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空间
“再怎么发牢骚,也什么用处都没有呢。”
吧台里的梨江杵着下巴,往清太郎的杯子里加着冰块,自嘲道。
酒吧“雷东①”的狭小店面里,只有梨江和作为客人的清太郎两人。也没有新的客人要来的迹象。外面正下着雨。
“要来点烤鱿鱼干吗?”
清太郎摇着头。
“不不,够了。”
清太郎在一个中等规模的公司上班。他今天接待了一个大客户公司的供应科科长。上司只批了请两顿饭的应酬费。然而那个科长真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清太郎领他去的店总是嫌这嫌那,最终连换了四家。然而到最后,他还是抱怨清太郎公司的货,不停地辱骂清太郎。
那个科长坐上出租车,车子发动,排出一串尾气后扬长而去。清太郎对着车屁股不停点头哈腰,莫名地感到一阵虚脱。
没心情就这么直接回家了。
妻子和孩子应该已经都睡了。即使清太郎回去了,他们也不会起床来迎接他。搞不好,他们肯定已经把门从里锁上,把他锁外面了。然后第二天一早,清太郎就会被妻子和妻子关照过的孩子不问缘由地责骂一通。很容易就猜得到最后会变成这样。
这之后,清太郎往常去的酒吧“雷东”去了。“雷东”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吧台里,梨江孤零零地坐在那儿喝着水割②。
梨江和清太郎岁数一样。这是和她谈滚石乐队以及康妮・弗朗西斯③的时候得知的。鼻梁高高的瓜子脸,一双清澈的眼睛,实在难以想象她已经三十出头了。况且她还没有化妆。
“看上去喝了不少了啊。”
她看到清太郎皱着眉头,似要呕吐。一个月里他会来这里三回。
“招待顾客啦。话说回来,最近有没有看什么有意思的电影啊?”
梨江的脸上蓦地亮起了光彩。
“最近?上次小清来过之后,我去看了什么来的?布莱恩·德·帕尔玛的《粉红色杀人夜》吧。还有清顺的《卡波涅痛哭》,之后是米洛斯·福尔曼的《莫扎特传》。这两周以来看过的就这些了吧。对了,今天白天的时候,我在二号馆看了《费城实验》。那个也挺不错。”
“是吗。”
“但是结局有点太天真了。爱拯救世界那种感觉。真是一部奇怪的科幻电影啊。”
“All you need is love(你所需要的是爱情)④呢。”
梨江呵呵笑了,笑颜里带着寂寞。
“真是电影特有的幻想啊。电影里谈到爱的话……原电影研究部部员同学看了些什么啊?”
“没,我最近基本都没看啥。”
是的。最近一次看的电影是什么来着?大概是两年前被孩子拉着去看的《哆啦A梦》了吧。
“嗬?最多的时候一年看了两百部的人居然?”
清太郎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一口气干掉了水割。真是久远的往事了啊。那还是自己散漫,穷困,放纵的那个时候的事。
清太郎想转换话题,但就是想不到适当的。发工作和家庭的牢骚的话,感觉傻的很。
在清太郎喝完一杯水割的时候,有线广播里正放着南佳孝的Peace和井上阳水的枸橘花。
“果然,那个时候真好啊……”
清太郎无意间脱口而出。
“那个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
“就是那个时候啊。那时我还是个散漫的学生,天天沉浸在电影里,明天的事情什么的完全不用考虑,就这么优哉游哉地活着。”
“几几年?”
“嗯,一九六……六、七年左右吧。”
“啊啊,是达斯蒂·斯普林菲尔德的YouDon't Have to Say You Love Me(你不需要说你爱我)之类流行的时候呢。”
“嗯。披头士正在鼎盛期呢,紧跟着是猴子乐队、日本流行乐,那时是乐队的全盛期啊。对我来说,那时真是宛如天堂一般的时代。虽然身无分文,但拥有着无限的可能性呢。”
清太郎说着,自觉到自己最后带着的自嘲。是的,对现在的自己而言,人生还剩下什么可能性?
“一九六七年啊。那个时候,我在城西的一家咖啡店工作。叫‘DON'T U’的一家店,虽说现在已经没了。”
梨江似是在自言自语。那家咖啡店的名字清太郎有印象。他大概有去过两次。但他当时不知道梨江就在那里。
梨江是个未亡人。清太郎早就从她口中得知了这点。提到‘DON'T U’之后,接着就会说到死去的丈夫的事。这是她酒量已经到顶了的标志。
“那个时候要是没在那里工作的话,就不会认识那家伙了吧。扔下我们就这么走了,真是完全不负责任啊。让我这么辛苦地活着,他在那边知不知道呀?”
