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我愿
殷侯推开窗子，窗框上落的雪就扑簌簌的掉了下来，寒风灌进屋子里，驱散了屋里唯一的一点热气——毕竟这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那老鬼还没回来。
几日前，天山传来急信，言道年关将至，有仇人寻门，望师祖速归，以撑天山门面。
殷侯在看到信后，有些调笑的道：“唉，你这天山十大高手也不顶个事啊！”他看着白衣的谪仙有些怒气的挑挑眉，顺道送了他一个白眼。他笑笑，忽然发现他和他这样已经过了好多年。
原来已经认识了这么长时间。
“哼，我明天就走。”白衣人挑起眼，说道。
“嗯？你去哪？”殷侯有些惊讶地问到。
“自然是去天山了，难不成去你那魔宫转一圈？”天尊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信。几缕发丝垂了下来，搭在肩膀上。
殷侯更是讶异，反问道：“老鬼你没糊涂吧？这些事，你哪回理会过？”
没等天尊说话，他又继续道：“再者，交给玉堂去也行啊。”
天尊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快过年了，让他留在这吧。”他的话里好像揉着浓浓的悲伤。
寒风起来了，吹着梅树上的雪飞了下来，飘飘洋洋，让殷侯想起天山的雪。
他注意到天尊话里的哀伤，想要开口，却又是无声。
谁知下一刻，天尊闪到他身后，捧了一捧雪，哗啦一下子撒在他身上。这下，大名鼎鼎的魔王成了个雪人！
“哈哈！”白衣的谪仙一笑，笑得明亮，像银河中璀璨的星子。
“啧！你个死老鬼！看招！”殷侯怒道。亏我刚才还那么担心你！他愤愤地想。
于是下一秒，两个人就打到了天上。
被惊动的开封府众人表示——没事，他们已经习惯这一言不合就开打的节奏了。
第二天，在五爷千叮万嘱并为路痴师父打点好路以后，天尊如影随形一闪，众人只看到一席白衣衣角飞过，人已不见了。
殷侯站在府门前，看着白色身影离开，渐行渐远。
本以为他三五天就能回来的殷侯没想到，已经七天了，再过两日便要过年了，那白衣的谪仙也没回来。
于是，他一天天百无聊赖的。有时上上街，喝喝茶，品品酒，好像都没有了熟悉的感觉。
殷侯不禁回想，自己到底是怎么过这一百二十来年的？
待他想来想去，忽然发现，这一百二十多年，那老鬼，都在他身边。
他想到这里，不禁微微弯起嘴角，向北方看去。
朔方的天空正飘着雪，天色有些灰暗，云飘得很低，像是压在了城上一样。雪花飘落下来，静静地，像是那人坐在梅树上，白色的衣角随风轻轻飘动，银色的发丝也在风中飞舞。他好像天生就属于雪一样。
……

这日，殷侯实在是无聊，在开封城里逛啊逛，不知不觉就溜达到了南安寺。
寺院依旧宁静，后院的白玉宝塔依旧矗立在那里，经历风吹雨打，日月更替，它也未曾动摇。殷侯看着塔，不知不觉有些走神。他想起以前沙妖案里，天尊脸颊上的泪滴，冰冷，和他一样冰冷。
“哎！”
殷侯转过身去，只见微尘站在那里，脸上依旧是带着微笑。
“你怎么来了？对了对了，我正好有东西要给你。”微尘拽拽他，进了禅房里。
“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
“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给我的？”
微尘点点头。
他打开柜子，在最下层的最里面，拿出了一个雕着花的盒子。
盒子上的花是莲花，殷侯突然想起，曾经妖王摸着他和天尊的头说：“这是莲花，是盛开的禅意。”那时他仰着头，问道：“真的假的啊？我记得上元节也要放莲花灯啊！”这个年纪的小孩似乎总是有很多问题。
妖王微笑，道：“是啊，上元节的莲花灯，是要带着你的心愿走的，它会顺着河水飘啊飘，然后把你的心愿送到佛祖面前。”
小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只觉得这莲花灯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里面是……莲花灯？”殷侯试着问道。
微尘点点头，一点也不惊讶他能猜到。
殷侯打开盒子，里面有一盏褪了些色的莲花灯。花瓣舒展，像曼妙的舞女。而花蕊里，似乎还藏了什么东西。
他伸手，小心翼翼的取出花蕊里的物什。
是一串木珠。
木珠表面很光滑，一看就是经常被人把玩。
殷侯摩挲着木珠，心里忽然一动。他想起来，这木珠，是他十七岁生日的时候，天尊送他的礼物。
“这珠子，有一百来年了吧？”
“有了，这还是你十七那阵的呢。”
殷侯点点头。
他继续把玩着，直到在珠子里面，发现了几个字。
见字，他一怔，眼神动了起来，内里汇集了许多情感，像是有喜，有悲，有恨……还有悔。
回忆不停地涌上脑海。
十七岁，那年殷侯和天尊才十七岁，妖王带着他们过上元节。
