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

　傍晚四点三十分，夏季初黄昏与白昼交界的光线淌进车内，隔着茶褐色的玻璃窗，就像浮动着凝胶状的烟雾。
　黄濑的车停在道路一旁。
　前方的街道没有交通信号灯，有扎着盘发的妈妈，也有干干净净留着板寸剃光胡子的爸爸，牵着孩子绕出不远处幼稚园的正门，穿过名叫南北街的巷口。
　于是黄濑就停在这里。有人经过，他不得不停下等待。
　还有十分钟。
　其实说不得不也不贴切。他提前完成了工作半小时，现在就守在幼稚园前，悠然自得的随着车里电台轻声哼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情歌，唱到副歌部分还会随着节奏摇头晃脑，就像酒醉后吟诗。他也望着窗外的孩子与家长们，望到尽头，在他的视野里他们的身影成为一个晃眼又模糊的像素点。还望向太阳，思绪遥远，他想到日光在光怪陆离的空气中一次次折射，跨越八分钟的路程，像打碎玻璃罐里的蜂蜜，晶亮，粘稠，洒的满世界都是。那时他觉的真的不可思议。
　黄濑扬起嘴角笑着，不知该怎么停下。他眼里的欣喜像是要溢出来，心房心室都填的满满的。
　很傻。
　他在等着黑子。
黄濑守着点将车就这么临时停在路旁，下车向不远处的幼稚园走去。
　轻快地穿过路旁大片翻涌的树荫，他走向正门。门边的警卫室里站着位大和抚子的姑娘，隔着玻璃窗抿着唇角笑盈盈的望着他。
　“二年级E班的黑子老师，”黄濑也朝她笑了笑，他伸出手指指向隔着操场二楼的教室，“那位黑子老师，他是我先生。”
　“先生也要签名登记，希望您谅解并配合。”
　“...喔。”黄濑应着“好的好的”，毫不吝啬在登记簿上签下自己的全名。他推回薄薄的笔记本，把水性笔归在中页的同时扬起发光一般灿烂的笑容。
　姑娘停滞了一秒钟，望着他加快脚步离开的背影，“留步，先生，”她终于出声唤他，面对着他转身过来疑惑又保持礼貌微笑的神色，她眨了眨眼。
　她从抽屉里翻出一枚金色的纸鹤。那是多出的孩子们的小玩具，她从中挑出黄濑的发色，目光诚恳地递过来，“您不介意的话，请在这里也留一个签名吧。”
　黄濑怔了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再次朝她微微笑了，接过递来的纸鹤与水笔，不同于上一次的一笔一划，他的签名完完全全是平面模特时的张扬，还附赠一颗桃心。
　匆匆向黑子的教室走去时黄濑回忆起过去。他彻底离开他会伤害到黑子的世界，从此黄濑凉太的名字永远不会被世人神色复杂的提起，花费了整整两年。

　而他对黑子的喜欢从未间断的持续了九年。
　二楼教室的窗外是长长的走廊，黄濑在走进黑子的教室前先是趴在低矮的窗框上探头向里望去。他看到五六个孩子规规矩矩在黑子面前排着队，剩下十几个则在偌大的教室里吵吵闹闹玩的开心。
　他看到黑子坐在一个明黄色的音乐盒上，头顶的灯光暖暖地掠过他水蓝色的发心。他戴着一幅有斑点的围裙，正在分发饼干。只是在细小颗粒般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神情，黄濑就幻想他是温柔的微微笑着。
　黄濑忽然觉得非常幸福。
　凭着耀眼的存在感，很快有孩子好奇地围过来。黄濑伸出修长的食指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悄悄溜进教室。
　黑子隐约间看到一个金色的身影从身边穿过。他深吸了一口气，分出一份饼干递进下一位孩子手中时黄濑已经赫然排在队伍的最后一位。
　怎么一回事阿。
　黑子暂时短路了一瞬。
　凭着以往的经验谈，他大概猜到了什么。而黄濑已经排到眼前，跪着保持同他同样的高度，摇着尾巴吐着舌头，眼中大片细碎的星星闪闪发光，一如往常。“小黑子，小黑子！”
　“抱歉黄濑君，”黑子干脆摘下手上的白色手套扎起一旁的饼干包装，“已经全部分完了。”他揉了揉鼻头，话间毫不踌躇。
