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斯星是一个美丽富饶、景色优美、色彩鲜丽的星球，上面活跃着的最大的精灵种族是再普通不过的“皮皮”——即是超进化精灵“波斯蒂加”所属的族群。这个星球沐浴在接近炽白的阳光下，周身覆盖着水灵灵的中小型植被，土壤五彩缤纷，沼泽广布，外来者一不小心就会眼花缭乱、一脚踩进泥地里。
船体穿过大气层，窗外的天色开始由深蓝向浅蓝过渡的时候，六个精灵基本都到齐了。得知终于要从长久的封闭环境里解放后，卡修斯显出十分开心的样子，兴奋地从一个窗口挪到另一个窗口，像是要把整个星球各个角度的风景都装进眼睛里——莫娜就要比他矜持得多，只是一刻都没从某扇窗前移开而已。缪斯和盖亚凑在一起谈论有没有哪个星球“长得”很像克洛斯星，盖亚坚持说比格星与这里非常相似。雷伊浮在半悬空的位置，环顾四周，目光在每一处短短地停留两秒后飞快转开。
而布莱克正在看战神联盟的其他精灵。
还有光滑的地面上映出的那个，有一双红色眼睛的影像。
对方一反常态地处于沉默之中，半闭着双眸似是小憩，嘴角仍旧挂着一种淡淡的、诡异的笑意，偶尔，与布莱克一般纤长的睫毛下闪过一缕红光，布莱克感觉到那是一个对视。
窗外一片片云彩自下而上地掠过——是一段正常至极也平凡至极的风景。但令布莱克存有疑虑的是，赛尔号的高度渐渐下降的途中，空中没有任何飞行系精灵的影子，甚至后来离地只有五百米左右时也没看见一个皮皮或比波，更别提高级形态——波克尔和波斯蒂加了。要知道，这个古老的飞行系种族可是常年都会翱翔在千米以上的高空中的。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出了错误——难道皮皮不是飞行系的精灵吗？
在机器人船员们尽力压低了的激动讨论中，赛尔号稳稳地降落在一片亮粉色的平地。
“这么和平的着陆啊？”已经穿戴起了一身采矿装备的赛小息瞅瞅窗外，惊讶不已，“雷伊，我跟你们说，赛尔号几乎从来没正常着陆过，一般的情况下，不是一落地就遇到敌人就是冒着烟撞出个大坑，有时还——”
“你是有多不满我们的驾驶技术？”一个银色涂装的女性赛尔双手叉腰质问赛小息——想必她属于负责开船的那个部门。赛小息连忙道歉，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接着便再不提着陆问题了。
“工作区域已经传送到你们的NoNo上了，”雷蒙一只手在舱门边操作着开门的系统，一只手指了指悬浮在自己头边的那个支楞着一双耳朵的白色圆球状通讯工具，示意将要下船的赛尔们启动自己的那个——赛尔们也照做了，“如果有任何特殊情况，务必第一时间与赛尔号取得联系。希望我们的倒数第三次采矿可以……顺利进行。”
他简洁地说完了注意事项（完全不同于开会时的风格），背过身继续准备着开门的程序。负责驾驶的银色赛尔迟迟地穿戴好了装备——她的采矿装也是银色的，像没有上漆一样——腾出时间来举手提问：“那个……雷蒙教官？”
可能赛尔号上会在进行任务之前朝雷蒙发问的不多，这个小姑娘吸引了一大部分注意。雷蒙教官没抬眼，还是在控制台上点击着按钮，“说吧。”
“战神联盟会和哪个战队待在一起？”她怯生生地问。
雷蒙的手指停了停，一时没回答出来。他身后的一众机器人中又弥漫开窃窃私语的波浪。谁都希望能和偶像离得近一些。
“这样吧，”雷伊看了看雷蒙，正迎上对方求助的目光——关于这件事，他显然毫无头绪——于是代替雷蒙安排道，“听说你们划分了四个采矿区域？那么大家下船之后，布莱克前往克洛斯沼泽，卡修斯和莫娜去克洛斯星地心，盖亚和缪斯会在克洛斯平原的南边，我就在北边好了。”
“没意见。”卡修斯望着窗外大片粉色绿色的平原地貌。
“可以，”盖亚点点头，“但黑衣怪……不，你们当什么都没听到就好……布莱克那边，只有他一个精灵在，不需要额外有个照应？”
“沼泽不大，没有光。”布莱克说道，说得过分的言简意赅。同时他注意到，先前存在着的极低的议论声忽然全部消失不见了。数十个赛尔一同看向了他。
“对，”相对了解暗影系，也相对了解布莱克的卡修斯把视线从风景上收回，没有在意似乎异常的氛围——布莱克觉得，要说“异常”可能是多虑了，毕竟自己本就不太了解赛尔的行为、思维和个性——“这种环境下布莱克的实力几乎可以说是翻了一番，完全不需要担心……就算没有环境优势也不需要担心的吧，其实？”他边说着边转着脑袋去看周围，缪斯接了他的下句：
“心情放松一点，别紧张，采矿又不是开战。”
盖亚耸了耸肩。
“好了，出发吧。”这时，雷蒙打开了舱门。一众赛尔嬉笑打闹着，高举电钻，一哄而下。远远看去肯定像是装满玻璃珠的袋子破了个洞，各式各样的玻璃球挤挤挨挨滚了出来，反射着阳光，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布莱克如此想象着，随着向克洛斯沼泽前进的潮流往前走去了。

【第四章】
他可以分辨出来，那是草系精灵的声音，嘶哑又轻柔，像是风吹得枯萎的树叶咯咯作响。大概有三五个草系精灵，根据空气里能量的波动他判断都是初级形态。克洛斯沼泽里的三五个初级精灵，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的身份了……
在前排机器人的极力阻拦之下，还是有一个仙人球骨碌骨碌滚进了内圈，撞到了一架采集仪器，蹭得满身都是土灰和不知名的花粉。外圈有几个赛尔飞速赶来，跌跌撞撞地在沼泽与沼泽之间追逐他，还要留意不能陷进烂泥里，如同一场惊险的捕猎。
“我们尽力了，”狩猎者之一停住了脚步稍作歇息，抹着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对不明状况的、四处躲避仙人球滚动路线的同事们描述情况，“他们一看到我们就大哭大嚷，说的话含混不清，情绪不稳定动作过激，根本没办法让他们安静，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当仙人球窜来窜去，终于一头撞上布莱克的斗篷时，布莱克后撤半步，伸出手去，在他还未落地的那一刻抓住了他，没有顾及对方身上黑色尖刺扎破了自己的手指，任他怎么挣扎也再不能落地了。
旁观的赛尔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周可还给他鼓了鼓掌，无声地张合着嘴——兴许是还在身不由己地发表想法，只是怕哗众取宠而关掉了发声装置。
“我请你……”他没看四周，小心翼翼地怕捏碎了那包覆小精灵身躯的深绿色外壳，“……冷静。”
本来，仙人球正一边连滚带爬横冲直撞，一边扯着嗓子大喊着一串生涩的词语，应该属于那种镌刻在本能和基因密码里的精灵种族的古老语言，应用范围极狭隘，除了本族精灵以外没谁能听得懂。一听得布莱克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他夹杂着抽噎的呼吸猛然一窒，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了泪珠，本来就贴近圆球形状的身子蜷缩得更紧几分，再展开时就软趴趴的没了力气，只是抬起爪子用力揉着眼睛，拔高嗓门朝外围的同类叫了几句什么话，还是晦涩难懂的音节。
