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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前戏存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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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6-11-13 11:45回复
    ( 苍郁的高树掩着殿宇,阖宫都是寂旷的。这是宫城中极偏的一处,时至今唯此处还留一点前朝余影—— 但覆挂藤萝的矮墙,黯沉无光的檐瓦,悉在昭示这早不复光华。万事滞怠在这儿,以更漏的速被遗忘着,一点一滴地,直至某日全然地退身,被完整归为”过去“,成就史册上寥寥几笔。)
    ( 自初回随列在宗亲之中,以属民的身份谒见李唐的新君王时,我便迫自己也作一个善忘者。忘却我曾从父皇的手中接过世上最亮的星,安受新君馈赠的封邑与食禄;忘却我曾许宏愿要去寻访人间福天,贪享豪奢的宴飨与靡乐;忘却我曾伏在母亲的膝头……噢,母亲,她如今是在上阳宫中受难,还是悟道,谁知道呢?)
    ( 至容与殿前时,天光已很淡,四围悄然涌起浓云,隐匿的夏虫已敏觉出变故,越发嘶鸣起来。最先见我的,便是抬着长竿在树下粘蝉的奚还。他望见我,将竿落下支着地,嗫嚅了几回,才像初想起礼数似的,深将腰躬了下去。这样一来,愈显得老了。)
    ( 无言地一点颔,收回目光,不自觉地将执在掌中的旨握紧些,拂退了迎来的婢,登阶上殿。)
    :母亲,您近来好吗?
    ( 不过几步,直身拢袖停在了空阔的殿上,离殿首座阶远,离身后门槛近。压着肩向远端的母亲问礼,低低地垂下睫,维着一个女儿应有的恭敬与关切。接着,扬起眉眼,向着这座昏晦的殿道明来意。)
    :我是来向您辞别的。圣人方下旨,立宁国长公主府,月后即是婚期——
    ( 微偏头,笑了。):您替我高兴吗?
    ( 殿外的聒鸣声似乎更盛了。)
    @宗筠_


    2楼2016-11-13 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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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她竟是笑了。很轻和的笑声,在旷寂的殿宇间落下,便同攀篱覆瓦的茎蔓似地生开,要捉着我到她跟前去。过来—— 她着令时,我紧要向后避。鞋履一挪,我方意识着自己的怯懦,为何时至今,我在她面前仍是那个要含着畏与敬的孩子!几乎是带着恼怒地,别开了脸,微抬起颌来,佯考量着这座旧宫里早已褪色的雕梁。颈与背都维得挺括,唇亦紧抿,不肯低泄一丝气力。我知道她正看着我,我能感受到那目光的游移与停驻,所以,此刻我决不,决不将分毫的余光予她。)
      ( 可在望着殿宇中蒙尘的梁,及那辨不出是回云或是桃蝠,只如符咒似压笼在上阳宫顶的纹案时,我原该坚固的表情,却一点点松动,带着不可置信转回望朝她,我是熟稔母亲在宫阁间的做派的,她向来不肯受金玉俗物的烘衬,但在居食用度上无一不精细,我亦见证过她身作宸妃时的煊赫,从永安左到昭阳宫,我今日才恍惚着意识着,她的余生竟要被藏于这样一座旧殿里。)
      :……母亲
      ( 嗫嚅许久,才艰难地应下这二字,却不能再如前一般坦阔地掷下话,去讥讽,去宣告,去给这座困她的樊牢再多结几道咒。我原以为我可以。背逆着光,她处坐在深处,微倾着身。这情形很容易教我想起上回见她—— 那个月夜里,她在空山苑中设席候我,临窗危坐,使我分不清她究竟是借以母亲或宸妃的威严,迫我看着她,臣服她。“母亲,我不是您的囚徒!”——我当初是这样答覆她的。这已是四年前的事了。)
      ( 我看着她,向她走近了,以期能看得更明白些。这样一来,母亲也定能瞧见我不及藏起的情绪,垂着眉,抿着嘴,等我从光亮里走进殿的暗处,她就会知觉我不过是虚张着声势,我瞧起来一定是荒唐极了。)
      ( 于是我不肯再向前,我亘在那么一个不近也不远的位置,唯有捏紧一封御诏来作傍身的武器,我一边要自己去向母亲搏争,只许胜!一边却开始哀悯,为我迟窥见的母亲的余生。我不肯示软,不肯认自己的荒唐,亦不肯轻易地原谅,我被拉扯着站在这,再开口时,只能僵冷着声,刻板地问。)
      :世与襄,近日来过吗?
