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彼时年少】
【江南看花落】
我叫子淼，生于地府。
九殿下是如今地府当差的阎王，而我，是跟在他身旁的鬼差。
我很奇怪。
为什么我叫这么一个名字，一点也不符合地府的气质，我曾经去问过九殿下，他却不语。只是用他深如潭水的眼睛，一直看着我。
好像要透过我，去看另一个人一样。
透过那千年遥远的岁月，透过我那迷茫的眼神，透过我那无知的灵魂。
去看一个，在江南三月微微春风下低头浅笑的人。
等我再晃过神，九殿下却已经低下头，去批那案牍上一沓又一沓的公文，殿中的香雾遮住了他的面容，仿若云里雾里。
也遮住了我的心。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合上殿内的门，在快要合上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九殿下抬起头，那宛若天作的面容，在香雾的缭绕下，美得不似真物。
搅乱了我当时年少的心魂。
九殿下今日要去审一个人。
据说他是原来朝廷的皇帝，轻徭役薄赋税，他在位期间，百姓安居乐业。
而九殿下却说他十恶不赦。
据说他上位时，曾血洗朝堂，将整个天下都变了色。
当日他便下令，讨伐北漠，致使天朝百姓三年战乱，苦不堪言。
真真的兵马皇帝。
当时我还不懂人性之险恶，只傻傻的问：“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呢？”
九殿下只是说了一句话，少时懵懂的我，只来得及记住那些破碎的字句。
“淼淼，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绝对善恶之人的，人所追求信仰的，始终不过自己的欲望罢了。”
“神仙也是一样。”
我只疑惑的偏过头，似懂非懂的看着九殿下当时那有些悲哀的神色，然后晃了晃脑袋，随即拽住他的衣角，甜甜的唤了一声：“殿下。”
九殿下笑了笑，拍了拍我的小脑袋，然后说：“去玩吧。”
我便如得了赦令一般欢欢喜喜的跑走了，回头只看见九殿下那略有些寂寥的背影，站在灯火阑珊的地方，若隐若现。
近日我听说了一件事，住在旧居的阿清死了。
那时我正无聊的看着忘川桥上的阿涟给转世的鬼们舀孟婆汤。
阿涟平常寡言少语，有时我好久都听不到他说一句话。
那日他看着我，破天荒的第一次主动开口对我说。
淼淼，你是我见过这世上，最最温柔的人了。
我不信。
我刻薄、小气、自私、心眼还小，他们几个私底下都是这么说我的，想我这样的鬼差，怎么会有人觉得温柔呢？
偏偏这时有只鬼差来报告阿涟，说旧居的人去了。
我当时有点发愣。
我努力的回想，旧居是什么地方？
想了好久都没有想到，我从桥上跳下，决定去问见多识广的阿清，向他讨教一番。
走出了几步路，我才猛然惊觉，阿清住的，可不就是故居吗？
我的大脑这时才如当机一般，满脑子回想的，都是阿清死了这件事。
我记得昨日阿清还说，要编人间的千千结送我呢。
今日怎就去了呢？
我就那么愣愣的垂下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闷闷地说。
我不信。

【番外·彼时年少】
【画船听雨眠】
我又想起阿清了。
那日我恍恍惚惚的回到殿中，九殿下只抬头看了看我，只是无言。
只是无言。
他将有些痴傻了的我抱起，近乎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但是我听到了。
他说。
对不起。
我不懂他为什么要道歉，但我知道，阿清的死一定与他有关。
艰难的张嘴，才发现，声音竟有些嘶哑了。
我问。
你能救救阿清吗？
我看见他不自然地偏过了头。
我想我懂了。
我挣扎着从他的怀抱中跳下，就要往殿外跑。
他只伸出手，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突然有些想笑，原来我一直依靠的，一直仰仗的，在此时，原也同那人间见死不救的恶人无异吗？
终究是我妄想了。
我一路跑到故居，却在门口蓦然停住了脚步，我不停的喘着粗气，看着自己呼出的气，洒在那厚重的木门上，结成一层水雾。
然后，我小心翼翼的，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的声音在呼吸都可闻的屋内，显得十分清晰。
我看见屋中的案上，还摆着阿清喜欢的书，还没有来得及合上。
他的毛笔，还没来得及摆回架上。
他的软垫，还没来得及放好。
这样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去了呢？
我不信。
走到案旁，才发现案上，摆着一首诗，是阿清的字迹。
托书鸿雁盼君归，欲笺心事泪难成。
他日画舫烛影中，犹见折扇翩影收。
昨夜梦里又风起，眉萧目瑟冷无双。