也许同族精灵之间有什么心灵感应，彼此劝说的效果高于其他，他叫了这几句后，外围很快安定下来，周遭渐渐变得鸦雀无声，只有一两个赛尔悄悄离场去检查翻倒了的仪器，发出细小的叮当碰撞声。
赛尔号的翻译用具NoNo很不容易，这时才能在不被仙人球撞碎的情况下凑近到足够检测发音的距离，用生硬呆板的语调同声翻译起来：
“对不起，救救我们，对不起……”
在不住地揉搓的间隙，仙人球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怯怯地环顾四周自己造成的狼藉。
“……救救我们。”他重复道，艰难地抽吸了一口空气。
“出——出什么事情了？”周可离得最近，自然而然地承担下代表大家进行问询的工作，调试了恰当的音高后，还算流畅地问他，“是内部战争还是外来侵略？我可能说得有点儿直接，别见怪……可你必须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呀。”
“海盗！”
仙人球可怜巴巴地抹着眼泪。布莱克看看他已经恢复理智，便将他放回到地面上，又后撤一小步——这下他与赛尔们相距远些了——静静地充当起旁听者的角色。
在赛尔们悚然地与附近同事交头接耳时，这个草系小精灵慢条斯理把自己的脸擦干净，换上一副难以描述的、混杂着愤怒、悲痛、恐惧和许多其它情感的复杂神情：“就在赛尔号说要离开的那天，有一大队海盗机器人侵入了克洛斯星！他们的武器能量充足，我们根本没能力反抗！他们一直待在克洛斯星上，就地获取能量给枪充能，继续用枪威胁我们……你们给的通讯器都被他们抢走了……就在你们告诉宇宙你们要离开的那天……”他又露出要哭的表情，“……你们，赛尔，不要走好不好？你们走了那些海盗怎么办？精灵根本没办法打败他们……”
不知是不是错觉，布莱克看到所有赛尔的显示屏仿佛都暗了一个亮度，或许他们以此代表“沮丧”和“内疚”。周可，她的显示屏上有一个暗淡的形如【;（】的符号。总之，他们全部默不作声了，仅剩下稍远的位置有几声哽咽，应和着中央仙人球的话声回荡在一堆泥巴上方，那是另外两个留在外沿的仙人球。
“多久了？”他不得不打断这个致使赛尔们感到羞愧的故事，不然任由初级精灵这样讲下去……永远听不到重点，初级精灵容易感情用事、容易就着无意义的小情绪长篇大论，他是深有体会的。
“啊，什么？”仙人球打了个哆嗦，抬起蒙着一层水雾的黑色双眼。小家伙好像被他的麻木不仁惊着了。
“海盗来了多久？”布莱克解释自己的意思。
“大概有十几天了，”他又开始抽抽搭搭，“具体的你可以问赛尔……他们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发出了离开的信息。”
周围的显示屏们又暗了一度。
“有没有准确的数量？”他朝稍微宽阔些的天际眺望，好像真的看到了金属制成的紫黑色建筑尖端在反光。
“没，没有……呜，我们最近都躲在山洞里不敢出来……我和我的哥哥们，”小精灵挥舞着短短的爪子指向另两个仙人球，他们正小心地朝这个由十来个机器人和四个精灵组成的小圈子的中心靠拢，“是瞒着组长偷跑出来找你们求助的……布莱克，你是布莱克对吧？战神联盟里的，布莱克？”
布莱克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发觉仙人球不再往下说了才反应过来，垂下视线与对方满含希望的目光碰撞了一下，点点头。

走在最末尾的叽里呱啦两兄弟终于也消失在门后，大门像开启时那样徐徐关闭。布莱克留在门外，眼睛微微眯起，脑子里又仔细审视了一遍刚刚储存的记忆：每一个机器人迈步进门的瞬间，每一个进门的机器人的样貌形状……
很快，他仿佛并没有丝毫惊讶与慌乱，不急不缓地转过头，不急不缓地问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卡修斯：
“你看到一个银色的女性赛尔吗？”
话音未落他转身就走，强撑着一副自如的神情和步态，但是走得越来越快，直往来时的路赶去。卡修斯知道他发现有个赛尔掉队了，喊着将这件事告诉了莫娜，没等莫娜替他们转告给船长就自顾自拔腿去追布莱克了——此时布莱克已经走出了数百米远，难以置信他确实没有奔跑。
卡修斯在沼泽里赶上了他，只看到他周身黑气缭绕，旁边空气中还有隐隐的爆鸣声响起，俨然是在用暗影元素推动身体前行。他被布莱克所影响，也开始感觉到焦急，而且反倒表现得比布莱克还要忧虑一点：“有一个没有跟上？”
布莱克匆匆点头，脑后飘扬起来的长发鞭子样地一甩，险些抽到卡修斯的脸上，使他动作一滞，不得不偏转路线让开布莱克的正后方。
“别担心，不会——不会怎么样的。她是不是留在那里想……帮什么忙？”
布莱克有些敷衍地“嗯”了一声。事实上，他并不能知道那个赛尔的“脑子”里是想着什么，只能抛弃主见一味地对卡修斯表示赞同——毕竟在他们两个之间，是卡修斯在“理解其他生命体的思想”方面更加优秀。
“这个女孩……”卡修斯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在为一声长叹做准备，却没有呼出来。他把大部分注意力和体力用来跟上布莱克的脚步，口中无意识地咕哝着，“……她总不可能是主动留下的吧？那也过于自信了……”
“是主动留下，但不因为自信，”布莱克的脚步慢下来一点，这样告诉他，“我的问题。我没有意识到……有一个命令。”
某个瞬间，卡修斯误以为看到了布莱克额角涔涔的冷汗。
“命令？”
“对，雷蒙下达的……”他复述，复述的声音越来越低，“‘如果有任何特殊情况，务必第一时间与赛尔号取得联系’。”
几乎前所未有的事情发生了——在他说了如此长的一句话之后，卡修斯还是没能理解他的意思，迟迟接不上下一句。布莱克只得再给一个提示：“她会以为在原地联系比回到赛尔号更‘第一时间’。我没有向她解释这种行动的危险性。”
“这不可能，这从逻辑上……讲不通啊。”听者茫然无措。
“如果制造时出现问题，她的逻辑完全有可能不健全。”
“不懂变通？只遵循最基本的行事标准……像是服从命令？”
“我想是的。”
“那这……这不是你的问题，布莱克。精灵无法理解属于机器的特性，不小心忽略它是正常的事情。”
布莱克站住了，默不作声起来，好像正思考着什么，睫毛在淡淡的金色光雾中微微发颤。半晌他才用鲜见的犹豫口吻附和道：“不是我的问题，当然。”
“这个话题不好。我们以后再谈……”卡修斯四下看了看，泥地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泡，“……你为什么停下？”
因为我……找到她了。
〈未完待续〉

周可小姑娘准备吃便当了.放一放她的过审截图.