她的语气有些愤慨。他的丈夫在工地工作,受了一点小伤,结果染上了破伤风。梨江总是后悔,后悔要是能早点送他去看医生就好了。
清太郎想起了自己的事。虽然自己嘴上说了,一九六七年是自己过去毫无作为的一段时光,但对自己而言,具体是在哪个方面一事无成,就没法明了了。最近听到那个时代的旋律后,心里不知为何总会涌起莫名其妙的怀念感。猴子乐队、披头士、滚石乐队、荒原狼⑤、动物乐队、克特兰⑥、蒙克⑦、The Tigers⑧、MJQ⑨、The Wild Ones⑩、The Tempters⑪、沃克兄弟⑫、法兰西·高⑬、TheSpiders⑭。是的,一听到这些旋律,瞬间就能窥见到一九六七年的自己。有时是在繁华的大街上彷徨,有时是在盯着屏幕,有时是耳朵贴着收音机在调台,有时是在打工,正在外面竖着招牌,有时是和损友们喝着酒嚎着歌,有时是正在被女朋友里的某个抽耳刮子。这一幕幕的光景若是努力去回想的话,很容易就能回想起每一幕的前因后果。然而随着旋律的改变,这些光影也随之消融渐隐而去。
确实,这些摇滚和爵士的旋律拂过耳边的时候,眼前便会浮现出过去的断面。然而,这一个个断面宛如毫无关联性的清太郎自身青春的静止画。
十九岁。自己还在这座城市的私立大学上学。大概是读大二的样子。那时还在上基础课,不怎么高兴去听课。那时应该也还没有遇见自己的妻子代志子。
认识代志子是在社团的联合郊游上。自己现在的妻子代志子和在郊游时认识的代志子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时不时会产生这种怀疑。
那个时间点的代志子沉默寡言,绝不是一个固执己见的少女。她笑起来时会露出两个酒窝,总是被自己讲的笑话逗得前仰后合。代志子是个以前不怎么看电影的女孩,却对清太郎说,因为他喜爱电影,所以自己也要变得喜欢电影。
以前一想到你喜欢电影,就没兴致看电影了。而现如今的代志子会满不在乎地说出这些话。
清太郎时不时会想,过去自己爱着的那个代志子和现在的代志子会不会是完全不同的人呢?会不会自己爱着的那个代志子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新陈代谢让新的细胞将旧的细胞替换掉了?完全变成由新细胞组成的代志子会不会连精神构造也跟着变掉了呢?
要真是如此的话,那现在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代志子,和自己爱的代志子就完全是不同的人了。
也许事实就是这样。
要是不这么说服自己的话,清太郎就无法释怀。
清太郎心想,这个解释用在自己身上也是一样的吧。“你变了。”被代志子如针刺背一般说到时,自己已经改变到了什么程度?可悲的是,自己连这一点都无法看清。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的确已经不再是那个过去被代志子爱着的自己了。
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清太郎自问。
响起了放下酒杯的声音。梨江喝完水割了。
“啊”
清太郎抬起头时,碰上了梨江的视线。
“你好像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没,没啥。”
清太郎这么说着,察觉到了自己的醉意。差不多到时候了。
“我差不多该走了。”
对着从吧台上站起身的清太郎,梨江说道。
“请等一下。已经看不到什么客人了,我也关门好了。在那之前,等我一下吧。”
梨江急急忙忙擦完吧台,很快两人就关了灯,出了雷东。
“今天啊,客人只有清太郎先生一个人呢。照这个样子,店可是要倒的啊。”
这么说着,梨江抱住了撑着伞的清太郎的左腕。怪不得没必要算营业额,原来这家店是梨江自己开的。但是,开店的资金是哪里来的呢?是有赞助人吗?还是说用的丈夫的遗产?对自己低劣的想法感到羞耻,清太郎感到耳垂一阵发热。
“要送你送到哪里啊?”
“过去两条街的大楼里的七爱幼儿园。接上女儿,然后回家。”
两人挽着胳膊,沉默地走着。路上和好几群喝醉了的人擦肩而过。无意识地,清太郎吹起了口哨。
“是And I Love Her啊,披头士的。”
“啊……我吹的那个啊?”
清太郎挠了挠头,停止了吹口哨。梨江寂寞地呵呵笑了。
“如果那个时候能遇到清太郎的话,人生会不会有改变呢?”
清太郎没有回答。这不是回答了就能有什么作用的那种性质的问题。
虽然没有回答,但梨江的质问在脑海里翻腾着。如果过去遇见了梨江的话,清太郎大概会对梨江抱有好感之上的感情吧。然而,这是想了也没有任何意义的事。
“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遇到清太郎先生呢?”
絮絮叨叨着,梨江反复追问。清太郎左腕传来了压迫感。
梨江握紧了他的左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