何年何夕两执手，三生一世江南雨。
下望，落款。
许清。
然即使有些酸楚之感，但眼中却依旧干涩。
好像在哪里看过一册话本，上面写道。
薄情者，无泪。
原我也是这薄情人吗？
阿清说他想带我去江南，而今他走了，我却还惦念着他说的小桥流水。
我曾经问过阿涟，为什么阿清这么想去江南。
那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放在了远处，而后似有惆怅的答道。
可能他只是恋着江南的某个人罢了。
我只似懂非懂。
恍惚间我竟自己回到了殿中，九殿下正背对着殿门站着，滑如丝绸般的墨发垂下，只用红带系之，便堪堪映出了这梦里韶华。
我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然后我说。
我想去江南。
他不语。
而后我直接跪在案边道。
我愿长跪不起，只求百年江南。
他终是转过身，目光却虚晃的放在远处道。
淼淼，你真要这般绝情？
他的声音带着些嘶哑，不复从前的好听了。
我却只道。
无泪之人，最是绝情。
只听见他道。
原来这世间，果真有因果报应的。
我只当这是他不救阿清的果，却并未去想那埋藏在旧年里的因。
凡人只当天庭管着这地府，但古今来又有何人知道，这天庭不过管这天地风调雨顺、姻缘爱恨，而地府管这人世凡人性命、恶人因果。
一言蔽之，天庭护着这人间的一草一木，而地府，握着这人间的性命生杀。
所谓凡人性命，在九殿下眼中不过蝼蚁，阿清的死活，他自是不屑去管的。
这人世千万条性命的死活，不过全凭他一人的喜怒哀乐。

【黛瓦青砖江南雨】
【第一章】暖春年华，那时花开
我摸了摸身旁的伞，稍停片刻后，便拿起它上路了。
听阿清说，人间江南的春是极美的，今日一见，只见十里桃花铺路，百里柳枝曳舞，真真能迷了一个人的心。
就算我不是人，但这十里桃花，却也迷了我的心。
我静静地走着，黄发垂髫的孩童在我身旁嬉戏而过，沿着江南的青石板路，留下一串欢声笑语。
我想，值了。
五百年的苦跪，五百年的黑暗，都值了。
今日我得以到这人间，得以见这阴间飘渺的香雾中才能看见的美景，得以真真实实地触到一草一木，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阿清死前曾对我说过，他这辈子最希望去的，就是江南。
我想着想着，不由又将伞往背上提了提。
恍惚间只见缤纷的桃花树下，有一少年独立，我只看得见他的背影，痴怅间只见他转过身来，对我轻唤。
“淼淼。”
九殿下曾对我说过，我是没有眼泪的，但可能真正化成了人，我只觉眼中水汽氤氲，闭上眼，却无泪珠落下，抬手一抹，竟是干涩的。
九殿下诚不欺我也……
我想，阿清，我对不起你。
我到你死时，连一滴泪都没能为你流。
恍神间额头突然传来一阵闷疼，我郁闷地抬起头，却只听见一声轻笑。
“公子真是好雅兴，看桃花竟能看得痴了，连撞上在下都未曾发觉。”
我皱了皱眉，心想你不也是没躲吗，还说我？
他却只顾自说自话，只是眉眼间有丝轻佻。
“家母曾教导在下，相逢即缘。不知在下可否能知有缘人姓名？”声音甚是悦耳，只是我无心欣赏，只好皱眉不语。
“公子长的这般眉目清丽，却不想竟是个哑巴？”
我怒极反笑，想不到人间竟有这般死缠烂打之人，倒是我天真了。
“在下子淼，不知阁下何苦这般，只为得知在下姓名？”
他忽然一阵轻笑，接着说：“自古才子当配佳人，公子生的这般清秀，自然是要攀谈一二的。”
我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地说：“阁下口口声声喊我公子，而今又将我与女子相喻，不知是何用意？”
“谁说佳人非为女子不可？依我看，公子真真当得起这‘佳人’二字。”
我决计不与他计较，这世间快活之事如此之多，何苦这样一个人计较，坏了我赏春的大好兴致。
抬脚迈步要走，他也不拦，回头只见他笑吟吟地看着我，那模样让我甚是讨厌，于是匆忙加快了脚步。
只是有些事后来想起，也不过暗叹一声孽缘罢了。
地府从无年季，终日曼珠沙华盛开，整日入眼的，不过一片猩红与漆黑。
神仙能活千万年，凡人怎么也奢求不到的。
只是这千万年实在太过寂寞，古往今来有多少神仙，为那一世欢愉，肯自绝余生的。
我跪在九殿下座前五百年，看着他将手中的佛珠转了千万遍，看着他将桌上公文批了一沓又一沓，看着他炉中的香灰换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只不过一声轻叹，用那如同深潭古井一般波澜不惊的声音说。
你去罢。
只惜那时，我看不到他眼中的一往深情。

【第二章】暖春年华 那时花开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漫不经心的用食指轻叩桌面的人。
一下又一下。
终于忍不住咬唇出声。
“阁下究竟是何用意？”
说来话长，我虽是个阴间的鬼差，但也总不能太不食人间烟火。