他听到身着黑衣的精灵这么说，尽管对方的嘴唇紧紧抿着没有动一下。于是，他顺着对方眼神所指的方向寻找过去，一时片刻还看不出什么不对劲——可是很快便注意到了。在蒙蒙亮的光辉映照下，棕黑色的泥沼中露出几块光洁的、亮晶晶的平面，让他想象到下面埋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球。那处位置还有气泡冒出，马上伴随着“啵啵”声破裂，显然“球”正在排出内里的空气，向下沉去。他看了布莱克一眼——布莱克一声不吭，垂首而立，一袭黑衣更把他与地球上参加葬礼的人类们拉近了几分——然后卡修斯往那片地方走了几步，半跪下来，用双手捧起了那个冰凉的死去的躯体。
难道赛尔“活着”的时候不是冰凉的吗？不是。因为运行各项机能时对能量的消耗，“活赛尔”的机体表面摸上去还是温热的，甚至比布林克斯*脖颈上的绒毛还要暖和几分。
而且活的赛尔身上没有粘着湿嗒嗒的锈迹一般的泥巴，也没有泥水淅沥沥地从关节中滴落下来，这就导致这具尸体由各个方面来看都显得很“尸体”。
他把失去生气的赛尔捧给布莱克看。布莱克低着头，探出手，用指尖拂过它银色外壳上的那个圆润的漆黑的孔洞，那周围还残留着高热导致的金属熔化重又凝固过的痕迹。他想象着这个小机器人惶恐不安地朝大部队离开的位置眺望，又将焦急的目光落回通讯器屏幕上。那上面一定只显示着“连接中”，毕竟多种因素使克洛斯沼泽里的信号非常糟糕……这么想着他又望向不远处冒着泡的泥水，却找不到什么通讯器的影子，想必已经沉到很深的地方去了。
然后——他接着想——然后，有一个八成是海盗的机器人，提着一把不知什么型号的枪，正好来到这附近。他们或许看见了赛尔号降落的迹象，临时安排了巡逻……那个海盗走到了这里，一眼就看见金属的颜色。也难怪，银色在昏暗的泥沼中是那样醒目，但凡是另一种……哪怕是最普通平凡的棕色，也能成功掩藏在树丛摇曳的阴影里。
所以海盗架起了枪。机器女孩背对着枪口，还在纠结该不该遵从那条简单的程序——服从命令。
没错……程序。程序，还有枪……
布莱克想不下去了。
「……布莱克？」暗面试着叫醒他。他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卡修斯的声音，微启的嘴唇重又抿紧。既然不是卡修斯在说话，就不需要开口了。
红眸的灵魂也没有耐心等他回应，一如既往地自说自话起来：「机器就是机器啊，被制造出来的物件，空壳里填充了些数据而已……」
你想要表达什么？
「……」他停了几秒钟，以刻意的撒娇般的语气拉长了声音，「别为那个机器伤心啦——我可是个活生生的灵魂，对你来说还不够吗？」
布莱克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当即从微妙的沮丧和绝望中清醒过来。他一面警告着暗面别再使用这种恶心的语气调侃自己，一面抬起头去寻找卡修斯的身影。很好，卡修斯并没注意到他脑子里发生的谈话，看来暗面的存在还可以隐瞒下去。那年轻的精灵只是担忧地注视着与自己仅仅相距咫尺之遥的布莱克——布莱克意识到，刚刚他微低着头、盯着赛尔看的时间太久了，卡修斯或许在怀疑他有没有……伤心，就像另一个布莱克告诉他的一样。
怎么可能？他自认从没有在意过谁，更别提只聊了几分钟天的机……赛尔了。
“下一步怎么做？”卡修斯打破沉默。当然只是基于现实的那个层面而言，布莱克于精神上很少能真正地感受沉默。“我们把这位赛尔带回赛尔号……再看罗杰的安排？”
布莱克一时没答话，半闭起眼睛，看着眼前半昏半亮的景色。紧接着，好像一切都自然而然似的——他为自己构建出了一个有些不符合他的风格乃至原则的计划。
“你说不是我的错。不，我错了，”他仍旧半闭着眼，面无表情地陈述道，用手势打断了卡修斯想辩驳的念头。真有趣，卡修斯竟会愿意为他的失误开脱，“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过于谨慎。回到赛尔号，取得联系，找援兵……这是错误的行动。”
“正确的行动呢？”卡修斯小心地问，看起来他正在担心布莱克的心理状况。
布莱克睁开了双眸，清亮澄澈的虹膜恍若蓝水晶铸成，折射出克洛斯星的夕阳血红的光。说来也怪，几乎任何星球日落时的阳光都是这种颜色。
他缓步走到不远处的一行足迹旁边——规规矩矩的方形图案，正是海盗机器人的脚印，虽然新鲜，但由于杂糅在一片泥泞之中，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察觉。
“跟上这个。”
伴随着夕阳投下的灿烂红芒，他露出一个含蓄而温和的微笑。
看上去像染了血。
“我们走正门。”
欧比组织里有一个海盗，杂兵级的人物，属于第十七大队的第九十一小队，编号八。“大队”上面还有几个层级，他记不太清楚了，反正只有一个与此相关的概念伴随他终生：在庞大的组织里，他甚至他的小队都不过是沧海一粟，而且可以说是比机器人根本用不着的一粒粟米还不值钱。组织想抛弃就抛弃，想当炮灰就当炮灰使，部署他们行动全然不需经过考虑，常常得到全军覆没的结局，却还一点儿不当回事。

也是因为他早早地悟到了这个形势，他的小队进行了数次换血，一号、二号、三号……死了一个又一个，来了一个又一个的替补，只有他坚守着自己这个数字，凭借超常的逃生意识和技能活到了现在。
八号从没想过这个概念会有粉碎的一天。
彼时他们乘着几艘小飞船在宇宙中转悠，为组织侦察寻找新的侵略目标。他漫不经心地目送塞西莉亚星划过视野，通过小队通讯频道与七号胡扯连天——“战神联盟简直是群多管闲事的讨厌鬼，没有他们就好了。”——比他还年轻的小队长以及其它三十几个队友被迫收听老前辈的牢骚，时不时插入进来抱怨几句“你们在影响全队驾驶！”。
突然通讯频道断线了几秒。恢复之后，他有些不解地问小队长怎么了，小队长像也断线了一般沉默，很久才凝重地说：
紧急命令，组织向银河星系前进，所有小队立刻调整航向，目的地银河星系。
银河星系在哪里？
已经起航了？
银河星系在哪里？
闻听此言，三十多个机器人异口同声。
我不知道。
这真是个可笑的战略失误。大队长没有告诉我们银河星系是什么东西。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他还跟我说这是三天前下达的命令了，他当时忘记了为我们转告，现在才想起来。
说完话，小队长歇斯底里地笑了出声。笑声回荡在三十多艘飞船中。八号凝神听了一会儿就关上了通讯频道。
他是老机型了，反应不及那位发狂大笑的小队长灵光，关上通讯后用唯一的一只眼睛凝视着宇宙，品味着小队长如此发疯的原因。
过了一段时间他想到，既然组织已经离开了这四大星系，而他们小队也不知道组织究竟去了哪里……
结论是，他们被抛弃了，飘在宇宙里，没有可以回归的地方。他们大可以寻找到一个防御能力弱的星球安家落户，可再也没有上面的声音指挥他们去执行奇奇怪怪不可理喻的任务，再也没有“我们可是宇宙海盗”之类可笑的耀武扬威的呼号，连空闲时对于艾里逊和佐格大人怎样怎样失败的“犯上”的调侃也不会有了。