      ( 问叠着问,我和她都未先做解答者。我当答她的,快活…快活吗?关于这事我尚有慌张与恐惧,它们掩在我为自己做主婚姻的自得下,我应告诉她的,我要独一人出宫去了,我担心我应付不下一座府宅,我担心婚姻予我的不是安宁,我害怕,一想及要在一夜间换去我熟悉的宫苑、仆从、睡榻,此后同另一男子去分付余生,我便从最先的笃定里失了主意。如今站在她面前,重想起这些问题,已足教我不宁地懵着脑,烧起颊,唯有垂下目光,才能掩饰住这样的焦虑。)
      :我要搬出去了,搬出宫去。( 从率先的发言里找回一点底气,声音活了过来。目光落在铜香炉的斑驳上。)我将有自己的府邸,这世上不会再有空山苑了。
      ( 抬起头来,重看向她。她再不能在空山苑等我了,责罚或训诫都不会再有,她将失去唯一的女儿。直至此,才找回了先初的目的,可那些幼稚的气话已不适用了,于是我将圣旨搁在了她面前的小案上 ,松开了早已腻汗的手心,遮拢回袖,一偏颌。)
      :母亲,您为什么不亲自看一看这道旨呢?


      4楼2016-11-13 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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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成了铅罩子,雨蚀着殿,窗外挺修的竹吃着翻卷的风,也乱了。明宫是有意要恼我,才作弄出这种种的罗唣,又在此借了怀真的口,要她一时寒星、一时艳阳地斫问:世与襄呢?你的儿子,你的女儿,可曾来探望你呢?]
        [ 惘惘然一笑,臂间麈尾与之一动,拂过尘案。]
        你们大了,自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 我怎舍得恼她。哪怕她不肯近我身畔,吝讲一句叫人心安的话,我还是要看她,要与她谈下去。因我明白,便是今日了:生她,鞠她,育她,爱她,都只为这一刻的分离。故能多说一句就说一句,能多望一眼就望一眼。我们就这样遥遥地对视,似一形一影的相吊。]
        [ 但怀真到底不同于少时的我:她的美丽是自顾自的,不必去为旁人派用场,哪怕是她的爱人——未来的驸马,也只能被驯服,被征降,被召役于她的美丽之下俯首称臣。想到这,我又重新高兴起来。边上竖着的一声不吭的奚还,在现下终于回过神来,拿出些老资格的宫宦的风度,仿佛他眼前的怀真仍是髫龄般的不知事,他慈眉善目又很具威仪地开口,像是这屋里唯一的大人,指着我身旁的空位,带着长辈的口吻首倡道:小殿下,坐下呀,唉,坐下再说罢!]