恰好我经过一间茶楼时，店家看我眉目清秀，问我愿不愿留下来为茶楼的客人弹琴助兴，顺便谋生。
我微微讶异过后，才忽的想起，我身上既没有背琴，这店家是如何得知我会弹琴的？
将心中的疑惑问出，这店家却恍若未闻般，依旧笑意吟吟地问我愿不愿留下。
我思略了一番，还是决定留下，只是这当中，总觉甚有古怪。
没成想那人竟如此死皮赖脸，美其名曰来喝茶，实际上却坐在我面前，依旧是那张轻佻的面孔，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幕。
“在下跟了公子这么久，公子却还不知道在下的名字，这恐怕不符合礼尚往来的古训吧？”尾音悄悄上扬，带着一股子调笑的意味。
直觉告诉我，与此人不能深交。
但此时他为客，我既决定在这茶馆谋生，又不好太拂了客人的面子。只好回答道。
“哦？那敢问阁下姓甚名谁？”我心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他却不依不饶。
“公子怎这般没诚意？怎么，怕我吃了你不成？”
我依旧在心中冷笑，地府当差这么多年，哪样人我没见过？那些含着笑却将手里的刀子捅向别人的还少吗？
面上却不好太动声色，只淡淡答道：“那算在下斗胆，不知阁下是何闺名，芳龄几许？”
这人却不羞不恼，只是大笑道：“你这人真是有趣得紧。”
我心道你这人脸皮不也厚得紧吗？
只见他轻飘飘的回道。
“既然公子对在下如此执着，那便告诉你吧，在下姓许名煜，而今已是弱冠之年矣。”
说着竟还俯身向前，对我耳廓吹了一口气。
我倒吸一口冷气。
冷冷的回道：“阁下想白日宣淫不成？”
“公子这般绝色，就算死在床上，在下也是愿意的。”
我终于忍不住咬出一声：“无耻！”
他依旧不羞不恼，只是回道：“那在下就更无耻一点未尝不可。”说着就要起身。
我死死地盯住他，只待他下一步有所动作，便一掌击昏他。
没想到他只是起身，看着我戒备的样子笑道：“在下不过准备要走，没想到公子竟如此舍不得在下。”
我刚要反讥回去，却只见他理了理衣衫，撩开那珠帘，径直走了。
这下真真是有苦说不出，有怒无处出了。
只是那轻纱帷幔后的身影，虽在视线中渐渐模糊，却在我脑中越发清晰了。
阿清对我说过，我这般清冷的性格，他倒真想看我爱一个人爱的如痴如狂的样子。
当时我只回道，若不是我曾经爱上过一个人，我今日便不会是这般模样了。
他只看了看我，苦涩的笑了笑说。
“淼淼，你还是这般伤人。”
而今我多想和他说一句，我愿意放下记忆中连模样都记不清的那个我所谓深爱的人，和他一起踏遍这江南山水，守一场日出日落。
他却再也听不到了。
这人间万里画卷，江南千年山水，他再也看不到了。
而今只能看着这桌上的古琴，惆怅的叹一句。
“呵，这琴，还是你教我弹的呢。”
声音低的仿佛爱人间的呢喃细语。

【第三章】暖春年华 那时花开
我撩开雅阁的轻纱帷幔，准备走到后院去。
忽的听见身后的琴一声脆响，然后便自己奏起了高山流水之乐，我如同痴了一般，走到那琴前，半跪下去，抚摸着它那散发着阵阵清香的梧桐木。
记忆中好像有谁说过，一把琴，就是一个生命的代价。
只依稀记得那人的侧脸，滑如丝绸的墨发垂下，嘴角弯起微微的弧度，一双眉眼，便惊艳了这万里河山，千年画卷。
却无论如何，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最熟悉，也最陌生。
骤然惊醒，起身才发现自己竟处于茶楼老板准备的客房中，而梦中的自己，也不甚清晰了。
披上一件薄衫，推门发现已是傍晚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仿佛闺阁里豆蔻少女的情思般缠绵，而那些花草，便如那情愫，在这细雨中，悄然生长。
从后院到茶楼前堂间有一条花廊，青藤攀着廊边的红柱蜿蜒而上，雨水打上去时，那悉悉索索的声音，都十分心旷神怡。
慢慢的在连廊间踱步而行，听脚步声一下一下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竟如此悦耳。
我淡淡的笑了笑。
这人间趣事，真真就藏在这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之间，令人痴迷。
想我地府之生，虽有千万年寿命，但终日无所事事，入眼皆是数不胜数的冤魂鬼魅，忘川桥边皆是不肯转世的痴人怨鬼，有何生趣。
不如这江南三生一世，一场雨歇。
我伸手，接了一手心的江南细雨，伸出舌尖舔了舔，这般清凉又丝丝沁人心脾。
其实也不远，数十步路便到了，只是我醉心于这美景，不肯挪动步子罢了。
来到前堂，仍有客人在此，我一推门，室外寒气急逼而入，惹得前堂客人都回头望了这里一眼，我边说着抱歉，边关上了门。众人也只当是个插曲，扭回头去各谈各的了。
去前堂雅阁取下琴来，试了试音，我便放在旁边的木桌上，准备奏一曲助兴，虽然店家没有约我每日弹多少个时辰算数，但我也不好太懒。
抬手，抚琴。