那几百万几千万个同僚从此以后也再不存在。
几百万几千万个同僚把他们三十多个机器人扔下了，成群结队地去了所谓的“银河星系”，任他们像一颗不值一提的螺丝钉，在偌大的宇宙的一隅生锈腐烂。
于是八号也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
不知多久，他笑够了，恢复冷静，开始考虑生存的问题。他第一时间打开了通讯频道，那里面一片死寂，时不时有其他队友和他一样重新打开通讯的“滴滴”声响起，却仍是死寂。他做的第二件事是清点周围的队友数量，从而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四大星系区域内没准只有他们三十六个海盗了，他们再不是炮灰了，他们的每一个都是全部海盗的三十六分之一，经不起损失。好在这段时间所有飞船都在按自动模式飞行，彼此间仍然若无其事地保持着标准的前进队形，没有缺一边少一角。
“很好，我很高兴看到三十六号同志也连接了通讯，”小队长用平静的音调草草掩盖住绝望，“你是最近新制造出来的，我很担心你能不能承受这等打击……现在我们都在通讯频道里了。我要说，同志们，大家需要做些计划，就当是为了个体的生存。首先我不希望咱们之间出现自毁自残的现象，因为……”
“……三十六分之一。”八号喃喃地说。
“对，三十六分之一，不能损失，应当团结。每少一个，其余队友的生存希望就少一份。七号队员，请把你的手从切换按钮上收回去，你不是想手动操作飞船撞击前面那颗陨石吧？最好不要。”
“这是不是梦？”三十六号的声音里满是茫然。
“不是。”七号恶狠狠地、不客气地回答。
“很遗憾，七号队员说得对。然后，我们安排一下……都要对集体的生命负起责任。指挥的位置谁来做？这不是谦虚，我的经验不够丰富，恐怕难以胜任。嗯……八号前辈，您的能力我们有目共睹，也是待的时间最长的队员，您看您能不能……”
此时，被点名的八号没有什么情绪，只感觉自己所拥有的全部智谋都碎了一个彻底，他把大部分感官放在倾听它们的崩裂声，最后听到它们中唯独剩下自私、软弱、胆怯敏感、贪生怕死的那一点儿。整片沧海干涸以后，还没有随风而逝的坚实的一粟。
八号清楚自己只有保护自己的生命的能力，保护队友的运算程序，他还没有编写出来呢。
“不——不，我不能。还是你来吧。”
他干巴巴地拒绝了。
“我也就能巡个逻。”
〈未完待续〉

此后他也曾后悔自己主动揽下“巡逻”的工作，毕竟若不是因为当初的毛遂自荐，他也不必要处理“巡逻时遇到赛尔是否该开枪”这样的问题……
当然，最后他选择了“是”。
自作主张朝那个银色赛尔开了一枪后，八号不是没想过可能随之而来的报复。因此他告诉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口不提巡逻时遇到的情况，以免受到队友的指责。
是啦，他知道这样很不好，很懦弱而且不识大局……可哪个海盗机器人不是这样的呢？他这样在欧比组织里真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反应了。
只可惜他忘了自己没有身处欧比组织。
此时的他正站在……姑且算是“基地”的一个建筑群的大门口。说实在的，比起过去他们曾建造过的正牌“基地”，这片地方至多算是野营区，规模小得像个玩具。给他的直观感受，就是用钢筋栏杆圈了一小块土地，将勉强可以遮风避雨的房子、勉强可以把视线送到树梢以上位置的瞭望塔、勉强可以炼制金属的熔炉等等，零零散散杂乱无章地扔进了这个圈子里去。能活就行了，讲究那么多干嘛？——刚刚竣工时，小队长这样开导大家。
八号站在大门口，哨塔底下，朝天际张望。有位队友路过他身旁，拍拍他的脑袋，钢甲相碰的铛铛声撞得他头昏目眩：“前辈看什么呀？天都要黑了，还不快回去！”
“是啊……天都要……黑了。”
对方无心无意的一句话点醒了他，他茫然的视线立即放到了晚霞外围逐渐晕染开来的黑灰颜色上。刚才他有不大对劲的直觉，却找不出不对劲的根源，这下一看天空，他若有所思，拧起了显示屏上的眉毛。
“你看这天黑得……”
黑灰色覆盖的面积以肉眼可见的幅度一层一层向外扩展，颜色转化的速度则更为夸张，分秒之间最里层已经浓郁到几乎有了实质，怎么看怎么不像一种正常的天象。
“……是不是太快了点？”
队友摇了摇头，做了个表示“不理解”的耸肩动作，哼着某种曲调从他身边经过，走进了基地大门，俨然没有把面前的异状当回事。
八号扭过身目送队友的背影远去，露出犹豫不决的表情，自言自语着慢慢转回原位：“反正不知道克洛斯星的气候是什么德行，这就是一种天气也说不定……难不成还会是那个谁……”他眨巴眨巴眼睛，在主板中存储记忆的区域里搜索了一下与这诡异天色较为匹配的精灵，以完成这个本意是开玩笑的假设，“……布莱克？”
说完这句话，周围彻底黑下来了，只余他的眼睛还闪着黄灿灿的光。
天确实黑得快了些……
他开始运转自己的夜视功能。
等等，不是吧？
夜视功能打开之后，还是一片死水般的夜幕。
他骤然惊慌失措起来，没来由地连连后退。天啊，他多希望自己的惊慌失措只是由于身体里的电路故障或者别的问题，而不是玄之又玄的那些……“第六感”……“本能反应”……
嘎嗒。他的脚跟磕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他浑身战栗着慢慢蹲下身去，伸出战栗着的手去摸地上，听到全身的钢铁零件叮呤咣啷乱响。
一大片湿润的触感，和极具刺激性的味道，中间夹杂几根……电线一样的东西，盘绕在那堆温热的液体里。
是一个被拆开的机器人。
原本完整的管线内是有能源转化成的液体在奔腾的，此时管线被折断了、拆散开了，它们喷涌而出，夹杂着尖锐的碎片，几乎划破了他的手指。这实在不是最快速有效的解决机器人的方式，却是最可怕的方式……之一。那位死者的四肢已经被打得粉碎，由此可见办这事的……不论什么东西，它的动作干脆利落，速度快到机器人没有关闭感官的时间，只能迫不得已承受拆散身体的痛感。其他海盗很可能将面对相同的结局。八号往前摸了摸，触觉告诉他自己的某位同事被铺成了一张细细碎碎的抽象画。这里是腿……那里是小臂……然后……他居然没听见一点声音，连惨叫声都——哦，发声器先一步碎了，在前面呢……
这意味着什么？有什么东西在……杀他们！这个基地的里所有海盗都要死！
八号是个机器，不是精灵，不会分泌什么激素而产生“恐惧感”，因此他本不该有连滚带爬后退的动作……可他正是这么做的。他听到应是属于自己的声音，呆板冷静得不像是出自他的那个声音，在通讯频道里一遍一遍重复着：“外来攻击，请求支援……外来……”
“你说什——啊啊啊——！”
听见这句回复后，八号闭上了嘴。反正也跑不掉的，通知不通知都一样。他扑通一声坐到地上——不是因为舒适什么的，唯一的原因是他真的站不住了——敲着自己的脑袋，思考着一些事情。
