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云雀
你愿意做“山本武的”吗,云雀恭弥?
如果十八岁的云雀恭弥听到这个问题,他会怎样回答?
会不会曾经有一个瞬间,他回答了“好的”?
在一切青春爱情的故事里有一个永恒的季节,夏天。在一切明灭不定的,躁动难测的故事背后,只有夏天,兑现了恋人无常的誓言,成为无所寄托的回忆里,唯一不变的永恒。
那时候山本武还是高中棒球队的主力,被梦想滋润得闪闪发光。喜欢他的女生一定不少,当他训练的时候,操场上总有一些少女,忽然发出那种刻意而羞怯的大笑和惊呼。与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人恋爱该有多好呢,平凡的恋爱故事,可作未来的谈资,总有一天酒桌上提起来只会觉得青涩温暖,或讲给自己未来的孩子听,都是可以的,只可惜她们都不是云雀恭弥。
山本小的时候,妈妈从路边收养了一只黑猫。那只猫丝毫不像是被遗弃过的样子,只能说是一只流浪中的野猫,暂时停留在此处而已。山本后来回想总觉得它是贪图自家寿司店里的生鱼。那天被车撞伤了后腿的它在店门口的草丛里动弹不得,妈妈把它抱了回来,救治照顾着。父亲总要武离它远一些,不要被野猫抓伤了。可是山本真喜欢它,它悄无声息地行走,蜷伏在树荫里冷冷地瞧着蹲在一边目不转睛的山本武,它睡觉的时候黑色的皮毛有规律地起伏。山本武最羡慕的,还是在妈妈独坐在院中的躺椅上的时候,不知是不是被妈妈救助过的原因,那只猫会乖顺地躺在母亲的膝上,让她轻轻地抚摸它的脊背,挠它的下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却总在山本武凑过来的时候,“蹭”地蹿下去,慢悠悠地走回树荫里去。
其实已经马上要升初中的山本武因为一只猫的拒绝忽然哭了出来。
父亲告诉他,男子汉不能轻易流眼泪,何况是为了一只猫呢?
妈妈倒是很喜欢武的窘样,乐不可支。
武本来就是个阳光淘气的孩子,本来流得泪就很少。
下一次,就是母亲的葬礼了。
妈妈最后一次住院的时候,父亲常常彻夜不归地守在她身边。山本武一个人在夏夜的院子里,抱着膝盖坐在妈妈的躺椅边上。有那么一个晚上,当山本武已经认识了这方夜空里的所有星星,妈妈依然没有回家,虫类的叫声和星星一起闪烁着,但这个世界于他毫无声响。他忽然感到了一种刺痛,在他幼小的心脏上发生了。
那就是寂寞吧。
忽然一个黑影晃过,躺椅轻轻地摇晃。那只黑猫蹿上了那个躺椅,温顺地趴着,它的眼睛在夜晚发着光。山本武试探性地将手放在了它的背上。黑猫低下了头,似乎等待着。男孩儿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柔软的皮毛。
这只猫真瘦啊。
他能摸到它的肌肉,它皮毛下跳动的血管。
那个夜晚山本武想给这只猫起个名字,可他有一个荒唐的念头。
“你叫什么名字?”
那只猫当然没有回答。
直到——
“客人您叫什么名字啊?”
“云雀、云雀恭弥。”
母亲的葬礼上,年幼的武记着父亲做个男子汉的要求,板着面孔,腮帮子鼓鼓的。这个夏天他换完了所有的乳牙,现在将跟随他一生的牙齿碰撞得铿铿作响。
他的童年在昨夜结束了。
山本武经历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失眠。
当他辗转反侧的时候,走向一贯安抚他的庭院,就在那扇推拉门的后面,武听见了一阵隐秘的哭声,它如同夜晚时常降临的那些幻觉和秘密一样,不发生在你的感官中,而仿佛直接发生在你的记忆里。——那是父亲吗?
——是的,那就是父亲。
——父亲在做什么?
——他在流眼泪。并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父亲撒谎了。
——他撒了什么谎?
——难道男子汉也是可以流眼泪的吗?
山本武还有些不磊落的暗喜,仿佛获得一种解放:看吧,父亲自己也不是从不流泪的男子汉。
在困惑和释然的张力里,山本武没有打开那扇门。
父亲是否感到了他瘦小的脚步声和呼吸呢?
那扇门在父与子之间横亘着,是他们共同的沉默,是默契,也是隔膜。
就在年幼的山本武在“男子汉”的角色中,饰演得还算不赖的时候。一只猫打破了这场葬礼的缓慢、克制,以及那种摸上去像巨大的水气球一样的凝重。
那只黑猫。
它在原本依次行礼的人们腿中蹿来蹿去,制造了一种扩散着的骚乱,人们的呼声渐渐地升腾起来。父亲不解地寻找骚乱的来源。而黑猫蹭地一下,蹿进了母亲的棺椁,这下人们一齐发出一声惊呼。并共同对这只猫束手无策。
一只猫怎样理解死亡——这是人类永远无法得知和想象的。
但黑猫必然得知了一些异样,来源于这个曾救助过它的人类。它开始对着武的妈妈不停地叫,接连不断地,用一种没有色彩的声音。这一幕让所有在场的人有些悚然,连同武和父亲,甚至有那么一个时刻,有人会认为,死者将被这只猫的叫声所唤醒。
终于没有。
这只黑猫从死者身边离开,蹿了出来,再度穿梭在哑然的人群中,彻底失去踪影。
武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这只猫了。
原来自己再也不会见到母亲了。
他大声哭了出来。
父亲抱着他,一声不吭,咬着牙流着眼泪。
后来在少年山本武的梦里,这只黑猫总是一次次地闪现又消失不见。有时候他还会梦见自己救助了一只猫咪,会窝在他的怀里露出柔软的肚皮的,属于他,山本武的猫咪。
“欢迎光临。”
中学毕业的暑假,山本武依然在自己家的寿司店里帮忙。
“啊,武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哪有,还是个臭小子。”父亲不无自豪地说。
“这家店后继有人啦!再过几年,你就可以享清福啦!”
