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这班邮轮。一位女士像是迷了路,忽然闯入我们之间三等舱。借着傍晚时候失真的太阳,我看见那是一位身着淡色羽绒服的女性,防风毛衣从领口工工整整地钻出来,卡其色的工装裤恰到好处地衬托着小腿肌肉的轮廓,裤脚扎进淡乳酪色的登山靴,鞋带也整整齐齐,系得挑不出任何毛病。这才是前往北极圈的正常装束,相比起来外面那些套着波希米亚风长裙的简直愚蠢。
她取下虚拟目镜,那是一张地中海风味的面孔,眼窝缱绻着懒散和圆润。优雅极了。像是与怀特先生相对立的另一个极端。她开口道:“我是露西。”
我摇醒了身旁的怀特,想起了几年前。那时我问他:“显然,她对你有意思。你为什么要轰她走呢?”
“法兰绒衬衫和下城区的酒馆,穷困的画家和爱情,你能联想到什么呢?”他把棋子朝桌上一掷,身体后倾,满足地笑。这一局他输了。他继续说:“大概是一个数据人,来人间找新鲜的。可爱情里最让人着迷的是什么呢?”他盯着我的眼睛,眼神浑浊,咧开了嘴:“除了女人的胸脯,就是和另一个人完全坦诚了。”
他收拾好棋盘,又补了一句:“和活生生的人。”
我不知道现在怀特先生的看法是不是有了改变。他把脚从沙发凳上挪开,取出自己挂在腰间的保温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算咖啡,头也不抬地问:“你要吗?”不知道是在问我还是在问她。
怀特先生并没有问她何故再次出现。他对人的动机毫不关心,只要你可以负责他下一顿的晚餐,或者陪他下棋。就这两样,他不在乎钱。有时候下棋他输了,我就挑衅似的问他:“我养你这么久,你就不能给我看看你的画儿?或者说,你真的会画画?”他也以同样的语气回敬:“你当真是会使用虚拟现实设备的现代人?脑子有多大一个洞才会对无聊的纸和化学颜料感兴趣。”
可这一次,他向我耳语道:“我想画她。”
他们在一杯接一杯的咖啡里耗费了整个夜晚。我负责同声传译。在他们DNA般纠缠且绵延的谈话中,我也和舷窗外渐黑的天色一样,变成透明的介质。他们对酒馆的初遇绝口不提,反而像是对默契的恋人,拾马斯洛金字塔的台阶而上,驻足在第三层的高台上,依着栏杆,调侃着人间的笙歌。
怀特先生的语言组织能力很差,虽然他只是在饮一种旧式饮料,眼神里却迷离着微醺的感觉。他用手势辅助自己的思想,两颊的潮红蔓延到耳垂。露西小姐只浅浅地笑着,时不时以简明的语言概括怀特先生粗糙的观点。接下来我的复述可能会有偏差,我也记不清这些话是谁说的了。
“坦白地说,你真的认为雷克雅未克有你想要的生活?那里依然是虚幻,带着雷克雅未克温度的梦除了给人一种嗑药似的滑腻感,又有什么不同呢?那些旧贵族真的以为关掉WIFI就真的高人一等了?没有信息流流经他们的脑子,他们的意志是窒息了还是升华了?他们像是18世纪的英国王爵,以和文化人结交为荣,日复一日地在极夜下喝茶,生活就真的有营养了吗?倘若如此为什么不选择躺在新加利福尼亚的沙滩上看一部体感电影?”
艺术家的鬼话。你知道的。
她问他:“那爱情是什么呢?”然后轻咳了一声,理了理毛衣下摆。
“爱情是天赋,”他不怀好意地笑笑,“而女人却是制造麻烦的工具。”
她也笑笑,说:“天色不早了,我们回见。”说罢起身走了,留下半杯没有温度的咖啡。
他打起了鼾。
第二天,我们在甲板上相遇。天色熹微,船上的文青在彻夜寻欢后收了神通,昏昏睡去。没有蒸汽机的时代,也没有汽笛的轰鸣打扰。他们像是置身世界的中心,一相遇便深深吻下去。她咬他的下嘴唇,吮吸着他口腔里洗刷不掉的烟草味道,他也不甘示弱,以牙,在世界上最柔软的地方,留下标记,像是头宣示主权的狮子。他们大概吻了很久。
上午时分船就将靠岸,他们学着伊桑霍克和朱莉德尔佩,拼命在对方身上索求着一些东西。
后来整艘船逐渐苏醒,一些年长的游客出来舒展身体,妙龄少女用太阳能给自己的pad充电,几个衣衫褴褛的穷小子蹲在厨房门口分食一片隔夜的鲟鱼肉三明治。他们看着如此种种,很久之后,她才说了今天早上第一句话:“他们真可怜。他们可能永远都无法拥抱爱情。”
怀特先生扣好衬衫的第二枚扣子,说:“他们并不可怜,他们没有办法拥抱爱情。他们没有这个天赋。将爱情视为精神疾病,活在欺骗中,反而是他们最大的幸运。”
她歪着头,皱眉道:“你认为,普通人就不配拥有爱情?”
我以为他又会耍弄自己的冷讽,可这次他倒也真诚:“不配。”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她腰身前倾,靠在桅杆上,薄薄的晨雾笼罩了她,她昂起头,闭上眼睛,天边有淡淡的北极光。远方的陆地也在不知晓地靠近,隐没海雾里。时间的流速像是变得粘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