逃了那么久，躲了那么久，存活了那么久，终于等来这种生命的终点了吗？到头来，活着又是为了……为了什么呢？
呸，一个杂兵为什么要想这些？
真奇怪，敲击声也听不见。视觉和听觉似乎已经彻底坏了。假如是非自然力量所为的话，谁能做到这种……地步……黑暗，寂静，还有无比近似于折磨的杀戮……
听起来像一个富有艺术细胞的心理变态者。他脑子里有个绝不可能属于他的沉稳而愉快的声音替他总结道。也许他是个音乐家……喂，我说，你的名字叫什么？八号？好的，八号，你看，善恶到头终有报啊，海盗手上都终结过几条生命……多多少少的，是吧？

八号看着他们——三个赛尔，两个精灵，倒是非常搭调。这五个海盗的大敌站在一起，尴尬地安静了一阵，只有呼呼的风声在他们之间来回游荡。最终是那个橘红色的家伙满不自在地上前一步，打破了沉默。
“说来话长了，”他扶了扶脑袋上顶着的一副无比破烂的护目镜，显示屏上的五官几乎皱到了一起，很苦恼的样子，“就是……那个，其实，其实也没有多长……我们刚回到大厅，莫娜就从外面跑进来大声说：”他好像是捏着嗓子，模仿出了一种残破、沙哑且尖锐的失真的音色，“有个赛尔不见了！布莱克自己去找她了！……咳，不太像。然后，罗杰船长非常着急，问了仙人球几句，大概是有关海盗的数量吧，再然后，他就派我们小队过来帮忙。我们是跟着莫娜指的方向和卡修斯的脚印过来的。”
“我当时还想呢，”第二个说话的赛尔一身碧绿色涂装，配上圆滚滚的身材，像只来自地球的青蛙。他抽出背后背着的一把蓝莹莹的短刀，向斜上方的空气挥了挥，“卡修斯和布莱克怎么可能需要我们帮忙？先不提与那个赛尔的失踪和海盗有没有关系，会不会发现海盗，就算发现了，别说一个海盗基地，他们一口气端三个都没有问题！”
“他不仅想，还问出来了。罗杰船长这样敲了敲他的脑袋，”顶着破护目镜的赛尔模仿出一副严肃的神情，朝前伸出手，敲了敲那个并不存在的头颅，“铛，铛——不是让你们过去帮他们两个！我要你们阻止布莱克！他要是把整个基地都捣毁了，我们到哪里问海盗的下落？万一克洛斯星上有不止一个海盗的据点呢？我们又怎么把其它据点找出来？”
这一秒，八号想要插话。他想说，没有了，没有其它据点了，本来就只有我们三十六个，现在更是什么都没有了……但是他又琢磨，这般堪称哀怨的诉苦恐怕只能娱乐造成眼前这副景象的“死神”，因为过去他看着初级精灵噙着眼泪冲他喊叫“你毁了我的种族！”之类话语时就感到愉悦，和完成一副大作的那种欣慰。他不想让敌人愉悦，索性就继续关闭着自己的声音。
“不过布莱克足够冷静了，还是根本不用我们过来帮忙。这不是留下来一个吗？”“青蛙”兴奋地说着，指了指八号，扭过头又去看一直没有出声的粉红色赛尔，“卡璐璐？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一直挺崇拜他们俩的吗？”
卡璐璐扶着额头，远远地蹲在一旁，留给他们一个发抖的背影：“只有你们这些男生……才这么粗线条！满地都是零件……天哪，那是个传感器吗？呕……”
卡修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目光在说：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干啊。
“还有一个。”布莱克说。他开口的次数不多，每次也说不了几个字，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什么波动，音量更称不上是响亮。可是一想到他在一分钟之内只身毁掉了八号生活过的整个海盗基地，毁掉了三十……三十四个海盗，八号不能不感觉到他说的话清晰至极，寒冷至极，比得上塞西莉亚星棱角分明的冰峰。
同八号刚才一样，赛尔们也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留下了两个？”卡璐璐瞟了周围一眼就又飞速低下脑袋，再次发出反胃的声音，“呃……我这样看不到。另一个在哪儿？”
“其实应该留下更多的，起码五个吧，”卡修斯收起了带着歉意的笑容，面色沉重起来，“但我没来得及拦住布莱克……也不想拦他。他早就应该稍微发泄一下了，更何况这次……”
“等等，”卡璐璐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当即把“另一个海盗”抛之脑后，“你们不是去找失踪的赛尔了吗？那个赛尔……呢？”
仿佛有点愧疚的卡修斯用尾尖蹭了蹭地面，扬起细小的黑色尘埃。八号觉得恐惧，尽管他的结构并不能支持分泌“恐惧”相关的激素。
“我正要告诉你们。”
他左右看了看，犹犹豫豫地走到一块挺大的残骸旁边——看起来像是瞭望塔的塔顶——探下身去，从那后面抱出一个银色的东西，向卡璐璐递过去。八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可不就是他开枪打中的赛尔吗，这两个精灵果真是为了这赛尔来的。他一时拿不准自己是该为自己还活着感到轻松，还是该担忧自己的“凶手”身份被戳穿后还能活几秒。
卡璐璐慌忙接过那个赛尔，脸上的一点轻松全不见了，除了手注意着搂住那个亮闪闪硬邦邦的身体，其它部位根本不知道往哪里放。要是她有眼泪的话，恐怕早就掉下泪来了。她的另外两个队友很应景地沉默起来，不约而同地凑过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摸尸体，还想确认对方有没有生命特征。自然是没有的。八号旁观着这些，想笑。
“周可？她她她……”护目镜发出一阵结结巴巴的声音，有些字眼较为清晰，更多的部分是不知所云。
与八号有着同样感受的似乎还有一位：布莱克眸光黯淡，眼底却盛着平静的笑意，七分嘲讽三分无奈，只是看不出嘲讽的是谁。八号从侧面看着他，同时试着悄悄站起身来逃跑——他看都没看这边一眼，抬起手做出一个轻飘飘的虚按的动作，八号用余光看见一大片黑影从头顶压下来，不由得又扑通一下跌回地上。
“周可。”布莱克说着，语气仍是波澜不惊，轻轻地点了下头。在赛尔们忙着伤感和难以置信的时候，他转过身，悄无声息地闪到那块塔顶后面去，没了踪影。

八号没办法转移注意力到别的地方去，他全身上下都向他的思想传递着“盯住布莱克！！”的指令。所以他就盯着那暗影系离去的方向，盯着精灵王布莱克走进的拐角，盯着盯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三个凑在一起的赛尔的情绪都调整到正常了，那抹灰黑颜色才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灰黑色精灵的手中拎着一个机器人。