        [ 我止去了奚还这句知冷知热的打断,继续去听怀真讲述她的胜利。在墙内筑造出再巍峨富丽的居所,与墙外的广漠对照着,也会显得湫隘的,这是很易理解的事。她沉浸在搬出宫去的喜悦与自得,全然没有看到她即将走进的另一栋高墙。公主府的邸墙,随之年深月久,也将愈砌愈高,愈森严而神秘。她是竹风月露、是春云松雪养出的女儿,该到山水中去呵!可我怎么肯,怎么肯打破她这样难得一见的欢喜!缓缓地低了瞳子去望褪色的膝上袍,关节清癯地突出来,似一排峭冷的丘。我一面盖住它们,形成一个垂手扶膝的姿势,一面清淡地颔首,恍如一个再通融不过的母亲,两目却渐趋空泛。]
        嗯,好。
        [ 她末了的“不再有”,却引我摇开了头。]
        不。[ 抬平了目光,凝睇着,眼波里藏着一个深心,一个无理由的母意。 ] 空山苑,永是在的。[ 甚有些笑地 ] 母亲为你留着,哪怕你再不来。
        [ 怀真要求我再去看一看这道将我与她分隔天涯的谕旨,并命我像端瞧一个她潜心预备的贽礼一样细致,她未曾对她的母亲抱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留恋和怜悯。她只是没心,我这样地想,孩子,总是没心的。]
        [ 这也好。]
        [ 心是用来碎的。待长出完整的一颗心,瞧罢,恐惧与贪懦便来报道,悲酸与苦痛将会陆续登门。故而只有当孩子的时候才能体味纯粹的快活。我情愿,她一世都做这无心人!——可到底不成。这份年少的情爱、冲动的婚姻势必将陶镕出一个崭新的她。我太清楚女人天性中的钟情将使她吃多少的罪,我这一辈子捱得够了,再不想我的女儿重蹈覆辙。是以,她的驸马务必清正老实,顶好再刻板守古一些,任他崇姬公孔父,或仰管孟老庄,用哪一派哪一流的道理尽不管,只要他懂得适时地谏阻她、周护她:不在静默的深巷徘徊,不在浩然的雨声里叹思,不在冷风里凭栏,更不会于无星月的黑处落泪。]
        旨上不过是千篇一律的话,母亲想听你讲一讲他。


        5楼2016-11-13 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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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圣人的旨意落在案几上,未能替我从母亲那争得半分罅隙。玉麈微抬,她便以这样无关痛痒的方式,略过了普天下最昭明的谕令。这世上究竟还有哪一件事,能劳得我的母亲一动容?)
          ( 哑然,回过意后低眉寂寂地笑了,如此自问已数载,今日不过是又一场的徒劳。错转开脸,再次地逢着奚还殷殷的眼光。他实是老了,在明宫中磨了大半生,现今竟还糊涂地辨不出这殿上的龃龉,既要邀揽我,又因母亲的令拘着口舌与手脚,故而投注与我的目光愈发热切,也愈发地愚拙。他仍不肯弃地以眼神示我,近前去呀,再近些。)
          ( 循他目光的引,略略地侧身,再回眼去看奚还时,他面上已是心愿得遂的欢欣,老颔微低,勉励的意味更浓了。有这么一瞬,我疑他心中早已通透,不过是装个样来哄我听话,他仍将我视作学步的幼孩,羸弱的稚子,以为恰时地投以注目,便可期我言听计从。于是,又近一步,奚还显出满意的笑,我亦了然地笑了。)
          ( 步愈坚地朝母亲去,抬裙一振袖,不是在她身侧的空位落座,而是款款地屈身在她膝前,我不介意青砖冷石的阶,那原是我幼年惯坐的位,因在这才可偎枕在母亲膝头,任她的指温柔地梳过小髻,任她低首絮絮时,话音痒丝丝地拂过耳廓。这近昵的位置,在世与襄未降生前曾短暂地属过我。)
          ( 我现今已离她很近,窗外或庭中的风嚣远了,她唇齿间的字句落在膝上,我从袖中探出手,覆在她搭膝的手背上,意在掩止那些不切实际的话语发生。)
          :母亲,您留不住。
          ( 轻声又截然地驳开了她的决定,抬起颈来,仰她的眉眼。为一个定论,也是一个解答:)——您老了。
          ( 上阳黯晦的宫室尚未见证她容颜的迟暮,我是指:在新旧更迭的这几年中,她已失去了许多权力,无论是作为荣赫的宸妃,或是…一位母亲。在提醒她留心这固存的变故后,我越发稳地拢覆着她的手,未及与她比量掌心大小的几年后,我足可如此。她应当比任何人都明白,我已无需一双膝来枕,无需凭谁来牵引,更无需记挂身后有谁注目。)
          :您要听,我讲便是了。他的眼似平旦时的大辰,熠熠有光;他握笔时手端得极稳,字如他一般端正;他好骑马,再没有谁可有他提缰立马的意气;他惯用剑,掌节虎口积着薄茧;他的院中已有梅,他亦肯日后再为我植几株桂;他,他唤我怀真。
          ( 不过是从那些围困我已久的隐秘片段里抽剥了些,很轻易地便织造出一个丰润的谎。笑噙在翘起的嘴角,有片刻的静默。):您信吗,世上当真有如此良人?