妖王看着两个出色的年轻人，手里捧着两盏莲花灯，笑盈盈地说道：“放盏莲花灯吧！别忘了把心愿写在上面哦！”
两个少年不约而同的瞥了他一眼，白衣的说：“哼，才不信呢！”
妖王无奈地看着他们，说：“唉！心愿万一实现了呢！人呀，总归是要有点期盼的。”
两个少年有些动摇，但还是没接过花灯。
妖王只好把花灯塞进他们怀里，指着他俩，眯起眼睛，语意威胁，道：“快去！”
少年无法，只好去旁边准备放灯。
看着他们离开，妖王急忙喊道：“别忘了写上心愿啊！记住了！”
殷侯勾勾嘴角，心愿么？
他看着身旁的白衣少年，脸上不禁浮起微笑来。
他从怀里摸出木珠，又拿出匕首，准备刻上字。但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
少年人凌厉的刀锋刻出苍劲有力的字迹：
心上人。
我的——心上人。
……
一晃这么多年，沧海桑田，日月变迁。
殷侯回过神来，转过头，望向窗外。从窗口能看到白玉塔，妖王的雕像安安静静的立在那里，顶天立地，面容安宁，那双眼睛，温柔地看向苍茫大地，一如多年前，看他的神情。
“唉……”微尘拍拍他的肩膀，一声叹息从口中发出。
殷侯没有理会他，只是静静地，面无表情，看不出内心所想。
微尘给他倒了杯茶，送到他手里。
他看着茶叶在热水中舒展，上浮，下沉，最终归于沉淀。
总归是活了一百二十来年的人，他很快缓过心思，坐在桌旁，呷了口茶。
“嗯……”微尘有些尴尬地坐下，不知道说些什么。气氛很是尴尬。
“……这么久了啊……原来……”
“嗯……是啊。”
“久到子衿都走了这么多年，兰瓷建起了红樱寨，昭儿也遇到了玉堂，久到……我都快忘了这串木珠……”他说着，语气没有任何波澜。活到他这个岁数，世间百态见的多，人情冷暖也看了不少，似乎，也没什么能让他心中翻涌，久久不能平静的事了。
人越老，心便越冷。
“唉。当年你的莲灯因为放了珠子有些重，险些沉到水里去，妖王就连忙捡了起来。他算到日后会有今天，便把灯存在我这里，等有一天，让我交给你。”
“可，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给我灯？”
微尘笑笑，像是看一个有些白痴的人，“你难道不知道最近你有些心神不宁的吗？”
“有……有吗？”
“当然有啊！天尊一不在，你就这样，这一百来年，你居然不知道？”微尘反问，有些惊讶。
殷侯一愣，随即苦笑道：“哈哈，原来我早已……我早已……唉……”他的话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
两人无言。
良久，殷侯道：“那又怎样呢？总归是我负了他。且现已如此啊……”他只有叹息。
微尘没说话，手里转着佛珠，一颗，两颗，三颗……
房间里只有微尘诵经的声音。
待他诵完，看向殷侯，说：“但你可以陪着他。”
但你可以陪着他。
你可以陪着他，任他潇洒恣意。迷路时你可以去找，喝醉时你可以带他回去，不开心时你可以哄他开心……陪着他迎来风雪，看过秋霜，享受冬日里暖暖的阳光。
或许对他们这样经历了太多事情的人来说，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
“！！！”殷侯身子立即直了起来，神情很是激动。又站起来，走了几圈，最终笑盈盈地拍拍微尘的肩膀，说：“好啊好啊！好你个微尘！好你个微尘！”
然后，只见一袭黑色衣角转眼就不见了。
“唉……阿弥陀佛……”
“咚……咚……咚……”寺里的钟声传来，一感庄重肃穆。
……

开封府。
“昭儿，我要去趟天山，过年不一定回来了，不用担心我。”
展昭捏着书信，有些牙痒痒。这老头！一声不吭就走！
……
殷侯走在路上，朝北的大路修的宽敞，官道上偶尔有马车跑过。一路朝北，遇见的有向北的商人，孤行的旅客，更多的一个个天涯飘零的游子，他们急着回家——毕竟，快过年了。
一年又要过去了。
一年又要来了。
日复一日，他已经过了一百二十多个年头，不过所幸，不是孤独一人。
他站在岔路口，向西是小天山，也就是天山派所在的地方;向北是天山，是白衣谪仙住的地方。
他没有犹豫，径直向北走，他晓得，那个人才不会真的去管天山派的闲事呢，离开，多半是因为快过年了，自己仍是一个人。
那人一直是那样，立山巅独看寒雪，任明月悄下西楼。
殷侯想到这里，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希望能早点见到他。
……
天山之巅，有百花齐盛之非常地，古传，乃神仙宿于此。
原是百花谷。
天尊倚在白梅树上，天山山顶的风吹过他的衣角，吹动树上新梅。他合着眼，小作假寐，呼吸清浅。
殷侯上上山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他突然想到，是否自己心中早有画卷一副，画着他模样？他温柔的笑笑，像浸没了整个江南的柔软。
他走过去，鞋子踩在雪地上吱嘎吱嘎的响。树上的白衣人有点怒气的睁开眼，看向来客。
