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生长在北方的一个小城，二十五年从未离开，不是不想离开，而是不能离开。
有过几个喜欢的男孩，但因为各种原因最后还是分道扬镳，不过说白了，这些原因不过是无法忍受我家有个没有自理能力的老头子罢了。
母亲在我十五岁那年去世，父亲患有阿尔茨海默氏症，俗称老年痴呆。
我就这么站在青春的尾巴上，看着身边的身边的人越走越远，我执拗地坚持自己的梦想，相信它总有一天会实现的，我只要再努力一下，再努力一下下，生活总会有所不同。
都说现实很骨感，我的现实恐怕已经成了一具风干千年的骷髅吧。
“爸爸，我回来啦！”我把刚从菜市场买的两斤菠菜和一小包快过期的年糕放进厨房，盘算着今晚做点什么新花样。
父亲正靠在轮椅上，手里摩挲着一块怀表。
“爸爸，今天晚上想吃什么？红豆年糕汤好不好？”我整了整爸爸的衣领，他的衣服很旧了，自从生病以后，买的新衣服他从来不穿，专拣那些带着补丁的老衣服，那些补丁是妈妈打的，她一向节俭。
棕色的格子衫已经洗得发白，衣袖上打着颜色不搭的补丁，但依然干净，整齐。
今天天气很好，太阳一改惨淡的面容，阳光打在光秃秃的树枝间勾勒出金边，总算是给毫无生气的冬天添了一丝温暖。我决定带父亲出去走走，他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出门了。
我给父亲披上棉袄，小心翼翼的推着轮椅，我问父亲：“爸爸，你看天气这么好，你想去哪里？”
父亲当然没有回答我，他现在几乎不跟任何人他依旧摩挲着手中的怀表，眼神和他脸上的皱纹一样苍老。
我带他到了社区的公园，妈妈还在世时，我们经常到这里来散步。
阳光打在父亲的眉眼间，他依旧低头看着怀表，我不知道他眼中的究竟是那块老怀表还是脑海里的回忆。
我推着他走着当年一家三口走过的小径，草坪上供小孩玩乐的秋千已经积了灰，已经很久没有人坐在上面了。
我附在父亲耳边说：“爸爸，你还记得这里吗？以前你在这里推我荡秋千，妈妈在旁边拍照，偶尔她和唱歌给我们听。”
父亲的视线也终于不在手中的怀表上，他看着秋千前的空地，突然指着那里，声音因为许久不说话而干涩发哑，但语调仍像个兴奋的孩子。
“琬宜，琬宜在向我招手。”
风吹过带着些许寒气，秋千在风中微微摆动，生锈的铁链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树枝间几只乌鸦不时的叫着，地上的枯黄的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除了安静之外，什么都没有。
可父亲依旧兴奋地招着手，甚至想要从轮椅上站起来，我连忙推着轮椅不让父亲失望，他一直在念叨着什么，可我听不清。
“妈妈真是个幸福的女人啊。”我听着父亲颤着声音和空气念叨，这片空地，有妈妈的声音，有妈妈的味道，有妈妈的笑容。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些难过，妈妈走了这么多年，我都快要忘记她的模样。
可在这个已垂垂老矣的男人的脑海里，妈妈一定还是当年巧笑倩兮的模样，从未改变。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对吧。”低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看得太入神，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
我吓了一大跳，转身看清来人的面容后，愣住了。
“沈…沈…”我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一个音节。
“是沈北，不是婶婶。”那人叹口气，伸手在我脸上抹了抹，我能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
“怎么还哭鼻子了呢。”他掏出一包纸递给我：“赶紧擦擦。”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湿乎乎的。
“燕绥，我回来了。”

