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四十五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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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我会预料到的事。我甚至有些恼怒。”
“我想,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这点在心里不断放大缩小的情绪会在霎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吧,我只想好好问他一些问题。”
爱德华说着,屈起手指敲了敲酒杯口。杯中仅剩的一圈黄色液体比起酒馆外躲在树枝后的圆月还要浑浊。在他死后的第四十五年里,又一个空酒杯被重重砸在桌面上。
“再来一杯?”谢伊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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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黄的白色酒沫顺着杯壁流下,谢伊·寇马克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痛快地饮酒了。这是今晚的第四杯,他的意识依旧清晰,至少能够瞧清楚眼前的男人的模样。
爱德华·肯威就坐在他的面前,那个男人的出现补充了谢伊之前对他的想象。沙金色的、随意绑起的长发,海蓝色的眼,好吧,的确是有点接近千万种他曾设想过的公海之王的模样之一。当他真正坐在了自己的对面时谢伊仍然诧异,他显然带着谢伊了然的疑问而来。
“肯威……大师。”谢伊听见自己说,他说话很少会这么磕巴,“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是说,复活,或者重生,无论哪种说法都好。”
“一个月前。”爱德华很痛快地便回答了,为了能够让对方也能够如此快速地给出答案,他显得尤其主动。这不是博弈,是一次有些不平等的问答交换,但不会造成多少损失。
爱德华说罢,眯起眼睛,谢伊想起某种猛兽。
“该到我开始发问了。寇马克先生?对吧?或许我直接称呼你为谢伊。”爱德华毫不客气地说,指尖点点桌面,“海尔森·肯威在哪?”
这不该是他问出的第一个问题。谢伊飞快地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地回答:“团长还在赶来的路上。”
“团长?”爱德华冷笑一声。
谢伊感觉到有一丝冷汗由鼻梁滑下,但此时去擦拭未免太过狼狈。他保持镇定,努力维持话语的严谨性:“一切需要他来向你解释。而我只能给你提供我的经历。”
“经历?那好。”爱德华脸上带笑,托着腮死死地盯紧谢伊的眼睛,“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一年前。”这个问题不需要犹豫,谢伊很快就回复了他的问题,“衣衫褴褛,憔悴,跌跌撞撞地遇到了人,后来,就再见到……海尔森。”
“听起来和我很像。噢,不,我还差最后一个步骤。和我亲爱的儿子、你敬爱的团长见面。”爱德华讽刺道。
谢伊有些犹豫,但他还是保持着平直的声线,对较自己年长了三十八岁的爱德华说:“肯威大师。在见到团——海尔森前,我有义务替他问清你醒来后的所有事。”这听上去是个强硬的命令,谢伊庆幸爱德华现在看上去是二十岁左右的模样,这让他觉得好受了些。
“他想知道?他的确该知道。”爱德华靠着座椅,一只胳膊搭着椅背,“你之前说,你是在一年前复活……抱歉,这个说辞太奇怪了。你是在一年前醒来的,对吧?而我这把早该腐蚀掉的老骨头,居然在四十五年后还能活动活动。”
谢伊保持沉默。
“你告诉我是三年前去世的。真应该谢天谢地,至少你不会在撞鬼了之后,发现自己的儿子已经五十多岁了。”爱德华扯起嘴角,“他还是骑士团的?那就更该死的是个完美结局了。”
“我的确想讲讲一个月前的事。我从没对人仔细的说过。”爱德华将自己的酒杯倒满,说:“毕竟那不能说太好受,但比现在要好一点。”
当灵魂从泥土中挣扎出来,席卷而来的是久违的酥麻感,他的后背与潮湿的颗粒接触,他在大约几十分钟后甚至闻到了一点咸腥的气息——这个地方靠近海,而这是一个好消息,至少让他放松了一点,不再需要思考怎么缓解肌肉紧绷的状况。
“这该死的……”
爱德华·肯威用一个扭曲的、奇怪的姿势躺了许久,这让他感觉很好,至少他需要铭记这个时刻。过了十分钟,他用双臂撑着地坐了起来。大概是十分钟。他想。这也不怪他没有时间概念。
海蓝色的瞳仁里仍有些混沌,待到它如同之前一样澄澈这段时间花了不过几十秒。所以,他看清楚周围的事物这一刻,便是这十几年来他第一次接触明晰的光线。虽然透过层层树叶的光有些破碎,但是依旧值得他开上一桶朗姆酒来大肆庆祝一番。
他想起他的老伙计。那个矮胖的蓝色酒瓶,陪伴他度过了至少二十二年。在自己毫无意识地沉睡在土壤中之际,或许它已经遗失在某处。
爱德华的记忆很清晰,他还记得他从不信奉神明。但这重新汇成血肉组成身躯的男人无法在刚醒过来时就能仔细理清思绪来思考自己为什么能够见到现在的太阳这件事。
通俗一点来讲,他觉得自己重生了。而这是事实。
躯体上有熟悉的伤疤与纹路,爱德华知道那些过去的所有来源。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犹如一个欲坠的木偶。他没有驻足于这树林间,顺着风吹来的方向而去。
爱德华终于忍不住在一个小水潭边站住,在细细的波纹间,他瞧见了自己的脸。
二十岁。他不敢肯定,但他现在是二十岁左右的模样。
他的记忆如同一张没有残缺的羊皮纸,由他的血液为墨写成的文字概括完爱德华·詹姆士·肯威短暂的四十二个春夏秋冬。他曾在刺痛中倒下,被骑士团了结了性命。一切的起源便是他二十岁那年。
他感到一阵酸涩。
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堵塞在胸口,爱德华喘着粗气,胡乱地捧起一把水往脸上一抹,试图让自己的脑袋能够不那么混乱。现实并没有让他太难选择,他的身后只有一条蜿蜒曲折的石子路。
爱德华直起身子,朝那条路走去。
杂草丛生,偶尔的崎岖,他无暇思考这些琐事。本能要求他理清思路,而这里没够提供太多线索。大约两个小时后,他终于瞧见了炊烟,一个小乡村赫然出现在眼前,他瞧见茅草铺成的房顶与剥落的墙泥,微微皱了皱眉,不远处一个男人看见了他,高高地举起了手:“伙计!”