          ( 收回目光,亦松开了久握的手,袖拂时一挽垂帛,从她座前站起,侧颊望暮中深庭,平了语调。)
          :我嫁的,当真是这样一位郎君。


          6楼2016-11-13 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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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岁月不是死巷,而是一樽细颈垂腹的瓶,过往是它杏圆的肚,那里头纳着另一番春山秋海,另一个渐趋丰硕的阔达天地,先帝死后的几年才是窄仄的颈口,把我同过去隔断了,连带着把我与枕在膝上的怀真,也一同隔断了。目下,她竟从瓶子里走出来,近到我身前来,坐在她惯坐的地方,甚么都同原来一样。由此,我不再是那个不爱笑的寡居者,她也不是即将成家立府的、旁人的妻,我们母女两人那不被外人所识的一方面,在此刻——我们面对面时——彻底地活过来了。这是我们只属于彼此的面目。怀真那三两言任性又逞能的冒犯,甚至在她还没有说出口的时候,就已被全数原谅,全数宽容,全数接受。我正是带着这样的原谅、宽容与接受,微微地低下眉头,向她笑出一声的。]
            还记得那年,你便是坐在此地,屋外也有这么一场大雨,我说——[ 我用这一双教会她掌竖腕平的手,泰然地回握她,却拢得很轻。小女儿的手,细如缣帛,唯怕一不留意在上面钩出丝头。] 母亲终有一日是要走的。
            [ 进宫初日,便知此身已老。故而老又算甚么呢?我顶不怕它。眉弓下的两潭水,深亦隽永。] 你瞧,这一日,已很近了。
            [ 奚还不乐意听了,长长地喊出一声娘娘——他管不住怀真,便要来管我了。唉,他这副苦面孔,可让人吃不消!是以支使他出去,寻一点甜回来。] 劳你去看一看,公主平日爱吃的酥酪,做好了不曾。
            他们都晓得了?今日并不白做。[ 奚还不住点头念道:都晓得,都晓得呢!睇一眼怀真,又用同样的眼神睇一回我,才慢吞吞往外退。]
            [ 终于,殿内只余下了母与女,可说些彻底的梯己话了。]
            母亲在你这个年纪——不,比你更小,更小些的时候,心里也有这样的一个人。
            [ 我也曾拥有一个少年,他望着我,以一双旦时的眼。他的笔如剑斫,鞭似闪电,他落在纸上的雁字,马下扬起的飞沙,一径刷剌剌地被那个瓶肚收罗去。]
            我仍记得他院内的竹,总道是为我养起来的,因此很好,很通点灵性——襟怀本真,静笃自然,他这么说。我屡屡把这些当作顽笑话。直至辞别一日,他一声不出,唯有竹,印过来两撇墨浓的眉眼,忽上忽下地在哭,使得整个窗都成了它的脸庞子——我才信的。
            [ 晚风被雨雾打湿了、浸透了,漫过窗地淌进来,一直流到眼睛里去,冷漉漉,寒矜矜。] 旁处的竹,阿谁手植,也没有那样的灵性。尤是洛阳风土,所生尽是器物,只供人呆呆摆到案头上,怎么比得。
            [ 那个临之,几时才能走出来,同怀真似的,再要我见一见?]
            [ 也许明日。] 从前梦里总有他的竹响,而今,已久未梦过。
            [ 也许永不会了。] ——盖是死了。
            [ 回望过去,全无忌讳,疏懒地把额头许向手臂,山倚云一样。复笑了。] 怀真,你信吗?