不过耳熟能详的《平沙落雁》罢了，众人也只当助兴，依旧各自攀谈。
一曲罢，只用一根带子松垮系着的发有些松了，有几缕碎发正垂到我的眼前，挡了些视线，我正欲撩起，却见一双修长而又如玉的手，轻撩起我的碎发，将它别至耳后。
抬头，却又是那人的身影。
我失笑，答道。
“阁下好雅兴，竟冒着初春的寒气，也不惜来尝一口这茶楼的茶呵。”
他只望着我，笑意吟吟地答道。
“在下哪是为这茶楼的茶，分明就是为了佳人而来。”
“哦？阁下何出此言？”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不知这算不算是一个理由呢？”
我冷眼相对，答道。
“自古才子爱美人的佳话，在下自当是听过的，不知阁下哪曾配得上这‘才子’二字？”
他却将我身后的发撩至眼前，轻吹了一口气，轻笑道。
“下次反唇相讥前，记得调查好情报，否则今日之事，便可称得上千古笑话了。”
我怒目而视。

【第四章】暖春年华 那时花开
“哦？那便请阁下赐教一二了。”我反唇相讥。
“在下自幼便是这江南有名的才子了，公子可是外地人，竟连这点都不知吗？”他还是那副笑意吟吟的模样，只是我越看越觉得不顺眼。
“想不到阁下竟这般出名，难不成阁下也是说书口中的风流才子不成？”我冷笑回道。
“才子自是担当的起的，只是这‘风流’之名，怕是不敢收受了。”
“那阁下屡次轻薄在下，又如何解释？”
“只因这世间如公子这般的绝色，怕是少有，才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光是‘情不自禁’这二字便可显出阁下的风流成性了，既是‘情’而又‘不自禁’，足矣证明阁下的性情便是这般的人，只是平日没有显现出来罢了！”
他听完却忽的鼓起了掌，我一瞬有些失神，只听他笑道。
“公子真真是伶牙俐齿，有趣得紧。再过两年，这才子之名，怕是要送给公子了。”
我忽生一股深深的挫败感，悟出一个道理来。
永远不要和无耻的人计较什么，否则你只会自吞苦果。
忽的有人从门外跑进来，一副着急的样子，低声耳语对许煜说了些什么，他也一副讶异的样子，慌慌张张的说道。
“今日家中有事，便不陪公子了，改日请公子到府上做客可好？”
我不语。
却见他依旧不走，旁边的小厮急的就差没转起圈了，我问他。
“既是家中有事，那阁下为何还不走呢？”
“在下只等公子应声，愿到我府上做客便走。”
我虽不愿答应他，但他身旁的小厮回去必定会受责骂，无奈间只能应了。
“在下答应阁下便是，还只请阁下快快走罢。”
他一步三回头的走了，眉目间竟流出些不舍之情。
我只当笑话来看。
今后这人间百年，难不成要有一半都栽在此人手上？想想就头疼的紧。
叹了口气，收起琴，刚要抬脚，却听后面有一小厮跑过来道。
“公子，我家少爷请你明日到府上奏曲助兴呢。”
我只当是许煜的家仆，刚决定不理，却听他又道。
“我家少爷是陈府上的陈筠，并非刚才的许公子。”
想不到这小厮竟能看出我心中所想，我便觉有趣。
问道：“你家公子现在可在？”
他急道：“在的在的，就在那边的雅阁上，不知公子可要见见？”
我笑道：“不必了，明日我到府上便是。”
他得了我的回答，便一路欢快的上了那雅阁去了。
我看他的背影，只觉妙趣横生，方才的不悦一扫而空。
看他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模样，正当是纯真的时候。这般纯洁的心性，正是令人觉得娇憨亲切的，这陈家的少爷，怕也是一把交际的好手。
一路回到屋中，因床铺之类还未弄好，我便和衣睡了。
只是恍惚间似有人轻轻唤着我的名字，踏碎一地梦里烟尘。
那惊艳岁月的容貌，在九层红帐后，生生迷了我千年如古井般毫无波动的心。
只记红烛闪烁，追逐那遥远岁月中，那一声轻唤。
便使我。
如痴如狂。
【第四章】暖春年华 那时花开

【第五章】有美人兮 见之不忘
【陈府】
看陈府这模样，大抵也是达官显贵之家，只叹不知是爱民如子，还是玩权弄势之家了。
入眼正是一片园林，种满桃树，而今正是花期，微风拂来，落英缤纷，堪堪一片世外桃源之景，美不胜收。
旁边园门的石阶上长了些许青苔，几缕杂草，给这桃园更增添了几分生趣。
忽的听见后面有人道。
“家父曾命家仆将其打扫干净，只是我出言劝阻，才将其留下。”
我心道这也有趣，便接着话头道。
“阁下为何要将其留下呢？”
只听得他笑意吟吟道。
“世间一草一木，皆为性命。我若不留，怕是公子这般的人，便不会再能欣赏到了。”
“想不到阁下还是个信佛之人。”
“不过对这世间万物多了一份怜悯之心罢了，何谈信佛呢？”
我只应了声是。
我忽而转身，想看看这所谓陈公子究竟何种面貌，回头却不过见到一张儒雅的面容。
虽也美，却万万谈不上惊艳，对于在九殿下身边待了千年的我来说，自是没有什么吸引人的。
昨夜才下过一场雨，今日的桃花上，都含着些许雨滴，仿若含羞少女，在暖阳下，晶莹剔透。
园门外似有殷红点点，我便辞了陈筠，往那园外走去。
原那殷红点点，是这荷池中的朵朵菡萏，那含羞未放的荷尖之处，恰有点点娇羞嫣红。