　“怎么这样.........”于是他眼里黄濑瞬间垂下肩去，眼中光芒黯淡，尾巴也不再得意地摇晃，而是无精打采地垂下，还委屈地蹭着地面。
　“..黄濑同学情绪低落，需要黑子老师安慰。”黄濑温热的吐息浮在耳廓，不过一秒他又凑过来，沮丧地指着自己垂头丧气的脸寻求安慰。黑子扬起脸来正对上黄濑的双眼，神色复杂地对视一秒半。
　黑子默默叹了口气。“这个吧，黄濑君，稍等一下。”他走下乐箱，穿过孩子们，在教室角落的抽屉底层里翻找起什么。它似乎藏在深处，黑子的背影是黄濑再熟悉不过，让人害怕的至死不渝的较真与偏执。大概半分钟后，在黄濑期待的目光中他递来一幅小熊拼图。
　“是这样，”黑子解释，“你听话，拼完这个小熊大概就到回家的时间了。”黄濑也会立刻兴致勃勃投入拼图中，嚷嚷着，信心满满。
　眼里的光芒全都回来了。
　只是黑子也说不清把它比作星光到底深意几何。他轻声向黄濑又嘱咐了几句，走出教室，在窗框边背光处拿出手机。
　打开屏幕后弹出四条讯息。他不紧不慢删除垃圾短讯，接着点开了设置为首条的黄濑的讯息。过往的三千多条讯息慢慢慢慢刷新在屏幕上，恍然的炽光映在黑子的眼睑，让他无端觉的寥落。
　未读的三条。
　“小黑子，小黑子，香草奶昔与黄濑凉太在学校前门！是不是很惊喜？”
　“小黑子我弄错了，请忽略上一条讯息！工作的时候手机是不使用的对吧！”
　“我来找你！”
　从坚定的称呼开始到不容置疑的感叹号结束，时间是十三分钟以前。黑子向窗内望去，看到黄濑已经被孩子们团团围住，一边笑着说着什么一边坚持着小熊拼图。
　黑子打开回复窗口。
　“黄濑君，”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回退着光标迅速删除了整行。他重新输入。
　“是在早上九点到下午四点四十分。今天耽搁了大概二十分钟，非常抱歉。只是明明发现了还要追来两句专门澄清，黄濑君真的好傻。”
　黑子深吸了口气后发送。
　他视线里的黄濑随着铃声惊喜般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黑子记的他的铃声在黄濑的手机里是惟一特别的，他曾发讯息给他时在客厅听到自己的声音，“黄濑君”。
　他当时吓了一跳。其实是黄濑把手机落在客厅，而他为黑子设置的铃声是不知从哪段通话记录中截取的黑子的声音。
　那之后黑子向黄濑无意间提起。黄濑难以置信地开口，小黑子你发现了阿，什么时候！
　那你觉的我要花多久才能察觉你设置成我的声音的铃声。难道在你看来，我是这么迟钝吗。黑子在心里一字一顿，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但是我只要听到小黑子的声音，就可以立刻原地满血复活阿。——真的，你信我阿，你是明白这种心情的吧是吧是的吧？
　黄濑小心翼翼地辩白。
　黑子微笑着继续沉默。
　其实他并不是很明白。

　他已经忘了那天晚上的通话到底是如何结束的，只是记得茫茫之间听黄濑说了很多。在那之后的二月初，黑子收到了黄濑所说的他迟来的礼物。
　黄濑从英国回来了。
　而他从头算到尾在英国也不过待了两年。
　“我当初办的签证就只是学生签，英国没有小黑子，一年到头都好冷，真的好寂寞！正好我打算在小黑子生日这天回来给你一个惊喜，结果..结果你早就猜到我的打算了呀，是不是是不是呢？小黑子你为什么又不说话，是在失望吗？小黑子喝醉后的话难道不算数吗？我千里迢迢回来日本，小黑子的失望概不接受噢。”黄濑当时是这样喋喋不休地向他解释。他没看到黑子那时的神色只当他一如既往的在沉默，最后却还不忘补充，“何况小黑子，你在这里，”他一瞬间收敛了声音，黑子的整个心脏都好像婴儿的拳头般缩成一团。
　“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
