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死后,我为她堆了一个小小的坟茔,却没有为她守孝三年,反而在第二天就穿上了舞衣,跟着请来的师父学舞,学琴,学一切该学的,学一切我本不该学的。
阿晟和他的娘亲决裂,他搬了出来,靠着给别人教书为生,闲时也会跑来倚恩院看看我,却都被我回绝了。
我不想见他,我怕我好不容易画好的假面在见到他的瞬间坍塌。
曾经,我那么喜欢心间朱砂一说,如今我才明白,那时受过伤的人无法痊愈,心头血渐渐凝结,成为一滴朱砂。
我最终成了江南的名妓,无数的达官贵人都从不同的地方赶过来,花费百金,只为了看我一舞,听我弹奏一曲,也有不少的人向我奉上珍贵的礼物,问我是否愿意嫁给他为妾。
这样的东西我向来不收,若有缠的狠了的,我就会直接把他的东西扔出去。
见过了这世间虚假的情爱,经历了刻骨铭心的伤痛,我已不想再嫁人,只为不再被辜负,不再重复过去的路,何况,我是这样骄傲的女子,怎么可以做妾?
阿晟依旧不死心的每日都来,我也依旧每次都是冷冷的叫人赶他出去。
他使了银钱托人传话儿进来,他说,阿棠,你不记得咱们少年时的情谊了吗?
我听了,没有任何反应,幼时的情谊?那情谊太薄,薄的经不起触碰,我当年的真心,再那一次欺骗之后尽数消失。
他说,阿棠,我真的不知道我娘会那样做,我那日也不是故意爽约,是我娘把我关在了家里,说要是我出去她就自尽,我不能不孝。
不孝?我听了,只觉得很可笑,阿晟,你全了你的孝,我这辈子却再不能为我娘亲尽孝,你的娘亲,她用我娘亲的性命换了区区三十两银子,只有三十两,阿晟,我娘亲的性命难道只值三十两银子吗?
我风头日盛,妈妈对我也日渐尊敬起来,我想要的,她都会答应我,甚至允许我可以随时出去,只要带着秋娘就可以,如果要去寺院给我娘上香,那么,就可以不带秋娘去。
如果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倒也罢了,我的命运也不会再有任何变化,不过是在日复一日的纸醉金迷中渐渐老去,最后,无人来问。
但,宿命无法逃脱,我还是,不可避免的见到了他。
那一日,我去寺院给我娘亲上香,却见到了同样在求佛的他。
他也看见了我,在我没有反应过来前慢慢走过来,声音之中充满了莫名的感动。
他说,阿棠,我日日来这里求佛,今日,佛祖终于听到了我的祈祷,让我遇见了你。
我潸然泪下,所有的冷漠都在那一刻消散,而我好不容易铸造起来的面具也碎成了两半,悄悄地消失不见。
他递过来一方手帕,上面依旧是翠绿的竹子,另一角上却是百蝶穿花的纹样,针脚有些笨拙,但还是成功的唤起了我的记忆,我听见他温柔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瞬间沉沦。
阿棠,不要哭。
我带他去了我住的禅房。
那一晚,我们抵死缠绵,全然忘记这里是不该有七情六欲的佛门圣地。
不过,我这样的人,有什么脸面谈佛呢?