布莱克将机器人随手一扔，又像计算准了位置和角度，那家伙正巧摔到八号近旁，咣啷一声响震得他全身一悚。他不敢转一转视线去看看同自己一起沦落到这个地步的是哪位朋友，只顾着直瞪瞪地看布莱克，一种死刑犯看着枪口的眼神，生怕他一个不开心走了火。
大片的黑暗还是压在八号头顶上。
“好了。”布莱克发话道，左右打量了打量自己周围的精灵与赛尔，再次重复：“好了。”
赛尔不再小声讨论着什么了，卡璐璐将“周可”的遗体轻轻放到一块干净的空地上。
本来半跪下去似是在安慰赛尔们的卡修斯直起身子来，专注地回头去看他的同伴。
“我之前说到，有事问你们，”讲这句话时，布莱克沉静得无暇的眉眼间莫名地透出些急迫，“不论如何，请让我们快些结束谈话。”
八号感觉到了“狱友”的目光。对，狱友。虽然他们周围没有铁栏杆，但他们……谁能说他们不是在死囚牢里呢。他自暴自弃地想：不管这个精灵王想要问什么，我什么都不告诉他，死也要死得有骨气一点，海盗机器人也不是软包……可他还是不敢回应狱友的眼神，还是不敢让自己的注意力从“枪口”上移开半秒。
此时布莱克已然整顿好了自己，又披起一副没有生气的淡漠模样。他用脚尖敲打着脚下干燥的地面，“嗒、嗒”的平静声响多少缓解了紧张阴沉的气氛。
“他们去哪里了？”
“……什么‘他们’？”狱友怔怔地问。八号听出这声音很熟悉……只是忽然想不起来它属于队里的几号。
“仔细想想，你知道的。”比起纯粹的暗影系精灵来，卡修斯的情绪要鲜明易懂得多了，甚至连淡淡的不耐都能听得出来。
“我，我……”
“我知道，”八号忽地听见一个声音，诚惶诚恐地在抢答，“部队去银河星系了！”
“谢谢。”问话者立刻应声。如果忽略死气沉沉的语调，这位精灵王可以说是非常懂礼貌。“那么关于，其它据点？”
“这个……没有！”狱友拔高声音喊起来，唯恐被抢先。八号瘫坐在一边愣了会儿神，这才明白过来：刚刚回答问题的声音就来自于自己。
他又听见曾经的同事继续拼了命地把答案补充详细，什么勘查任务、三十六个海盗、大队长忘记嘱咐的事……甚至于，就连昨天他们基地门口的树上掉下来几片叶子都能数出来了。中间时不时有陌生的自己的声音插进几句话，导致他们两个总是声嘶力竭，争先恐后，想要比过对方，不可避免地将叙述搞得像一场意义重大的比赛。八号感到迷茫，他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某条程序出了问题，怎么身体一直违背意愿来做事？
末了，他们两个总算都安静了下来，布莱克向卡修斯递了一个简短到让八号都看不清楚的眼色，卡修斯竟然心领神会。
“做好记录了吗？”年轻精灵当即代替布莱克向粉色的赛尔机器人询问。
卡璐璐点头。
于是布莱克也轻轻点了点头，是与念出死者的名字时同样的幅度。他重新转过眼睛，凝望着两个海盗：“这段不必记录——最后一个问题。”
八号换气的动作一窒。他放弃了重启自己的呼吸，只等最后一个问题过后就是对他的命运的宣判。问题本身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屏气凝神中，布莱克问：
“谁创造了你们？”
〈未完待续〉

“……哈？”
布莱克显然没有问第二遍的打算，悠然地往后一靠，倚在一块被浓郁的黑雾包裹着的建筑残骸上，不再出声了。那些无疑是由他召唤来的黑雾注意到了他，试探性地向他靠拢，如丝如缕细细密密地缠绕上了他的手指，温柔得像是他的某个资深的爱慕者，极尽友善和谦卑。
“这个我们绝对不能说，”八号急急忙忙地摆手表示否定，“制造者！这件事在我们的意识里是被加密的！”
“那就有些难办了，布莱克好像确实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卡修斯用一根手指挠了挠额头，眼神飘到一边去，仿佛压根不在意海盗机器人的反应，脸上挂着一种单纯无辜的笑，“我和他一样，也很想知道。当然，你们不想满足我们的愿望……这是你们的自由。那样你们的使命和生命就要结束啦。没意见吧？”说话间他还眨了眨右眼，把一句威胁硬生生包装成了一句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您、您不要冲动……”
八号旁边那位的冷汗都要下来了——假设他有汗腺。“护目镜”赛尔捂着眼睛背过身，可能是心中某个观念正在分崩离析。
“真的是加密的！你们要相信我！”八号无法自制地扬起手臂大叫起来。布莱克有些受不了吵闹似的，微微歪了歪脑袋，他瞬间又不敢维持太高的音量了，只得嗫嚅着补充道，“……你们不了解‘加密’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把这件事说出来就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情……”
卡璐璐拍拍手，如梦初醒地插话：“哦，这倒和我们不大一样。我们的制造者很乐意我们谈论他们的事，基础程序里说在地球伦理观里，他们是我们的父母亲……”
“你才不懂海盗是什么情况呢！”八号惊慌失措地反驳她，“要不是‘加密’信息，隐瞒这件事对我有什么好处？”
“也是，海盗这样的存在有点‘反社会’，要是人类制造出来的，那发明者的麻烦就大了……确实不能被随便披露出来。”青蛙若有所思。
卡修斯抬了抬手，示意自己将要打断一下。他白皙的面孔上还是那副笑脸，听了这么一大段讨论下来仍未曾变动过半分：“这个先不说。你说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可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呢，你知道吗？或者，那只是制造者为你编排的一道程序……无意冒犯，只是，你们很可能正在把一个虚无缥缈的规定当成生存法则，毕竟，”
……机器人，就是容易被程序蒙蔽。八号听见了这个精灵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
“我还是不敢……”他踌躇不决，“的确没听说过具体会有什么事发生，但我们一直以来都不敢违背的东西……”
“我告诉你们！”他旁边的狱友像是终于捉住了存活的机会，赶忙举起手请求发言。
八号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看对方，看见一张写满了理所当然的脸——他气急败坏地从地上跳起来大吼：“你疯了吗？你知道把加密信息告诉他们会发生什么吗？你、你……”
他心里深知自己才没有表面显露出来的那般愤怒、恨铁不成钢……这都是虚伪的情绪，于自己没有丝毫好处。他只是在呵斥自己，而不是自己的队友，他不是发脾气而是恐惧着……他的内心开始动摇了，经过卡修斯的言语威胁和要命的“开导”之后，他有一秒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产生了“告诉他们”的念头，可是正如他所说，这件事说出来必定会招惹祸事，他深信不疑。他是那样拼命地想制止这丝动摇，然而再朝队友吼叫也无济于事，他只觉得自己的全身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强烈要求他把话说出来以求得一线生机，另一半则蜷缩在一旁，细声细气地重复强调一些源自本能、绝不能忽视的忧患。