　　（2）
在沈北离开之前，我们当了十五年的邻居，我只要推开窗，总能看到沈北家的窗口纯色的窗帘半遮半掩。
墨蓝色的天空隐约有几颗星子闪烁，我抱着膝盖坐在窗前，对面的窗口灯光朦朦胧胧，沈北果然又在熬夜。
我摸出手机想给他发条信息，指尖在键盘前停顿了许久，屏幕慢慢暗下去，我也没能想到到底该给他说什么。
我总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沈北，我很想你。
终于我还是发了条信息：“沈北，明早来我家吃早饭吧，我妈妈说好久没见你了。”
我抱着手机看着对面窗口的微光，默默地等着回复，一分钟过得像一个小时一样漫长。
天上的星子依然明明灭灭，突然间手机屏幕亮了：
“好的，麻烦阿姨了，早点睡吧，晚安。”
我低声笑了起来，他总是一本正经的，却有些可爱。
第二天一早沈北就提着两个塑料袋敲响了我家的房门，我睡眼惺忪的打开门，有些惊讶：
“怎么来这么早，买菜干嘛啊？”
沈北向客厅看报的爸爸打了声招呼，顺手把袋子塞到我手里。
“不能麻烦叔叔阿姨，快去洗菜。”
不能麻烦叔叔阿姨，叔叔阿姨的孩子就可以麻烦了？我翻着白眼走进厨房，心里却暗自窃喜。
沈北在客厅和爸爸聊天，我隐隐约约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小北，决定好什么时候出国了吗？”
沈北的声线很温和：“就在下个月了，我把家里的房子租出去了，每个月租金会打到您卡里。”
“小北啊…你的心意我能理解，绥绥她已经快上大学了，我和你阿姨的养老金够用得很，这钱你拿着在国外用……”
我洗菜的手停了下来，竭力忍住心里奇怪的冲动。
沈北终究是要走，他也该走了，不能一直在这个小城里，屈才啊。
我整理了心情走出厨房，大喊：“我洗好啦你快来做饭！饿！”
沈北的饭做得很好，没过多久餐桌就摆上了四个盘子，沈北把我的那一份推给我，说：“叔叔阿姨的是豆浆，你的是牛奶。”
“为啥我的就是牛奶？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牛奶！”
“你太矮，缺钙。”

　　（3）
沈北在八月份的一天登上了去意大利的飞机，那天下着雨，又闷又热，我送沈北到机场，心情和天空一样露不出一点阳光，但嘴边一直挂着浅浅的微笑。离开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心里一定不好受，我不想让沈北难过。
我记得沈北揉了揉我的头发，叮嘱我照顾好爸爸妈妈，晚上睡觉前喝一杯牛奶。我笑着说：“我最讨厌喝牛奶了，你走了我就再也不用喝了。”
沈北无奈地听着，他说：“我该走了，要等我回来。”
他说话的时候会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神温柔得让人想哭。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赶紧去吧，到了给我说一声，免得我们担心。”
我心里要说的不是这句话啊，我想冲过去抱紧你，告诉你我不想让你走，因为我爱你。
但我没说出来，我看着他的背影，指甲狠狠扣进掌心，我觉得有点疼。
短信提示音响起，我看了一眼内容。
“记得想我。”
我盯着那条短信，眼泪打在屏幕上，旁边的人看见了也只是叹口气，机场就是一个装着生离的盒子，一道安检隔开了多少双紧握的手。
手机叮叮当当又响了起来，我擦了擦眼镜，接起电话，我只听了几秒，手机便掉在了在地上，旁边来往的行人瞄了一眼，匆匆走开。
一团黑暗在我心中轰然炸裂。
是爸爸的电话。
妈妈…去世了。

　　（4）
我尽量不去想四年前的日子，哪怕过去了很久，那一团仿佛氢弹爆炸一般致命的黑暗从未变淡。那时候妈妈因为一场车祸离开人世，父亲将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等他出来的时候，已经神智不清。
夜色朦胧，天上稀疏的星星闪着微弱的光，我缩在沙发上看着沈北忙忙碌碌。
“你不是去法国了吗？”
“说了多少次是意大利，你怎么记不住呢。”沈北叹口气，刀切案板的声音格外悦耳。
我只是想找点话题，我们已经四年未见了。
“这么多年你都没回来，我还以为我们不会再联系了呢。”我看着他宽厚的背影，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父亲还在房间里看着怀表发呆，那块表是他和妈妈刚参加工作时单位发的，早都不走了。妈妈的那一块已经和她一起长眠地下了。
“其实我挺想你的，因为这么些年吧，我没有想象中过得那么好。”
“我知道。”
“妈妈走后，爸爸的病得越来越严重，他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还经常打翻尿壶。”
“嗯。”
　“房租比以前涨了很多，有时候真的揭不开锅了。不过房东奶奶人很好，有时候会给我们送饭吃。”
“嗯。”
我把脑袋埋进膝盖，不再说话。这家伙只会说嗯嗯嗯我知道。
孤独感是个很玄的东西，我曾经看过一本书，书上说你不停地奔跑自以为能跑过孤独，可是总有一天你会累得跑不动，可是孤独不会，它总会追上你。
突然之间我被巨大的温暖包裹住，那是一个男人的拥抱，坚定，温柔，霸道，因为刚做完饭还带着淡淡的油烟味道，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味道就是我心目中对于“家”的定义。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他的呼吸声在我耳边如此清晰，沈北就在我身边
。
一刻我才意识到，沈北是真的回来了。
他松开手，顺便揉乱了我的头发，笑嘻嘻地看着我：“饿不饿啊？许多年没尝本大爷的手艺有没有很想念啊？”
沈北做的饭真的很好吃，我也不知道这个大男人从哪里学来的手艺，以前只知道吃饱就行。
“沈北你做饭怎么这么好吃？”
“有个老想着吃的小猪呗。”沈北撑着头笑着看我。
“沈北，意大利的男人是不是都超级帅啊？”
“还可以，比我差一点点。”沈北勾出一个好看的微笑，露出一颗小虎牙，看上去有点坏坏的“记得喝牛奶啊。”
“沈北。”我放下碗，尽力忍住眼中的泪水，“你为什么不跟我联系？”

