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谁为朴灿烈写个生,有几个点不能不抓:一个坐在轮椅上盯着你,神色始终有些不耐的少年。遮住下半身谁也想不到他没有行动能力,光洁的脸蛋配了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长眉紧蹙而显得有压迫感。鼻子长得很好,嘴唇饱满,它几乎不怎么上扬,难得勾起来总有几分讥诮。
配上腿一看就有些糟了,很难评价这样一对组合。在应该神采飞扬的年纪长了颗好胜的心,到了纨绔子弟的标准和也有鲜衣怒马的资本,人家都在上房揭瓦,偏偏他只能空坐。十四五岁,人生刚走完五分之一,前程就覆上浓重黑影,任何人一见他都会生出张口结舌的遗憾:同情又想安慰,但怎么说话都有不腰疼之嫌。
杨过创了黯然销魂掌依旧抱得美人归,你想拿先人的故事鼓励朴灿烈就错了,他不肯当自己是残疾人士。腿还在,这是他和身残志坚的区别;但他却不能走,离朝气蓬勃又差了点儿。朴灿烈看人的眼神,让人有点空落。
如果墨水还多,把张艺兴也画上。白面薄皮,秀眉长眼,手脚伶仃。他和他的名字的“兴”一点都不相配,人生单薄得无依无托,萧索的希望期许在渺茫未来。他们的关系就是一个对焦一个虚化,你不需要知道朴灿烈身后站着谁,张艺兴的存在感就是角落处的影子,没有存在感。
班里人知道他们形影不离,朴灿烈不来上课,张艺兴也是不来的,落下的进度他只能靠自己补回来。
朴灿烈床头有铃,一个通张艺兴房间,一个喊楼下佣人。基本上朴灿烈占了他所有时间,陪吃陪玩陪上学,总得等朴灿烈累了躺下,张艺兴才回房间看会书。等他学会按摩,不管多晚给朴灿烈按完腿再回去睡成了每天的功课。朴灿烈不上学在家睡懒觉,张艺兴就早起自习,他是靠勤奋拼成绩的学生。
朴灿烈聪明又懒,解数学大题只给敷衍的步骤,有时只扔个结果,背写科目能省则省,一到测验就缺席。张艺兴文科不行,缺了老师讲课,理解难上加难。朴灿烈心情好会给张艺兴讲英语题,他这种聪明脾气急的人不适合当老师,遇到学生笨点就着急,张艺兴只好做出全听明白的样子回去继续啃。
他没钱去补习班,一切靠自己。朴家肯供应吃喝,在那么贵的学校交双份学费已经谢天谢地,他对学业得郑重其事,以后才有机会上大学,最好能上好点的学校,将来工作后把钱还给朴家。一笔笔朴家替他出的费用张艺兴都记着,数字已经很惊人,他们还给他零花,可他没地方用钱。平时穿校服和旧衣服,要么买地摊货,此外没什么开销。
张艺兴总和朴灿烈同进同出,旁人觉得他像朴灿烈的小跟班。张艺兴把自己当作朴家拿薪水聘的保姆,他能忍受朴灿烈时晴时雨的脾气不是因为朴家给了他衣食无忧的生活,而只是因为他爸,他对朴灿烈有点同病相怜。这话当然不能告诉朴灿烈。
朴灿烈习惯了要风得风,可还是有违心的事情。出车祸前他一向很受女孩欢迎,与轮椅为伴后,女孩们都被他吓退了。偶尔有胆大的接近示好,也很难适应朴灿烈的坏脾气。失去行动能力对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伤害无法估量,原本逼人的青春渐渐在轮椅上蒙尘。张艺兴从未见他对谁上心,直到遇见了岑幸。
岑幸是上一届的学姐,张艺兴跟着朴灿烈在学校同她打过照面,那时她已经是高中生了,偶尔回初中部看看社团。回想起来,朴灿烈对岑幸的态度和对其他人很不同,他对她格外有耐心。
耐心这东西在朴灿烈身上是极度稀缺的,尤其在初三他最为暴躁的一年。他生气了才不管你是谁,吼哭过许多女孩子。朴灿烈身边不乏漂亮姑娘,岑幸不见得比她们出挑,可他对岑幸就是例外,那倾听的模样与平常大相径庭,简直可说是温柔——这个词与朴灿烈又是多么不相配啊。岑幸和这个总在风暴中心的学弟相熟,见识过他以前不可一世的模样和现在兴风作浪的德行,她同他谈天,和其他人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开某些话题,也许从她嘴里说出的话都有特别之处,朴灿烈从来听得很认真。
动辄摔东西发火的暴躁青少年怎么会乖乖按时社团报到,怎么有耐心这样听前辈说话?岑幸是有魅力的,笑起来眉眼弯弯,总让人愉悦。即使都裹在宽大校服里不施脂粉,她在女孩中也是特别的。朴灿烈高处不胜寒,不长年累月揣摩他气性,说话永远搔不到他痒处,宽慰的话无非是那些,换个人朴灿烈早不耐烦了,可他还是一脸专注地看着她。
张艺兴后知后觉地明白,这都是因为说话人是岑幸,朴灿烈才愿意接那些即便颇为无聊的话茬,聊天才能继续。多少次有人言语间触动了朴灿烈的神经,按平常他早拍桌子翻毛腔了,要不就是耐性告罄翻脸走人,只要岑幸在场他就能一脸温和地坐下去,这朴灿烈式的委婉别无分号,太阳打西边出来才能有幸见识。
每回岑幸告辞后,朴灿烈就开始花式折腾,好像刚才憋坏了。他干涸的耐心难得冒头,一转身又变了脸,变回那个喜怒无常的大少爷。张艺兴几乎要怀疑之前都是自己的错觉,朴灿烈唯一的真面目就是一座活火山。
活火山对喜欢的女孩子也会柔软,会提早准备生日礼物,为送什么讨她欢喜而苦恼。而没过多久他听说一个坏消息,在下一次遇见岑幸时验证了——她挽着一个男生的手。迎面相逢的时候,朴灿烈神色如常,还和两人礼貌地招呼,直到他们笑着走过。
张艺兴一直推着他沿走廊往前,走出边门,走过花坛长廊,再走就会与朴灿烈最恨的操场狭路相逢,他没喊停。像在病房,朴灿烈疼得顾不上看换台,他的眼睛还望着前面,但已经出神了,心里酝酿着一场瓢泼大雨。
朴灿烈这样要雨得雨,当然也会不顺心。如果他还能跑,一定上窜下跳地去挖他心爱的墙角,但他断了腿,好像断了追求谁的力量。他只能泄愤般地捶打没知觉的双腿,它们不能送他到心上人面前,只会从她那里带来他最不需要的垂怜。他自认不输任何人,但还是输了。
张艺兴听见那个房间砸什么砸得震天响,好几样主人精心布置过的东西未露面人前就摔了个粉身碎骨。无论它们身上曾被隆重赋予了什么寄托,都因希望猝然破灭而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