偏偏狱友读不懂空气，愈发地急了，也对他吼出声：“能怎么样？我不知道！你知道？”
这十来个字把八号砸进了一道深渊。他有强烈的坠落感，明亮的夜幕在旋转着离他远去，气流呼呼地切割着他的漆面，刺激性的气味干扰着他的神经，使他头昏脑涨，能源液奔流的管线在颤抖，隐隐发痛——考虑考虑吧！他全身的零件在哀嚎。你知道说出来会怎么样？不知道，不知道对不对？！不说出来会怎么样你总知道吧！你不说，我们就要被捏碎了！还记得你队友的那具尸体长什么样吗？你莫非想死成他那副惨兮兮的德性吗？一咬牙一跺脚就搞定了！说出来吧！
“我……我也可以，告诉你们！”他依照自己内心的呐喊狠狠一跺脚，结结巴巴地叫。一地泛光的液体溅成了花，糊了他半边身子。
话音刚落，他还在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说，忽然眼前一黑，思维一滞，全身的动力都停转下来，什么都不知道了。
过去片刻，八号的身体才恢复运作。那感觉就像电脑死机，就像大队长把他们叫去开什么无聊又冗长的会议时，他一不小心打了个盹。八号觉得事情诡异，下意识地转过身想看看自己身边的狱友，图个精神上的慰藉——
他没能如愿。
他转不了身了，他不能操控自己的身体了。
不，别这样。他惊恐莫名，随后更是发觉自己连转一转视线都办不到，这令他手足无措到了极点。他眼睁睁地看着——哦，不该这样描述的——他僵硬地感受着，感受着自己的意识飘忽出了体外，在一个奇异的高度上俯视着自己的身体。
“自己”轻轻地笑了，那笑声的音调全然不似海盗应有的畏畏缩缩，反倒贴近应属于创世神的优雅与从容：“呵，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会告诉你们，我可不会。”

“你？”卡修斯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警觉地做了一个“退后”的手势示意赛尔小心一点，“你是谁？”
“这不正是你们的问题吗？”发声器里嗞嗞啦啦地响过了一阵，声音愈发扭曲也愈发透着一股沉重的磁性了，乃至已经完全听不出有被八号这号人物使用过的痕迹，“差——差不多吧，随便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嘿！臭海盗不要装神弄鬼！”青蛙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无名的声音可能是被吓到了，骤然沉寂几秒。
“我才不是……海盗。那些机器啊，塞满了程序的金属空壳，没有自我意识的破铜烂铁……你看看，这个家伙，”他干巴巴地重新开口，操纵八号的手指，重重戳在八号的胸口，动作呆板像个牵线木偶，“前一秒还想着守卫‘家园’，由你们恐吓几句就抛弃了道德底线叩首讨饶，你怎能将我与这种没思想的东西相比？
“它的每个电路板上都只写着‘生存’两个字，它除了活着毫无别的追求，它不懂理想不懂社会不懂宇宙定律，两眼盯着几寸见方的天空以为那就是它应该打理的全部……唉，给我个理由，我又怎能任由它被你们吓得招出来呢？对于不好用的工具，就应该把它的主导权时时刻刻握在自己手里边才是……
“所以，请允许我替它与你们聊聊吧！你们还想要问什么呢，精灵们——抛开那‘制造者’不谈的话？”
站在他前面的大部分赛尔和精灵都僵立着一声没吭，警惕着突然性情大变的海盗，心里多多少少明白了一些。只有布莱克的声音在一片静寂中分外刺耳：“你不是制造者？”
“无论是或不是，都无可奉告。”八号看见自己的眼睛弯成了笑的模样，那道大概是陌生的声音里也染上了笑意。对方这一笑，他突然想了起来，这种音色听起来十分耳熟……可不就是在他头脑中以“艺术家”形容着布莱克的家伙？当时的声音也如现在的一般扭曲模糊，听不出分毫真实感。
“你是地球人类？”布莱克又问道，话音紧咬着对方那因信号不良或是别的原因而发颤的尾音。
对方停顿了一秒，笑意不改：“喔，是的。”
“没有要问的了。”好像早就在心里准备好了问答台词似的，精灵还是咬着谈话者的尾音递上了自己的最后一句话，眸中闪过一道冰冷的蓝色光芒。
“那好吧，”那声音哈哈地笑了两声，“最后再说一句，赛尔机器人们听好——”他动作依旧生硬而僵直，抬起手，依次指过三个赛尔，一字一顿，“海盗是填充了程序的空壳，而你们，你们以为自己又是些什、么、东、西、呢？”
接着：
“砰！”
一声轻轻的闷响回荡在八号耳边，他看见瘫倒在自己旁边的、仿佛失去了意识的狱友全身猛然一颤，翻卷开来炸成了细细密密的碎片，如层次极繁复的花纹，比布莱克拆卸出来的那些碎片还要碎，炸到一半定格下来，溅出一幅壮丽悲情的画面。此时第二声“砰”响起，比起第一声来似乎要更实在许多，八号的眼前随之又是一黑——
再没有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了。
〈第四章 完〉

【第五章】
布莱克反应迅速，在第一个海盗爆炸时就一扬斗篷将飞来的金属片挡了下来，顿了一顿稍作思考，这才恍然地撑起幽幻之盾抵御第二轮子弹般在空气中穿行、一路发出爆鸣声的碎块。
真糟糕，在一片祥和的格雷斯星待了太久，连技能都不会用了。
卡修斯发出受惊的吸气声，后撤半步，连带着脚下的大块土石翻涌了两下才重归平整。赛尔们被护在幽幻之盾后面，随着翻腾的土地左倾右倒，几乎摔在地上。
“不行啊，”双属系的年轻精灵说道，“好久没有配合，我们的行动都有点不搭调了。”他刚刚也意识到需要防御，只不过布莱克比他快了一小步，这一小步让他的节奏有些散乱起来。
布莱克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又把目光落回一地碎片上面。幽幻之盾给它们披上了一层蒙蒙的暗色，恍惚间他注意到金属外壳与几滴液体的反光，就像树木枝叶间筛下的细碎光斑那样耀眼，让他突然想到光明种子和格雷斯星……他的格雷斯星。
“那个……那个说话的，家伙，”阿铁打用起了鲜有的犹豫口吻，右臂伸到背后，心有余悸地摸着两把短刀的刀柄，“他是人类吗？是什么人？”
他没收到答复。赛小息、卡璐璐和卡修斯心中也存有这样的疑问，因而无法解答，布莱克的关注点则主要在于爆炸发生的前一刻，那声音最后留下的一句：
“你们以为自己又是什么东西呢？”
这话与暗面的论点是出乎意料的一致，无疑是在旁敲侧击地指出一件事——海盗也好，赛尔也好，终归不过是机器人而已。