　　（5）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很倒霉的人，别人的人生起起落落多有节奏感，到我这儿还没起呢就开始落落落落，我不相信命运，可命运从我十八岁就开始把我摔得体无完肤。
从十八岁妈妈意外离世，十九岁爸爸突然忘了自己的名字，没有亲戚愿意照顾一个越来越迟钝的老人，我把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
人生啊如此仓皇。那时候的我这么想着。
连着好几天的好天气，晚上空气很好，沈北说带父亲出去散散步，我同意了，我偷瞄着路灯下沈北的脸，没有帅得惊天动地，但莫名的让人感到安心。
我想着，他要是我男人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出，我感到脸上有点发烫，燕绥啊燕绥，你以为你是谁，沈北刚留学归来，大海龟一个，前途无限光明，你一个高中学历还带着老父亲靠别人救济过日子的废柴哪有资格和他在一起。
说到底只不过是儿时在我家受了点照顾而已，只不过是关系很好的朋友而已。
说到底也只是因为自己不够优秀而已。
“喂，想什么呢，叫你半天都不理我。”沈北一把拉住我，皱着眉头的样子也很好看。
“没事啊，就在想你什么时候回意大利。”
“我不回去了。”沈北停下来，看着轮椅上的父亲。
“燕叔叔和阿姨以前照顾了我很多，他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能走。”
在路灯下，我看不太清沈北的眼神，只觉得听到他说“我不回去了”就开心得想要跳起来。
“爸爸刚生病的那一段时间，如果没有你打钱我真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所以你不欠我们家的，你现在过得这么好，前途应该更光……”
“燕绥！”沈北一声怒吼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我剩下的半句话被吞回了肚子里。
“你很不情愿我留在你身边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很想说“没有啊我巴不得你留下来天天陪我照顾爸爸天天陪我睡觉，最好能陪完这一辈子，因为我很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可是我说不出来，我觉得我没有那个资格。
“你留下来固然是好的，只是我和爸爸已经算是艰难生活了，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人生漫漫，你应该有你自己的路去走。”我斟酌着字句，尽量让它听起来温柔些。
沈北叹了口气，伸手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
“你真的不是很擅长撒谎。”
我觉得有点尴尬，只能俯下身问父亲：“冷不冷？冷了的话咱们就回家吧。”
父亲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沈北。
“他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琬宜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不在家，老婆子做饭就没有人吃，快回家。”
我哑然。有时候我也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真的痴呆，我总觉得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明白，他就是不说。
“回家，琬宜等着吃饭呢，回晚了挨骂……”

　　（6）
沈北没有走，他在我家门口单膝下跪，掏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的戒指，他对我说，燕绥，我爱你，请你嫁给我。
我紧张的连眼泪都忘了流，我第一句话是：“你这种台词是跟哪个电视剧学的？”然后在沈北的拥抱中泣不成声。

　　（7）
我想起前段时间刷屏各大社交软件的一句话：
“遇见你，竟花光了我所有的好运气。”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好运气，有生之年我一直在走霉运，直到遇见沈北，他带来了缺席很久的好运。
父亲依旧摩挲着他的怀表，不时唠叨着妈妈的名字，沈北负责了家里的伙食，我们的生活一下宽裕了起来，我也终于有机会获得了一份体面的工作。
我被一家杂志社聘为专栏作家，记录我和沈北生活中的点滴，回答读者或是可爱或是迷惘的小问题，生活总算慢慢走上了正轨。总有读者或者朋友说我是个坚强的姑娘，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坚强，但是你回来之后，我的整个世界里都是你温柔的味道。
就算生活如何千军万马，我依然带着一腔孤勇，只想和你在一起。
谢谢这个世界，让我能够遇见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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