“咦？你怎么来了？”天尊翻下树，白衣翻飞，像天空中飞舞的雪。
殷侯走向他，玄色的衣服在雪地里很是显眼，“嗯……我来给你送件古董。”
“古董？什么什么？”他眼睛都亮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殷侯看。可没见他手里有什么箱子宝盒的，不禁怀疑：这老鬼是不是骗我？看我好欺负怎么的？！
“哎，进屋说吧，你瞅瞅你穿这么少。”殷侯看着他怀疑的眼神不住地在自己身上打量，不禁觉得好笑——这人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有趣……
进了屋，奇怪的是屋子里也不甚暖和，只比外面好了一点。
“你这还是这么冷。”殷侯坐在椅子上，摸着桌子说道。
天尊眯了眯眼，说：“我这一直都这样。再说，我也不怕冷。”
“那也不行！还是要暖和点儿。”殷侯皱着眉，严肃的看着天尊，像大人训斥小孩子那样跟他说。
“哼，你管呢。”他不屑地一哼。
“唉……拿你没办法……”算了，反正以后有我呢。殷侯心想。
两人扯了会闲皮，殷侯从怀里掏出一串物什。
天尊有些惊讶，但这惊讶立即被他掩盖下去。“什么？”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不记得？”殷侯挑起眼睛，一脸调笑的问。
“我……我怎么会记得？你……你们不都说我记性不好吗？我……我……早就……早就忘了……额……”永远不会撒谎，因为一撒谎，非常容易被戳穿。殷侯心里好笑，同时又很欣慰——原来他一直记得。
“这是我十七岁时，你送我的礼物。”他把着木珠，一颗一颗的转动，像是拿着一件稀世珍宝。那是他珍爱的东西。
“噢……噢……这就是你说的古董？”
“是啊。这里面，有很多故事啊。”
他缓缓开口，低沉的声音盘旋在这不甚温暖的房间，“从前，有个鹰王朝，王朝的一个小皇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这个王朝兴盛繁荣，但是，突然，王朝一夜之间覆灭了……那个笨蛋皇子呢，却意外活了下来。在被毁灭的城池里，皇子过着黑暗无光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他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白衣人和一个白衣的小孩……”
他继续说着，转身面向窗外。
“那白衣小孩眼睛清澈，问他：‘你不哭吗？’他像个冰冰的瓷偶。皇子说：‘不哭，我不会’，小孩也说他也不会哭。然后，白衣的小孩，回头，看了皇子一眼，他的背后是飘扬的飞雪，洁白无暇;而皇子的背后是倒塌的城墙，黑暗无边……”
然后，殷侯回过身来，看着天尊，一字一字地说道：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
他的眼里像落了整个星河的璀璨。
天尊有些发愣，也不看向他，自顾自地盯着地面。
“后来，他们相知，渡过乱世，迎来太平。笨蛋皇子在十七岁的时候，收到了白衣少年的礼物，在那一年的上元节，他在木珠上刻了字，放在莲灯上，希望心愿能够实现……”说着，他把木珠放到白衣人手心里。白衣人摸着木珠，发现了那行凌厉的字迹。
他摸出来，刻的是“心上人”。
……
屋子里一下子静谧无声。天尊不想说话，因为就算是知道了殷侯十七岁时的心愿又能怎么样呢？总归是错过了这一百多年。
妖王说他注定要孤独百年，其实，就是没有人会在他身边而已。
唉……人生，要是能少一些错过，又会怎么样呢？
殷侯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拥住了他，感受到他瘦削的肩膀，略低的体温。“我……我来晚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
天尊没有搭话。
良久没有声音。就在殷侯以为天尊不会再回答他了的时候，只听见那带着仙气的声音：“你也知道你来晚了啊……”
“害我等了那么多年……”天尊说。
那一刻，天光乍现，百花盛开，积雪消散，郁结在心中的情得以寄托，深情终于不再被辜负，阳光轻洒，世间明媚。
两个人拥在一起，时隔两个多甲子，跨越天地之宽。
“老鬼，明天就过年了……”殷侯刮刮天尊的鼻梁，看着他扑扇扑扇的睫毛，说道。
“嗯，我知道。”
“又是新的一年了。”
“嗯，我知道。”
“我在。”
“嗯……我……我知道。”
……
又是新的一年了，有你的，新的一年。
……
我所思，即我所愿。
我所愿，即我所爱。
我所爱，即眼前人。
我的——心上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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