爱德华走近他,那个男人一副面善的憨厚模样。但他依旧警惕地保持平淡的面色,问道:“伙计,你好。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这可真是个奇怪的问题。”男人指了指天上的太阳,“中午了,老兄。赶得上回家吃午饭吧?”
爱德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热辣的太阳高高地悬在他们头顶。
“赶得上。”他敷衍着——哪里还有什么家。
“那就好。”男人微微一笑,“我从没见过你,你是城里的人吗?”男人略带狐疑地打量了一下爱德华破旧的衣衫,“你这是刚从哪出来呢?看起来糟透了。”
爱德华指了指他走过的那条细长的小道,在男人下一次发问前赶着开口:“我有急事,请问能告诉我怎么去城里吗?”
“喏,顺着那条路一直走,会有路牌告诉你的。”男人指着一个方向。
爱德华匆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过谢后就焦急地离开了这里。不能浪费一分一秒。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他不知道这是过去或是未来,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种状态下存在多久。是否真的复活?为什么这种奇怪的、甚至有些惊悚的事会降临到他身上?与其说爱德华感到不安,毋宁说是他的大脑提醒他——需要快速融入这个新世界。
他的脚步飞快,当他接近城门时,一种奇异的感觉包围了他的心脏,使那正在剧烈跳动的小家伙被汹涌的血液撞击得发热。守在城门前的卫兵懒洋洋地用鞋尖碾着地面的土,高大的树木立在道路两旁,这座城的旗帜便飘扬在这画面的正中间,城楼的最顶处。
这是他死前居住的地方。
“是否本国公民?”
他忘了自己早已不是那个能够凭着身份自由出入这座城的爱德华·肯威。那个还是小鬼头的卫兵提着长枪,表情因为他想要努力憋出一副凶狠的模样而扭曲。忍下想狠狠教训他的念头,爱德华提醒自己手边没有武器,也不应再次闹事。他的眼睛向上一瞥,再次看见那面旗帜。
一个念头犹如闪电窜进他的脑海,爱德华摆出之前他一贯的架势,说:“我认识海尔森·肯威。”
他也做好了被问“海尔森·肯威是谁”的准备,这是一个冒险的赌注。
那个稍为年长的卫兵跟身边人耳语几句,他转过身,有些恭敬地说:“请进吧,先生。团长已经吩咐好我们全部事务。”
这便大大出乎爱德华的意料了。
“我那个时候也是如此。”谢伊插嘴道,眼神聚焦于浮着泡沫的酒,“很顺利地就进入了城内,有人打点好一切,我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变成这儿的王子了。”
爱德华抱着双臂笑了,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真正地笑——因为一个蹩脚的打趣。谢伊庆幸这位曾经的大师对自己没有恶意,他便放松了一些。
“有备好的衣服,食物足够,时间足够。足够让我好好想这是怎么一回事。”谢伊接着说,“那时,我……”
“时间永远不够。”爱德华打断了他,“我花了一个月来适应,接下来要花多少时间来接受海尔森利用某种方法将我复活这一事?”
华丽的服饰,丰富的一日三餐。每当爱德华在他被安排居住下的旅馆里随便拉来一个人质问的时候,他们只是不断重复那个他听到耳朵生茧的答案:“肯威先生要求我们要以最高待遇招待您,一切请等肯威先生回来再与你解释。”
他甚至不能外出,被强行软禁在这里。旅馆外有人员把守,这里被看管得比牢狱更加森严。爱德华每日在阁楼的窗前看着太阳的升起落下,白昼与黑夜的交替,视野里最远接触到的,也不过是旅馆前那条路的尽头罢了。
在他在这里待的第四天,他按照旅馆老板的叮嘱吃完了一日三餐,不再抗拒他们对他的服务。没有大声质问,也没有恼羞成怒,那一天里格外安静的爱德华吩咐了一个年轻的少年替他送一套干净的衣服来房间,在少年进房将衣物放下的时候,爱德华从他的背后靠近猛地捂住他的嘴巴,一手钳紧少年的双臂。不忍看着少年的瞳孔因恐惧骤然放大,爱德华送开了捂住他的嘴的手,没有任何铺垫,他压低了声音说:“我说什么,你就答什么。”
少年拼命地点头。
“为什么你们不让我出去?”
“是肯威大师的命令——”少年的面庞还是孩子模样,他有些哆嗦,爱德华将他松开,举起双手表示抱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外、外面,有人在找你,可能是追杀,也可能是想单纯将你抓去。我不知道,我只了解这些了。”少年说完,战战兢兢地往后退了几步。
“小鬼,不好意思。”爱德华叹了口气,朝他摆摆手,“你走吧。不要跟其他人说起这件事。”
少年飞快地跑了。爱德华关上房门,倒在床上,任由仍有些不习惯的四肢陷入柔软的床铺。
耳边的嗡嗡声震得他头痛欲裂,爱德华将身体蒙在被子里,等待黑夜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