“他可指望不上,他一门心思想要打棒球呢。来,尝尝这个。”
山本武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这位客人出门的时候,山本武照例送到了门口,“谢谢惠顾,外面下雨了,回去的路上请小心。”
“啊,还真是,下得还不小。夏天就是这点不大好。”
“您带伞了吗,请您先用这一把吧。”山本武拿起门口最后一把公用伞,递给对方
“那谢谢了,我先拿走啦,之后给你们送回来。”
“您太客气了。不用麻烦了。”
“嗨,反正我也总来的。”
“太谢谢您了。”
盛夏的雨声随着门的关闭渐渐熄灭了。
门又被打开了。那种焦灼的声音重返这间小店。
一个人站在大雨里,街灯在雨水里晃动,没能把这人照亮。
“请问可以进去吗。”
这声音真冷。还很年轻。
“当然了,您快请进。”不知对方在暴雨里淋了多久,即使是夏天,也不该这么“胡来”。
“不介意我弄湿你们的地板吗?”
“您快进来吧。”山本武几乎有点恼,伸出手来把对方拽进了店里。
雨声又一次消失了。
这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比自己矮上一点。对方低着头,黑色的头发滴答滴答地流着雨水,看上去很柔软。像记忆深处,黑色发亮的毛皮……
“武!发什么呆,去给客人拿条毛巾啊!”
“哦!”山本武一股脑地跑进屋去。
“客人请坐吧。”山本刚对这个少年说。
不知为何,这位客人执意坐在靠门昏暗的角落。
“请用吧。”气喘吁吁跑回来的山本武将毛巾递给了对方。
少年有些迟疑了。
“请放心,是很干净的。”
黑头发的少年脱掉自己的外套,那似乎是一件校服,露出里面的白衬衫。他用那条毛巾先擦了擦自己的头发,然后擦了擦脸。
“你有什么事吗?”语气里有些不满。
“啊啊,没有,对不起,请问您要点些什么吗?”
“我……”突然想起什么,少年开始支支吾吾,很难为情的样子,又用那条毛巾擦起了脸,然后在毛巾后面发出一种闷闷的声音:“我身上暂时没有钱……先……赊着,明天我会让人送钱来。”停顿一下,又猛地站起来,“算了。”,扭头就要离开。
今夜,山本武第二次拽住这个陌生人。
“请您安心坐下吧。淋了这么大的雨,吃些东西再走吧。”
少年忽然被人拽住,有点怔了,扭过头来看着山本武发愣。有那么一小会儿,这张脸第一次被山本武清楚地看见。
他五官好像笼着一层雾,让人总想盯着看个明白,只有那一双凤目,是一眼就看得真真切切的,像这人的声音一样,清冽又有点冷意。山本武还发现,这人的嘴角和左脸都有些青肿,似乎还有些没擦干净的血迹。
山本武不便问,怕对方恼了又气冲冲地饿着肚子走了。
少年回过神来,甩开山本武,刻意沉着地走回座位上坐下了。
“那,请您点餐吧。”
即使对方处在阴影里,山本武却知道少年此刻一定红着一张脸。
他就是知道。
也许是暴雨的原因,这一夜之后并没有其他的客人前来。因而少年吃了饭离开时,店里只剩他最后一个客人。他走到门前时,回过头来,很郑重地对父亲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款待”。
山本武觉得,这似乎对他而言是很重的感谢了。
父亲还是那样回答:“哪里,多谢惠顾。还请以后常来。”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少年又对父亲点了点头,有点迟疑地看了一眼山本武,眼睛看着别处,几乎是嘟囔着说了一声“谢谢”。年轻的武一下子摸着自己的后脑勺露出了爽朗的笑容。可没等他说话,少年就推门大步走了出去。
山本武有点怅然若失。他急忙追出去。
“喂!”
对方站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山本武似乎受到了自己喊声的惊吓,他也不知道自己喊住对方是想做什么或是想和对方说些什么。
“啊……客人您,您……您下次也请多多光顾……您下次什么时候……”
“我明天就会让人送钱过来的。”那人明显有些气恼。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山本武也恼了自己。
“你这家伙想怎么样?”
山本武在这语气里感到了一些熟练的威胁,联想那人身上的伤痕,几乎可以判定这是个暴力事件的惯犯了。可自己偏偏又生出一种针对性的没来由的勇气。
“客人您叫什么名字啊?”
下过雨,街道空无一人,街灯与月亮照耀着这个夜晚。地面被雨水冲洗,映射出许多光点。
有几秒钟或是更短,两个少年对立在夏季雨后湿热的空气里,听见了虫鸣。因为某种不期而至的共同的沉默,这几秒钟在回忆中被无限地拉长,以至于在某人的记忆中,这一刻就是一整个夏天,或说某人的一整个夏天只有这一刻。
他开口了。
“云雀、云雀恭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