“写不下去”,其实就是指这种状况,我不知道怎么把一些刚刚开始感受到的东西表达出来,这个时候我就会知道,可以开始新的阅读了,或者必须去阅读了。
弋舟:在我的经验里,许多作家的阅读是直接作用在创作上的,即时转换。你的这种方式,没准更符合阅读的本意——让阅读先作用于生命,然后再转化为写作。
王苏辛:我的理解是:一个作家,被阅读趣味灌溉没有错,但这个阅读趣味可能要适合自己。这就要求写作的那个人随时随地都要了解自己,不仅了解自己的过去,更要了解自己在不同阶段的面目,以及如何适应不同阶段的自己。这样说起来,被阅读灌溉的作家,其实和那种与成长结合起来的阅读、写作者,仍是走在同样的一条大路上,写作最终是通向生命的——那就是在写作中养成自己。你说的“专门的语境”是指文学概念或者某些理论吗?还是仅仅指常识引起的陌生感,会让你觉得无法尽快进入自己的话语体系?对你来说,是更喜欢单打独斗的状态,还是和群体站在一起?
弋舟:这个“专门的语境”除了你说出的这些内容,更多的,我可能是在说一种感受,一种“端起来说话”的腔调,一种习焉不察的傲慢,还有隐隐自得的态度,等等吧。什么是我们自己的话语体系呢?作为一个人,说人话,不就是我们那个根本的话语体系吗?可我们有时候太把自己不当“人”了,时间长了,不知道别人什么感觉,我是会有点儿烦,有点儿讨厌那个不说人话的自己。
王苏辛:说到“端起来说话”,倒让我想起之前看你的小说,比如《等深》中茉莉和刘晓东的对话,会觉得人物有些累,他们驮着巨大的包袱在走,但是到了《随园》,或者说整个《丙申故事集》中的小说,我发现你把人物身上那种比较显眼的负累撤去了,而是将其融于整个环境之中。于是环境的改变也是人物改变的一部分,大的环境因为这些看似芜杂的情绪和负累反倒多了一些层次感和活力,人物本身显得整洁、明朗,小说的前路因此更觉开阔。
弋舟:文学之事就是这么微妙,当我们反对什么的时候,马上又会觉得自己可能错杀了什么。仔细琢磨一下的话,你又会发觉,文学本来就是一件需要“端起来”的事,否则它几无意义。这还是要分具体的语境和文本。老实说,这的确有点儿累人,我们都太过“知识化”了,我们“太文明”,“懂得的太多”了。你对我小说的阅读感受,如果将之视为一个表扬的话,我只能将“进步”归功于时间,现在写的比以前“好”了那么一点儿,这是时间之力,是生命本身的朝向。将人放置在环境里,这事儿,也只有时间能教会我们——原本我们恐怕是没有学好如何恰当地在世界中摆放我们。
王苏辛:其实“好”的东西千姿百态,但和“自己”有关的好才动人心魄。所以我可能无法觉得这只是“时间之力”使然,而是拥有时间的人自主的选择,是他们的心让他们走向了自己的“信”。再回到你刚才那段话的前半截——文学是“端起来”的事物,但这个“端”仍然还是作者呈现出的诚恳的自己,或者说有良心的自己,在这个基础上,“端”才有“端”的价值,否则,或许就是伪饰。
弋舟:没错,这是大的原则。但在这个大原则之下,我们得始终警惕不要让自己被“大”绑架。你的这些表述,我相信是诚恳之语,但它略微“鸡汤化”了点儿,“伟光正”,颠扑不破并且天然地拒绝被否定。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要避免这样来表述,风险太大,听懂了的没问题,没听懂的,可能会是个误导。而且,这样说话还是轻易了一些,就像是在说晚上要比白天黑。
王苏辛:你说“鸡汤化”,我的理解是那段话使用的多是概括性语句,而这些东西,它们得遇到恰当的时机,遇到准确的事实,才能有它自身的意义。我刚才说到那些,其实是在你的小说中看到了这个东西。
弋舟:当一些似乎不言自明的理念“遇到准确的事实”时,它也许才能成立,否则,它也只能“不言自明”地闪闪发光。这也是我开始警惕一个小说家四处布道的原因,你所布的那个道,唯一需要遇到的是你写下的作品,那是你的“准确”所在,是你永远应该追逐的第一“事实”,否则真是有夸夸其谈之嫌。而“遇到准确的事实”,同样隐含了某种更为深刻的小说伦理,遇到,准确,事实,这三个词,实在是充满了力量,连缀起来,几乎就是小说写作的“硬道理”。这本集子取名为《丙申故事集》,本身就是在向时光和岁月致敬,那么,与过去重逢,回溯与检索,不就是时光的题中应有之义吗?时光是有力量的吗?嗯,这个倒是可以不证自明的。
王苏辛:我突然想到,似乎“重逢准确的事实”更适合。事实其实一直都在,作为那些想要看到更广阔天地的人,我们随时可能与它重逢,甚至随时准备着与它重逢。
弋舟:在我看来,我们的那个“自己”往往是面目模糊的,有时候,不是我们在根据自己的趣味来选择阅读,是阅读在某一刻击中了我们,让我们的那个“自己”觉醒:“哎呀,我遇到了我!”这正是写作与阅读的秘密,它被我们寻找,也强力地寻找着我们,找到了,捕捉住,于是我们的那个“自己”才如花绽放。这可能是一个发掘的过程,也可能是一个塑造的过程。发掘是因为我们原本就有,塑造是因为拜它所赐。那个写作的人如何随时随地了解自己呢?喏,他只有随时随地地去阅读和写作。
王苏辛:人是先遇到事实,再遇到自己。可以说,我通过你的小说《随园》遇到了自身的那部分事实,也正是这部分事实让人有可能进入那些潜意识中,但可能还未彻底揭开其面纱的世界,如此,阅读有了意义,这个意义就像你前面说的那样——我们遇到自己的“阅读”,惊呼,“我遇到了我”。
弋舟:“没有那样的经历,便无法理解那样的作品”,这样的认知方法,显然很大程度地拉低了文学的意义,几乎算是消解了文学存在的理由。如此说来,我们压根没法理解孙悟空跟贾宝玉。当然,尽可能多一些地给不同的阅读者提供发现那个“自己”的可能,应该也是一个小说家的追求。见山见水,你得写得有山有水。
格非先生说这本集子写得有“密度感”,在我理解,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的兑现。一次跟他聊天,他就说起过小说“密度”这个话题,他举了一个非常贴切的例子:一把椅子,如果它的材质结实,是密度很好的木材,那么,即便它打得不漂亮,价值也高于一把漂亮而薄脆的椅子。我觉得,此间确有真意。所以,这本集子我力求让它结实一些,而我所能找到的最有效的方法,似乎就是让它紧密地与现实关联,让它生长在现实的根基之中。我得学会尊重“铁打的事物”。动辄让人坐着毯子飞起来,我现在不大热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