莲蓬房内，可有几家虫儿清梦？
怕是不得而知了。
荷池旁还栽着棵棵柳树，恰似曳枝落花舞。
我心道真不愧为高官之家，这般风情，怕是寻常百姓少有。
只是这池水终究不如活溪，再怎么清雅，也无隐居山林的那份雅致。
终是寻不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那份幽静啊。
身后却又有人开口。
“在下竟能在此处偶遇公子，真真是三生修来的缘分呐。”
我皱眉，这人怎这般阴魂不散。
“阁下三生修来的缘分，于我，却是承受不起。”
他也不顾我明显的驱逐之意，竟还要与我攀谈。
“公子如若真这般福薄，又怎会如此受上天眷顾呢？”
“在下何曾受到上天眷顾？”
“公子这般绝色，不正是因为上天多加眷顾吗？”
我心道那是你没见过真正的绝色，所以才如此不惜赞颂之词。
这世间人皆是这般喜新厌旧，那痴情者，终不过少数罢了。
我不语。
他再也没自讨无趣。
正值宴开，家仆匆匆来召我，请我弹首曲子助兴，我辞别许煜，便径直去了。
试音，抬手，抚琴。
往日听来无甚惊艳的琴音，今日竟有了灵性一般，惊起满座宾客。
我闭了闭眼，心下了然。
这琴生来便是有灵性的东西，终日于地府了无生趣的弹，自是无甚惊艳的。
而今识遍江南景，怕是这琴音，也染上了些许灵性罢。
曲罢，无声。
趁满座宾客还未反应过来之际，我便对宴上的陈筠道告辞，他并未阻拦，只是目光有些许深邃。
我并未顾及这些，只匆匆去了。

【第八章】南有梧桐 丘种桃夭
这狐妖生于南丘。
南丘是一座灵山，街巷老者总言其灵根深种，传得神乎其神。
今日有幸得其所见，才知果真名副其实。
这般灵气环绕，自是修行的好去处。这狐妖一家，竟也如此会挑地方。
这般光景，怕是别山少有。
终年绿树环绕，鸟啼溪流，哪怕微风，也能拂起这丛间蝉儿清鸣，时时伴有翠叶的窃然悄语声，真真是美不胜收。
惜取春光应趁早，莫待花落空折枝。
一路沿着那小径上去，一片春光大好。
来到那山中，只得一洞穴，确是桃花深种，满园繁华。
不由得便醉倒其中了。
“此处便是我家了，还望淼淼哥哥莫要嫌弃的好。”
我对她笑了笑。
“此处心安，即是吾乡。”
入这穴中，却又是一番天地。
一活溪从中而过，将院庭分为两部分，一处桃园，一处居所，溪边两岸夹柳，居处梧桐纷纷，实是一番田园隐士之居的模样。
她熟练的拽下一条柳，配上几朵桃花，还真有几分绝世佳人的味道。
我打趣道。
“这等好花却是被你折去了，真真可惜得紧。”
她不满的嘟起嘴，显出几分俏皮可爱来。
“难道在淼淼哥哥心中，我竟还比不上这桃花吗？”
我无奈。
“这区区几朵桃花，怎能比得上这般绝世佳人呢？”
她这才心满意足。
忽的拉起我的手道。
“我带你去尝尝我娘种的茶叶。”
说罢不容我拒绝，便径直跑到那溪前去了。
“喏，你先在这里等着哦。”
说着便一溜烟又小跑去了，我摇摇头。
忽的耳边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难得这院子还有人来。”
我抬头寻找声源，却发现来自于那岸边一柳。
“听老者此言，此地闲置已久？”
“是啊……五百年前，就再也没有人来了。”
我诧异道。
“这南丘灵气甚是上乘，难道这山中就没有别的妖灵了吗？”
他叹道。
“妖灵自是不少，只是这院子，已百年没有人踏足过了。”
我心生疑问。
“那这狐妖可否算呢？”
老者看着那狐妖的背影，幽幽叹道。
“那孩子，只是生性痴傻罢了。连自己……都不知道。”
“自己怎样？”
我正要追问下去，却听见那狐妖的声音忽的响起。
“淼淼哥哥！帮我打些溪水来。”
我应声，掂起石阶上放的木桶，舀了桶水，向着那狐妖的方向去了。
到了那厨房，我便坐在一旁看她煎茶。
她手法甚是熟练，纤细的指拿起那扇一下一下的扇着，甚是赏心悦目。
每个人都有故事，不知道在这稚嫩的外表下，藏着怎样的故事？
人的一生短过朝生暮死的蜉蝣，然却是这般短的年华，竟能编织出这般精妙绝伦的故事，又谈何不让人心生向往呢？
在那升起的炊烟中，我读不懂狐妖的故事。
在那香雾的缭绕中，我读不懂九殿下的故事。
在那竹影的微雨中，我同样未能读懂许煜的故事。
他们都有故事，唯有我像一张白纸，上面堪堪写着“活着”两个大字。
我想，无论是炊烟的升起，或是香雾的缭绕，亦或是竹影的微雨，又何尝不是我的故事呢？
我们的故事被写进他人的书页中，他人的故事，也未尝没有融进我们的生命中。

【第九章】千金不易 清茶淡酒
恍惚间茶已煮好了，弋芷轻轻将茶壶洗罢，接而熟练地将茶倒入白瓷杯中，氤氲水汽间只见白玉壶嘴间泄下一泉细流，是极为清澈而又如翡翠般的绿，与白瓷杯在碰撞中融合，最终成为那一抹天地间的亮色，映出这尘世纷扰，却不能被玷污半分，迎面只觉清香扑鼻。
我浅酌一口，果真醇香无比，是茶中上品。
抬头却发现对面弋芷只看着我，却并不茗茶。
便好奇道。
“阿芷莫不是怕这茶中有毒，想让在下先以身试毒不成？”
她慌忙摆手。
“淼淼哥哥自当是误会了，我怎会如此待你？”