他一遍一遍的喊着我的名字,想要把我溺死在他的温柔之中。
阿棠,阿棠,跟我走吧,离开这里,我们去天涯海角,去一个没有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
我没有答应。
我还要在这里守着我的娘亲,等待我那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来的爹爹。
我还是回去了,重新戴上我的假面,应付来往的达官贵人。
阿晟还是一如既往的来找我,我也继续回绝他,就好像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阿晟不懂我为何如此,我说,阿晟,我不能害了你。
我有了他的孩子。
我想要生下这个孩子,就如同娘亲当年想要生下我一般执着,但,我不会让这个孩子生在妓院里,我不想让他跟我承受一样的命运。
我偷偷递了话儿出去,求恩济寺的方丈帮帮我。
方丈答应了。
我假作被鬼上身,成日里疯疯癫癫,妈妈没有办法,只能请来了一个道士。
那道士只看了我一眼便说无能无力,说必须把我送到佛寺之中待上几年才可以,妈妈怕我搅了她的生意,忙不迭的答应下来,当天就叫人把我送到了恩济寺。
她不知道,那个道士也是我花费了大部分的积蓄请来的,为了这个孩子我当真是煞费苦心。
我在那里呆了很久很久,也因此认识了前来上香的阿涵。
彼时,我的女儿落地两月有余,尚未取名字。
他来进香,偶然踱步到禅房,便看见了我。也许是因为我和这庄严肃穆的地方格格不入,他一眼就认定,我是个有故事的人。
他来和我搭讪,想要听听我的故事。我没有丝毫隐瞒的说完,他听了,沉默了良久才叹息道:“姑娘当真是命途多舛。”
我笑,说我已然不在乎了。
他正色道:“若是阿棠姑娘不嫌弃,我愿意照顾姑娘一生一世,也会把姑娘的孩子视为亲生。”
我以为他在玩笑,却从他的双眸中看到了他的认真。
我惊,问他为何,他说,一见之下,已然倾心,我不忍叫姑娘这样的人再受苦楚。
我笑了,告诉他我现在还是倚恩院的人,若要赎我出来,非千金不可。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起身离去。
我以为,这又是一个轻薄的人,不过是想刻意接近我罢了,却没有料到当天晚上,倚恩院的妈妈就来了,带着我的卖身契。
她满脸的谄媚,带了珠宝的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脸上的皱纹因为笑容而越发深了,连厚重的脂粉也遮挡不住。
“阿棠,你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以后可不要忘了妈妈和倚恩院的姐妹们呀。”
我冷冷的甩开她的手,双眸之中满是刻骨的厌恶与仇恨,我说,妈妈放心,我顾海棠这一辈子都会记得妈妈的大恩大德的。
她愣了一下,有些讪讪的笑了,我不想再去看那一副叫人恶心的嘴脸,抱着女儿进了屋。
阿涵带着我和孩子回了京城,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他是京城第一皇商。
我惊惧,疑惑,这样有权有势的人为何要娶我?
我不想把这个疑问藏在心底,于是直白的问了出来,他笑着点了一点我的额头道:“傻阿棠,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答案了吗?一见之下,已然倾心。”
有欢喜的情绪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滋生出名为爱的感觉,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因为这一句话就无比的确信他是真的爱我,真的想要娶我为妻。
我受过伤后一直没有愈合的心因为他而慢慢痊愈,心头的那滴朱砂渐渐消失不见,变成了我眉间的一点残阳。
阿涵的父母都已经离去,自然没有人来阻止我们成亲。
他说,阿棠,我要给你一个盛世大婚。
他果真做到了,良田千亩,十里红妆,我的婚礼成了京中的一个传说,亦成了所有女子的向往。
那一晚,他拿出一张纸递给我,轻声道:“这是我送你的另一份聘礼。”我打开来看,却是一张书信,上面写着一行叫我兴奋却又诧异的字。
“六月二十九日夜,倚恩院鸨母卒。”
我算了算日子,那正是他给我赎身之后的那一晚。
“我不能忍受别人欺负你,哪怕只是曾经也不行。”他用温热的下颔抵住我的额头,声音温柔的像静静流淌的河水一般。
“我给倚恩院的女子分发了银钱,叫她们好好回去过日子,还有你的娘亲,我已经叫人把她的坟迁到了城郊,以后,你可以常常去看她。”
我安静地靠在他的怀里,褪去所有的冷漠与伪装,重新变回了曾经的顾海棠,那个善良到连一只飞蛾都不忍心伤其性命的姑娘。
阿涵给那个孩子起名叫做绾眉,他说,长发绾君心,阿棠,你早已经缠住了我的心,你哭我便会觉得心痛,你笑我便会觉得高兴。
我笑弯了眉眼,不防他忽而凑到身边,仔细的看着我的双眉,末了拿起螺子黛,嬉笑道:“阿棠的眉太淡了,以后为夫给你画眉。”
我由着他把我的眉毛折腾的没了样子,他似乎有些愧疚,急急的放下笔就要叫丫头打水进来,我拉住他,笑着道:“不必,我很喜欢,以后,日日为我画眉吧。”
他郑重的点点头,之后的在好长一段时间内,我身边的丫头个个儿都画着一双粗粗的眉毛,那都是他的杰作,在无数次的失败之后,他第一次为我成功的画就了远山黛。
他说,阿棠,柳叶不适合你,还是远山黛最好看。
我笑着应下,从此,再未画过柳叶。
苏梓晟还是来找过我一次,在眉儿五岁那年。我让他见了眉儿一眼,他看着那双与他相似的温柔的眼睛,惊疑之下亦有些许惊喜。
“阿棠,这是我们的女儿吗?”