            8楼2017-01-12 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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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您还说——
              ( 我记着那一日傍晚突降的雷与雨,密密的雨脚落在殿瓦,永安左内静极了,灯奴捧着惊烁的烛,笼出一晕光亮,唯母亲的怀里是暖的。我记着当时匿着心思受她对望的慌张,偎枕在她膝头的委屈,乃至那时抵窗的一片风,萦灯的一只虫,都记得分外明。)
              ( 今日好好的,天为何仍要落雨呢。一般的深殿清寂,一般的风咽雨哭,贯连起澄启九年至庆德三年,好像这十余载,不过是雨自檐角滴下。)
              :您还说,( 定了声,可一开口还是带上了哭颤。)我和楷,远比天意深!
              :母亲,这么些年,您参透天意了吗?您……( 生止住字,噙着泪咄视,可已然看不清。颓垂下眼,从一场经年的对峙里败下来,嘶着声留下问 )您懂楷和我了吗?
              ( 我幼时愚稚,忧楷要因心事与我疏隔,怕生死让我和母亲离散,可终了,是楷永停在了时间里不肯同我们走,而我与母亲…早在生死岔口前便分道行远了。楷离世后的几年,生同死都来得太轻巧,我已被训得学会麻木迟钝地受纳一切。是以不管“那一日”时长或短,我都不会再埋在她衣间,缠着她的裙绦与掌心,绝不肯让她走。)
              ( 奚还又一次拦断了我的问,这一回,他向着母亲,可他很快便被遣离了殿上。)
              ( 应着片刻的沉寂,我并不执念于讨要一个答覆。)
              :事实上我从未懂过您,即便您是我的母亲。您是霁月,是清风,是修竹,是疏影,是这世间至孤远至清寂的物化,一十七年,您教我识得天地道法,无为自然,唯独没教过我偏爱憎恶。母亲,你识得爱与憎吗?
              ( 我的荒唐与癫狂,母亲的虚笃与清静,终在澄启十五年那个深夜交锋了,我既不敬畏她身作宸妃的权力,也不肯再信服她身作母亲的威望,余下的,是足以一切抗拒打着关怀与善意旗号施令的武勇。)
              ( 爱与憎,我不期望母亲给我答案,我自以为她从不屑有这样的情感。可她竟是认下了,并和着鼓嚣的风雨,以年少起头,絮絮地说起来,直至——)
              “襟怀本真,静笃自然”
              ( 八字落下,她这样云淡风轻!甚至在我猝然抬首时,她平静地回望,默认下我所有的猜疑。怀真,这个在我与她之间再俗常不过的字词,我自襁褓时被赋予一世的名字,本是她二十年前的一缕寄望,是她半生秘而不宣的爱憎,如今,也是与她隔岸相对的漠然。她的唇齿在晦暗的光中张合,舒而轻地要向我展呈陈年的光景—— 她年轻而无望的爱情,早已化作了岁月里的隐喻。)
              ( 那声音不急不徐地,扼住我所有未抛出的质责,又揉成细细的一线,钻进我的七窍,占住我所有的灵识,然后,用一句淡得辨不出心绪的“怀真”,劈开我自持的骄纵与冷漠,我所有的乖张与冒犯,使我颤兢着几乎要疑是自己错了。我没有错!)