那天晚上黄濑跟黑子回了黑子的家。黑子嘱咐他在客厅安安静静喝茶，而自己一个人在厨房尝试着用清油细盐翻炒生菜，另一边的锅中煎着即时培根，白饭与咖喱在下层蒸着上层则是白煮蛋。当他打开金沙鱼罐头倒进锅底加热时忽然发现黄濑站在厨房门口静静望着他。
　而他不知道他站了多久。四目相对黑子睁大了眼睛。
　“.....我想待在你身边。”黄濑缓缓吐了一口气，扬起嘴角，似乎有点苦笑的样子，大部分更接近不好意思。“可以吗？”
　黄濑的脸庞在落日下烧的滚烫，眼睛里也是燃烧着的夕阳。那幅模样让黑子不敢大口呼吸。
　“........可以。”黑子怔了怔，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看到黄濑松了口气，又开口补充，“你进来吧。”
　黄濑就乖乖走近黑子身边，帮他切西红柿、帮他切苹果块、帮他手忙脚乱找到沙拉。黑子想这就是他能够尽力准备的一切了，虽然不能说丰盛但是足够用心。
　最后黄濑在餐桌前幸福地双手合十念叨起他最喜欢的白饭。黑子走下座位端来热水壶，在黄濑面前的一对马克杯里灌进乌梅色的温热液体。
　“可乐刚刚煮过。”黑子说。
　黄濑仰眼望向黑子欲言又止。
　空气一下安静下来。
　“现在才二月，黄濑君。”
　“不是这样，”黄濑急急忙忙解释，望进黑子的眼睛他的神色再次变的意味深长。他庄重地凝视着黑子水蓝色的双眼。“你猜我看到什么？”
　黑子眨了眨眼睛。
　“未来。”黄濑轻声说。
他们总是这样。黄濑的样子那样虔诚，好像他眼里看到的，黑子也全都看到了。
　但愿你看到的未来，确实是眼下这个五年之后的未来。这个有你也有我在的未来。黑子在心里默念。
“小黑子，我猜到你刚刚在回忆什么。”黄濑说。他牵着黑子的手穿过来时经过的走廊，却不像来时一般期待地左顾右盼四处探头探脑。他稍微垂着脑袋望着眼前的地面。
　“回想起五年以前。”
　“然后不愿再醒来？”
　“不会。”
　“生活总要继续。”
　黑子晃了晃神，想到高中三年级诚凛换了新的教练与新的队长，火神也回到美国的一段时光。那时黄濑也是走在他身边，听到他语气平缓地报告近况时三步并作两步跨至黑子面前，笑着朝他张开了双臂。
　“生活总要继续。”他所说的还是这样一句。“小黑子你，看上去有些落寞呀。”
　黑子只是发动视觉诱导从黄濑的怀抱边穿过。他觉得这个道理比起他来说，黄濑君自己更应该努力践行。
　“不过，小黑子，悄悄告诉你，我也会经常花费整个下午来回想过去的事情。我在想是不是该把它们记下来.....如果有一天我成为老爷爷一下把它们忘了那该多可惜。这是我这辈子惟一最珍贵的宝物.....”
　“黄濑君以后要多用脑子思考问题。”
　“我会努力！”黄濑坚定地双手握拳，手肘却重重撞在黑子纤细的背脊，痛到他龇牙咧嘴。他把手掌附在黑子背脊揉着口中拼命碎碎念着抱歉。
　“.....傻。”黑子叹了口气，默默地咽下背脊蝴蝶骨传来骤然的刺痛。他从身后抓住黄濑的手臂，先是握了握手肘，然后指端顺着小臂一路滑至黄濑的五指，像黄濑之前所做的一样握紧他。
　“多思考问题就不容易忘事了。”黑子说。
　“.....那我，之前是不是错过了很多？”黄濑慌张而惶恐。
　“我帮你记着吧。”黑子沉思了片刻，若有所思地终于开口。“我想我们之间只要一个人记得就够了。”
　黄濑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不知道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喜欢都是这副模样。他会因为他偶尔忽然显露的温柔而感到呼吸困难。可是他明明总是温柔的。温润的。他清楚的。
　“小黑子你刚刚说什么..你可不可以，再说一次？”
　他言语吞吐着确认。
　“我说..”黑子揉了揉鼻尖，“我帮你记着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