接着只看到她低下头，神色黯淡，没来由的让人心疼。
我见此情景，恨不得抽自己几下，明知这狐妖心性脆弱，又怎能与她开如此玩笑！
只见她又抬头，稚嫩的嗓音间却是语气游离，体现出一种不符她年纪的忧郁来。
“自从娘亲去了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品到过她种的茶香了……”
我怔住，本以为她只是开不得玩笑，谁知还有如此隐情。
只得劝道。
“往事最易成伤，惟愿姑娘节哀。”
她慌忙擦了擦泪，抬起头道。
“让淼哥哥见笑。”
我顺势扯开话头。
“这苦茶本就不适合你饮，改日，我带你去东街逛逛，那的小吃，可比这苦茶的味道好一万倍呢。”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阴郁一扫而空。
然后微微倾了倾头，轻声道。
好。
果真是小孩子心性，可爱得紧。
想着便不由得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
惊觉后才觉失礼，急忙收手。
却看见她明亮的眼睛。
“无妨无妨，以前总见布衣百姓家的兄妹此举，我羡慕还来不及呢。”
我对她笑笑。
抬头望向窗外，天色明媚，想必夜应无雨，便问道。
阿芷，想放河灯吗？
她偏过头，冲我笑了一下，然后道。
只要淼淼哥哥去，我就去。
我浅笑。
阿清说，放河灯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今天我便携着这狐妖一起，去见一见这究竟是何等良景。
偶然听闻上元灯节时，看灯最美。
街市巷陌间彩灯盏盏，湖中河灯如盛夏的菡萏般盛开，映着漫天缓渐升起的孔明灯，一时间美到无两。
天色将暝，我起身拍了拍衣袖道。
走吧。
她高兴地跟上。
从山腰的小径一路走下，天已昏暗，初春还是有些微寒的。
我握了握手心里那纤瘦的有些微凉的小手道。
一会可不要走丢哦。
她嘟着嘴道。
我才没有那么笨呢。
我笑意轻扬。
刚才是谁紧张的抓着我的衣服不放的？
她气呼呼的转过头。
我笑而不语。
你若永远这般，做我的小妹妹。
便好了。
已而到闹市，这小丫头还抿着个嘴，气呼呼的嘟着腮帮子。
我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
好了，不闹了，我道歉还不行吗？
她这才满足，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四处乱看。
却听见旁边有人议论道。
可怜这公子生的眉清目秀，竟是个疯的，真是天妒英才啊。
我悻悻的摸了摸鼻子，不再多言，牵着狐妖往前走。

【第十章】幽深古巷 窈窕流年
到了河畔，今日并非什么节日，因此湖中只有寥寥几个河灯。
然而弋芷还是对此惊奇不已，弯下腰拨了拨水，将岸边的某个河灯带离河岸，送往远处隐隐约约露出些轮廓的绵远的青山。
我蹲下来，悄悄地问她。
“阿芷要不要放呢？”
她轻声说。
“好。”
我便去岸旁的河灯铺上买了几个来，回来时看到弋芷仍在浅浅地拨水，娇小的身影竟在夜色下朦朦胧晕出些许落寞来。
我快步走过去，蹲下说。
“阿芷可要写些什么？”
她看了看我，清澈的眸里盛满迷茫。
不哭不笑，不悲不喜。
盛满迷茫。
我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在冥冥间牵引着我，在这满载的迷茫中行走，走过她眼中的青山，渡过她眼中的绿水，径直踏碎了一个盛世。
她的眼中倒映出我的身影，恍惚间竟落下泪来。
她似未察觉般，轻声说。
“那便填句词吧。”
她拿过笔，一字一顿的写。
「去去从此辞」
极隽秀的簪花小楷，摇曳的烛火荡漾在她的侧脸，明明暗暗有些看不清楚了。
我心下有太多疑问，然而现在不能一一解开，这种迷茫的无力感时刻笼罩着我，似那烛火般在我心上摇摇曳曳，却捉不着，看不透，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她将花灯放入河中，仍旧轻轻浅浅的拨水，纤细的手指抬起时沾了些水，顺着纹理流过，在指尖将坠不坠。
一瞬间我竟很想去接住那些水，因为不知落下时会发生什么。
她起身，背对着我，少顷后对我说。
“淼淼哥哥，我先回去了。”
我不知应当说些什么，只回道。
“好。”
声音是不曾体会过的沙哑。
她沿着闹市行走，行人还很拥挤，她却如透明一样，径直穿过了他们，自顾自地行走。
绯色的衣袂被微风带起，翩跹过了一地浮光。
我望着她的背影，总觉得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便索性回过头，沿着河岸慢慢地走。
不久便已入更，此时喧闹的声音便忽地噤了声，刚才还有些暖黄的街市一下子暗了下去。
春寒料峭，身上的薄衣这时才觉得冷起来，不由得裹紧了外衫。
远远的看见了一件白衣，我心下便蹙了蹙眉。