我尚未来的机回答,阿涵就已经皱着眉在一旁开了口。
“苏公子,海棠现在是我的夫人,眉儿也是我们的女儿,请你放尊重些。”
我假作抿茶,偷偷看着阿涵吃醋的表情,只是淡淡的微笑。
苏梓晟无言半晌,才道:“是在下失礼了,安夫人。”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在一旁玩耍的眉儿,默默地笑了。
苏梓晟失魂落魄的走了,临走前,他问:“阿棠,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嫁给他?”
我笑的无比温和。
“苏公子,我嫁给谁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而且,我要提醒你,我现在,是安夫人,不是阿棠,你,也是别人的夫君,而不再是我心里的那个阿晟。”
“以前……”
“苏公子,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以前,都不重要了,请你不要再来了,我,还有阿涵,都不会再见你,这个宅子里的所有人,也不会欢迎你,好好珍惜你的夫人,不要伤了一个,然后,辜负了另一个。”
他无言,我亦无言。
他最终还是走了,身影落寞的叫我不忍去看。
我想起他刚才说的话,低下头,无声的笑了,带着嘲弄与讽刺。
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两个孩子,他们曾经一起玩耍,一起嬉闹,女孩折了青梅递给男孩,男孩小声的说以后会骑着马来娶她,女孩羞红了脸,只会轻轻地点头。
那是多久以前呢?我不知道。
只是很久很久以后,当女孩嫁给了别人之后才发现,原来年少时的誓言是那么的可笑,不过是一纸荒唐罢了。
“娘亲,你在想什么呢?”眉儿拉一拉我的袖子,声音稚嫩的好像才离开母亲的鸟儿一般好听。
我低下头,拉住她的手,笑着道:“没有什么,娘亲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什么是过去的事情呢?”
“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有多久啊?”
“久到娘亲都已经记不起来故事里的人是什么样子了。”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刚刚抽芽的嫩柳在风中摇曳着僵硬了一整个冬天的身姿,像极了女子舞蹈时柔软的水袖,一甩一折,就描摹了整个春天。
“阿棠,怎么了?我不回来,你连午饭也没心思用了吗?”阿涵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一脸坏笑的站到我身后,我惊了一下,回头轻轻睨了他一眼,起身道:“我何时说我不用午饭了?倒是你,不是说不回来了吗?”
“看不见阿棠,我吃不下饭。”阿涵一脸无辜,我点了一点他的额头,浅笑道:“都是当爹的人了,怎么没个正形?叫孩子看了笑话。”“我不是一直这样吗?又不是第一天当爹了。”
“我说的是,第二次。”我好笑的看着他的表情由无辜变成疑惑,到最后满脸都弥漫着欢喜。
“是个儿子就好了。”
“女儿不好吗?”
“女儿也好,只要是你生的,男女都好,只要你和孩子都平安。哎,你是想吃酸的还是想吃辣的?算了,我这就去吩咐厨房多做些菜,酸的辣的都有,看你的口味来。”
我看着他忙不迭出去的背影,笑的要岔气。
“我要吃甜的。”
他脚下一顿,然后恢复了常态,背对着我摆摆手道:“知道了,那叫他们做一碗八宝甜酪并一碟荷花酥来。”
我看着窗外,春色朦胧,想必再有几日就会是一片郁郁葱葱,不觉间,已是岁月静好。
院子里的花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