              ( 可眼中见她,已止不住泪了。)
              :……我、我不知道。
              ( 在她面前一哭,我便又被眼泪打回成她无知的孩子。而她,正以置身事外的坦然及从容的静默告诉我——我是错了,且错得很荒诞,可她早已原谅了我,并不在意……不,或许正是因为过分的在意,才迫她吞饮委屈与不公,无条件地原谅。可、可是……)
              :我该走了!( 喝回了心智,将那嗡杂的声驱赶开,急急地转身。)
              :我要走…要走…( 喃喃地,壮胆似的念着,别着脸极快地抹去腮泪。可临在殿门前,到底还是一停下步,低头吸鼻,垂首对着不高不低横亘的一条槛。)
              :其实……您何必问我呢( 我忽而意识到,母亲以她早逝的年华,镜似地鉴着我的前路:我将作他人的妻,可从此不论枕侧的一片月,或案头的一瓮梅,都将是少年绮梦与残愿的隐喻。)这已是一世了。
              :母亲,怀真走了。


              9楼2017-01-12 0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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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她仓皇回答,我顾自一怔,敛了敛眉头。] 不知道的好。
                [ 我已不复当年宸妃的冷硬神色——那会儿我总把训导看得很要紧,以为与女儿仍有时间:有时间用一两天的僵持来换她的领悟,有时间纾散心结,有时间懂她苦衷。可怎么只是一眨眼,母女共处的日子便已见了头?怎么我们俩再一次面对面,之间只有僵持、心结和苦衷?]
                [ 岁月使人示弱下来,让我颇是个老人地那么平坦而温和地一抿嘴,不再计较、纠正甚么。我只舍不得她哭。] 是母亲问的太糊涂。
                [ 真望她不似我年青时候,得以彻彻底底地换个样子,顶好只把他们李家人的任意与博爱世袭去。可怀真此时这双蒙了露水的眼、发冷的眉,及她多感的性情,又完完全全是我给她的。度人无量天尊!她是个干净的好孩子,甚么也不晓得,她要做善美与丑恶的分野,要做破坏与建设的顽童,她要摆脱荒诞的生活,远离世故的泥沼,要梦不醒,要放胆,要笑。]
                [ “我为何会是你的女儿!” 我仿若听到那年的怀真借现时之口再次向我发问。]
                [ 度人无量天尊!万不能要她重蹈她母亲的覆辙。]
                让你有了这样的母亲,是我对你不住。
                [ 我的爱憎,又哪里能教她明白呢?]
                [ 那是蓝森森的柳,是血彤彤的灯,是碎了一地的烛影,是零落一路的残棋;是轻薄的杏帘,是锋利的鹃声;是江氏过分规矩的眉峰,是宗润浑不规矩、来路不明的眼窝;是庸奴刀一般铦的谗言,是佞臣油一样沸烫的谤议;是洛城终日恛惶的雨,是明宫深老的雪,与雪一样冥顽不化、满浸身首的长息!]
                [ 可它们也是那只等他惯坐的白石凳,是迎目的矮壁上爬匀的绿蔓子,是溺在春光里的细菱纹;是晏太后无心的一味桂,是孟才人有意绣在绢上的竹;是归期——作为他君父的梅花使——送来的一枝诣,是与先帝最末的一杯酒;是君吉嵌满宝石的冠,是弟妹与宴的圆肚子;是唯清以壶当棹、在满月中沿洄的舟;是膝头曾卧的发,是卓尔笔下的信,是揆周摘星的梁,是临之随兴的诗。]
                [ 是梦景造化,是浮生万物,是世界;是深孽造业,是尘网樊笼,是凡心。]
                [ 视线所到处,猬集着施雨的团云,厚得很,埋人似的。那些偏爱与憎恶,一个个随着窗外的雨点,极快地陨落了,永难再找到。我瞧着、思想着,竟恍惚地光明起来,心上手拨帷般,那么轻又巧地,拨开闪电,风雷,雨雾,透进清亮来。像答女儿,更像幡然的自语。]
                无生有,有归无。识而又忘,忘而复识,岂止一世?
                [ 在或爱或憎、或有或无之间,只隔了一层眼泪。]
                [ 我以这眼泪应她。] 走罢—— 不必原谅母亲。
                [ 再叮咛,近乎蔼然而平常。] 不必回头。
                [ 我的眼又与嘴相执拗,至她不耐烦地背身离开,仍在看。]
                [ 我放得下爱憎得失、放得下自己,唯放不下她。]
                [ 雨终停了,是神祇展露仁慈,听到了一个母亲的祈愿。我望着怀真的后影儿,正一点点往光里走去。]


                12楼2017-01-12 1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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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04-17始,2017-01-11结。


                  13楼2017-01-12 1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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