停下步子，望了望远处的群山，夜色下更显得幽深窈窕，晦明间透出些悲凉来。
然而内心有个声音告诉我。
不去想，不去管。
仿佛这样就能抛开所有的执念与痴惘。
我想我大概是个很倔的人，所以才在阿清死后才想明白那些事。
只是不甘心寻不到记忆中的惊艳，所以才不耐他说的那些所谓静好。
而今闲来念那诗中的平平仄仄，才在那悠长、悠长的调子里窥得出一丝阿清说过的过往。
只是当初的人早已不在了，才会想着可笑的弥补。
大抵若是阿清还在，我这时应该还在地府闲晃吧。
周而复始间，哪还有一个如果呢。
只是将那句词放在舌尖咀嚼了几遍，便觉得心中生出柔软的花来。
「去去从此辞」

【第十二章】似故人来 如旧事哭
那小二终于看出了我的窘迫，连忙从柜台里提出壶酒来，我俯下身去捡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请柬。正向一封请柬伸出手时，许煜的手冷不防的也伸了过来，我躲闪不及，两只手径直碰在了一起。
　　我急忙缩回手，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也不敢再抬头，只好四处乱瞟，假装看风景。
　　这一瞟不要紧，我察觉有什么东西好像在抖，一看，居然是许煜的肩膀！真是气煞我也！
　　瞪他一眼，他面上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郁闷地嘟囔了一句:“想笑就直说嘛。”
　　然后就听见他突然笑起来，配着忽闪的烛火，竟吓得我急忙后退了一步。旁边的客人都好奇的看过来，幸而已至深夜，客人并不多，不然我真是没脸见人了。
　　我将地上的请柬一卷，索性全都塞到怀里，腾出一只手拿起酒壶就走，内心默念三遍:“我不认识这登徒子我不认识这登徒子……”
　　到了卧房，我便将请柬随意往案上一扔了事，将酒壶放在桌上后，我回过头，发现许煜正环着胸，倚在门上看我，目光好像还有些……温柔？似而又带着苦涩，这目光让我心头一紧。竟无端想起阿清来。
　　我道这人还真是多变，时而翩翩公子，时而无耻小人，究竟是我孤陋寡闻，还是这人实在奇特？
　　这也不能怪我，我常年深居地府，平日只能看见几个人罢了，能够交谈的更是少之甚少。
　　我见到的九殿下，时时都是对人冷清而疏离的，说话从来都是一个语调，让我弄不清他到底是怒是喜。
　　阿涟对任何人都不理不睬，只有我死磨硬泡，他才会跟我说上几句话，想来也知道他为什么能当上孟婆了。
　　地府里也就阿清还有些人味。阿清也常与我讲些人间趣事，一来二去便熟络了。
　　想着想着，嘴角便不由自主的勾起。
　　“公子可是想到了什么趣事？不如说来与在下分享一二，也好解我这心上离愁。”说着，他走到桌前，径直坐下，说这也不等我开口，自己先倒了一杯酒。
　　罢了罢了，我也过去坐下，与他对酌。
　　说来这还是我初次饮酒，九殿下常道我还小，不让我喝酒，为此我还郁闷了好久。
　　第一杯下肚，我已隐隐有了醉意，只好用手撑着头才不至于趴在桌上，我眯起眼，看了看许煜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
　　他见如此情景，竟不劝我少喝，反而又斟了一杯，说什么“不醉不归”？
　　我无法推辞，只好饮下。
　　初春的冷意倒是消散了不少，身子也暖了起来，包括一些陈年旧事，也记得不尽清晰了。
　　倒是……忘了也好，免得总是放不下。
　　恍惚间有个人影向我走来，轻轻扶起了我，我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暖香，莫名觉得安心。
　　抬头却看不清他的脸，只能试探的问道。
　　“阿清……？”
　　只听见他说:“嗯。”
　　顿了顿又道。
　　“我在。”
　　我咕哝了一句，“我想他了……”，便沉沉睡去。

暖

【第十三章】忘川桥花 江南夜雨
　　第二天一早醒来，头痛欲裂，大概是宿醉的后果吧。
　　我道这世人真是可怜，明知醉后会有多难受，却还是为了那一时的忘却而奋不顾身。
　　我也算见惯情爱，忘川桥边多少不愿转世的魂灵，期期艾艾等着约定好的人。
　　地府里曼珠沙华的花期总是格外的长，花开之日凄厉的红光把天照亮，勾魂灯终年不灭的鬼火，即便用上千万盏，也敌不过它。
　　只模糊记得不知哪年，花海的红浪中竟生出了一丝异色，那是一朵硕大如盏的白色曼珠沙华，在万千花海铺路的十里红妆中，曾醉了一个人的梦。
　　后来我问地府的其他鬼差，然而他们却说闻所未闻，我不知那是不是梦，但那片刻的惊艳，还是让我不能忘却。
　　和衣起身，不见许煜。下床才发现，他原在门边。
　　这时的江南，春光正好。可惜这园中，并没有太多的风景。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问我:“醒了？时辰还早，怎么不多睡一会？”
　　“不必了，我昨晚……可曾失态？”毕竟是我第一次喝酒，我得好好问问。
　　“公子的醉相倒是老实，抱着我说了几句话，就睡着了。”他笑了笑，似在回味着什么。
　　“那……我究竟说了什么？”
　　“大抵是什么…我想她了之类…难道公子已有了心上人？”他好整以暇的看着我:“那我倒要问问，究竟是哪家的姑娘如此好福气，竟能得到公子的思慕？”
　　我不愿与他计较，走到案边坐下，细看起那一堆请柬来。
　　他也不恼，坐下来又要与我攀谈。
　　“公子那日的琴声真是惊人，想不到公子不仅相貌清丽，连琴声也是如此。瞧，各府送来了如此多的请柬，我当日作诗设宴，都未曾有过这般多的宾客。”
　　他还拿出他那风骚的扇子，一扇一扇的，凉风直灌进我衣服里。
　　虽是春天，但毕竟还有些冷，再加上一堆请柬看得我头疼，他又在耳边喋喋不休，我终于忍不住，没好气的道:“阁下可否移步门外去摆弄你那不合节气的扇子？”
　　他一愣，然后看了看我有些苍白的脸色，也不说什么，默默收起了扇子。
　　我蹙了蹙眉，这一桌子请柬，如何处理是好。
　　他凑过来瞧了瞧道:“这些请柬，你倒不必都去，挑几个重要的表示一下就好。以你现在的名声来看，自是不用四处奔走的。”
　　“我不过初来江南，此处人情世故都不甚熟悉，又从何处知晓哪个是重要的呢。”我心道那日就不该去陈府，也不会无端生出这样的麻烦。
　　他拿起请柬来一封封看过去，边看边说道:“你快再去榻上歇会吧…喝醉后会头疼的。说来这些府邸的请柬，也不过表达一下爱才之心，并没有指望你都去的。我帮你挑几封就是了。”
　　没了那些闹人的请柬，我倒也不甚头疼了。
　　我忽而想起件事来:“阁下昨夜并未归家，可曾通报？若是不曾，恐阁下家母会担忧。”
　　他垂下眼帘，“无事，在下并非家母亲出，向来她是不会担心的。”
　　我见此神情，也不便追问。

【番外·彼时年少】
【劝君早归家】
地府中，数以万计的勾魂灯火沿着石路蔓延开来，连向天际，雕梁画栋的长生殿前，站着一个人。
身着一袭玄袍，暗红色的花纹生长在幽深的锦缎中，映着灯火，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
他转过身，眼中好像千年的古井，无波无澜，眉心一点朱砂，双唇殷红，衬着他的脸更加苍白如雪，若不是上天的神仙派来搅乱春池，就是地狱的恶鬼遣来蛊惑人心，一张面容，抵得上帝王的万里江山，三千红帐。
轻轻启唇，声音低沉，并无起伏。
“江南花好，难道地府就不好？”
若是地府不好，那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千万年，我又哪来一个梦里江南可寻呢？
九殿下望着漫天的灯火，喃喃道，又是一年鬼节了。
此时所有的曼珠沙华尽数结为花火，牵引着未转世的亡灵最后归一次家。
是不是有句词。
劝君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当生离变成死别，是不是还有几家的少女端坐深闺，等一场红妆如梦。
这一天的人间万家灯火，每户人家都要在门前挂上一盏灯，为自己的亡亲指路。
只有有的魂灵，是没有家的。
他们迷茫的站在通往人间的门前，目光呆滞，神色无波，只有一种属于死者的静寂。
子淼最见不得这样的场面，他说太悲哀。
一种无形无相无言以对的悲哀。
九殿下不懂这样的喜悲，但是他喜欢听子淼说。
子淼说他梦里也有一个人没有地方可去，他说那个人有漫长到孤寂的岁月，那是哀恸到极致的无以表达。
子淼撇过头时，九殿下似乎是在笑的。
“如果你见到他，你愿意陪伴他一起度过这漫长的岁月吗？”
“若他是我心中那人，我自当愿意。”
他说，自当愿意。
九殿下轻轻勾起嘴角，温暖了十方春冬。
那年春光正好，九殿下在斑驳光影中见到那个少年，琴音似水，映月生辉，青衫如烟，岁月成诗。
怕只怕梦醒的太早，最后连转身都未施舍一个回眸。
所有的温润似水终究凝结成霜。
只是在千万年里终于看到了一抹不一样的颜色，从此便再也移不开眼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世有通灵者，百万年乃出，其目可视死魂亡灵，以药引之，残魂亦可复生。”
九殿下轻轻推开了故居的木门，案几书柜已满载尘埃，砚盒内笔墨干涸，沉重的压着一张泛黄的纸。
他抽出那张纸，轻轻地念上面的字句。
何年何夕两执手，三生一世江南雨。
“呵，既然都做了恶人，又何必在此虚情假意。”
继而喃喃道，“虚情假意又如何，仍然有人信不是么。”
九殿下随手捏了个诀，力道之大却令人不寒而栗，那纸瞬间便化作一缕青烟散了。
那青又不是纯正的青，带着些灰色，似是有些悲哀的颜色。
九殿下走出故居，就在他走出的那一刹那，旧瓦高房，顷刻间灰飞烟灭。
他看着蔓延的灯火，听着绕梁的哀歌，启唇轻吟道。
“梦该醒了。”
虽是轻吟，却带着寒冰的刺骨与压迫。
然而，没有人听到。
或许他本来就在说与自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