是机器便意味着他们不是有血有肉的动物，而是填满编码的金属空壳；他们不是有情有义的伙伴，而是使用着同一个系统的共生者，彼此仅是共享同一份智慧的一体；他们不是智慧生物，而是被名为“人”的智慧生物制作出来的工具，更能造成打击的现实是，在浩瀚广大的自然界里从来没有留给工具的席位。
说到工具，工具被制作出来总有用途。无论将这个词汇怎样变着花样表述，诸如“使命”、“目标”、“任务”和“生命的意义”之类，它的本意仍然是“用途”。如果说海盗机器人的用途，布莱克起初猜想那会是“阻止赛尔的一切活动”，现在看来也不是那么回事，所以他才对海盗的制造者感到好奇，想要看看那是什么样的存在；至于赛尔机器人的用途……很明显不是吗？为地球找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带回去。
而且赛尔机器人如今也完成了他们这项光荣的使命，正准备回去复命。
用过了的工具怎样处理呢？今后还会有再用到的时候吗？如果没有了要怎样处理呢？
……
一地碎片，混着液体，恰似林间细碎的光。
……
这些事情布莱克一直在想，自从第一次踏上赛尔号冰凉的甲板，他就一直在想。可是也不知是不是由于什么像海盗那样的“加密程序”，数以千计的赛尔机器人们没有一个和他想到相同的这些，还是时刻都在高高兴兴地计划着完成任务回归故乡地球……丝毫没想过回家以后的事。
布莱克逐一凝视过在场的三个赛尔的面孔，那上面多少都显示着令他堪忧的大彻大悟。他稍作思考之后，维持着神情自若的模样，就像刚刚的一切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慢条斯理地拍打拍打斗篷上所沾染的灰尘：“回赛尔号去。”他将提议念成了陈述句。“罗杰要着急了。”
卡修斯在皱眉。尽管这年轻的山神不常着重关注负面信息，但他大致从布莱克的神情态度上看出了一点蛛丝马迹，在内心琢磨着，顺势就配合布莱克招呼机器人们：“是啊，快走吧。这个事情……”
两个精灵同时偏过脑袋，打量焦糊味满溢的海盗基地废墟，还有爆炸造成的小片杂乱痕迹。
“不要告诉其他赛尔，对罗杰说就足够了。”卡修斯讲完了后半句，布莱克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赛小息的表情是不太乐意的，是一种透着幼稚气的烦躁，就好像试图理解一个高深的概念时被卡修斯的话音打断了思路。他带着这样一副不甘心的神情，抓了抓自己的脑袋，金属摩擦出让精灵感到牙根发酸的刺耳声音：“那个，还是稍等一会儿比较好，我们要查看一下还有没有其它……”
“没有。”
“什么线索都没有剩下，我保证。”
谁都能发觉赛小息的这个请求实则是想为他们创造静下来好好思考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能任由他们这样办……虽然无论再怎么阻止，“静下来好好思考的机会”迟早都会有，可精灵们还是没根据地一致认为这个机会到来得越晚越好——就连米卡也响亮地叫了一声以示附和。
“可是……”卡璐璐同样是满脸不服，卡修斯可以理解她现在的心情：就像是他还小、还不是诅咒之子、还有自己的族群的时候，一位中级精灵发现了一件决定种族存亡的大事，偏偏就是不肯让他知道。
“要么这样，布莱克，你留下一会儿，四处走走查看线索之类的吧，我带他们回赛尔号。”卡修斯恐怕三个赛尔机器人发现这个要求无望得到批准，会更加激烈地要求自己把那最后一句话解释给他们听，只好在这种局面发生之前就布置起任务来。
“嗯。”事实证明，即便有些生疏，他们之间的默契依然是存在的。布莱克立即同意了卡修斯的安排，甚至——卡修斯猜想——他这点时间里根本没来得及理解清楚这种安排的意义，就这样答应了。

果然相互间的信任是很有用的，它会使双方都感到……愉快，还有安全感。卡修斯的嘴角微微一挑，心里涌起几丝感激。
接着他连忙招呼赛尔们跟上他，为了打断机器人向来转得嗖嗖快的思路煞费苦心，迈出第一步时就开始闲聊，流露出要将几百年脑子里积蓄的话题全部抖出来似的认真神态。
布莱克目送着这个白色精灵携三个矮他一半的机器人渐行渐远，不由得庆幸不是自己接下了这个极需口才的任务项目，卡修斯毕竟是了解他的，从不为他安排他无法完成的事。
白色精灵瘦高的身形、更远处树林朝天伸展的枝杈、天空上纤薄的云彩，都被东方天边渐起的晨曦勾勒成剪影，映在布莱克湖蓝色的眼睛里，他忽然间觉得自己比一生中的任何时刻都像个观望者，只会沉默着把一切尽收眼底，却无法作出一丝一毫的表示，好像一个记录仪器伫立于某一角落，像在翻阅着一本宏大精美到难以理解的书籍，像他与整个宇宙分属不同的时空。
突如其来的孤独感压迫得他将要窒息。
那边的卡修斯已经走进树林，树叶与枝干截断了布莱克送他们离去的目光，原本在低声呜咽的风蓦地消失殆尽，无边无际的寂静飘然降落到他的头顶，震耳欲聋。
别走，不，别走！
这呐喊险些冲破了喉咙，他忍耐得几乎红了眼睛，堪堪抑住这股冲动。
这冲动毫无道理。待大脑冷却下来，他抬起手虚护在被情感冲击得隐隐作痛的心口，偏过了头扫视身边景象，看见漫了满地的机器的“血”随风震颤出细小的波纹，仿佛是质疑着他瞬间的失态。确实毫无道理，对于他而言……对于在光明圣坛给自己关了数十载禁闭的他而言，还有什么样的孤独可以如此影响他呢？这种强烈的情绪，不应该是属于布莱克的……
等一等。
也许就应该是属于布莱克的。
有个词恰可以形容他此时内心的感受：醍醐灌顶。有一大部分是恍然，一小部分是“严肃”，也就是进行凝重且费神的思索时，缠绕在心中的那种情绪。而这两者中间，还混杂一丝明亮的欣喜。
他环顾四周：遍地的“血液”向他所在的地方流了过来，这是由于地势；浓密的树叶沙沙作响很有节奏，如同某种伴奏乐器；还有太阳，刚刚从树梢放出一缕用光明织的丝线，透亮晶莹发出冰般淡蓝的光，因空气的折射而弯曲了很小的弧度，呈现出钩子的形状，也不知它企图从黯淡的地面上勾取什么。
一块方方正正的、难以看出原本所属部门的黑色金属吸引了布莱克的注意。它或许是比较厚的门板一角，或许是某间屋子里的办公桌，或许是整个基地无声地分崩离析时翻起的一块地板，这倒不值得仔细思考。有用的信息是它的高度合适，正好与布莱克的腰际齐平，于是布莱克将它当做座位，坐到了这块金属的边沿。
他听见风——近在咫尺的吐息，抚上他苍白的耳尖。
我需要找一个……
灵魂，谈一谈。
他想着，闭上了眼。
〈未完待续〉

布莱克很少做这种事情，潜入自己的精神世界什么的……谁会做啊？哪怕是以精神能力见长的超能系精灵们，多半也不会有事没事闭眼进自己的脑子里消遣。
一是因为无趣，二是因为危险。
这种活动，有些精灵称其为“冥想”，即是凭借着刻印在本能里的不知什么力量，窥视到自己精神的具象化——通常是一片空间。在非常久远的以前，古老的高阶精灵中间曾经流行过一阵这样的娱乐，最后有些精灵领悟到它对身心素质恐怖的负面影响，这样操纵力量的方式渐渐被进化所淘汰，除了需要以精神评定能力的超能属系种族，很少再有精灵保留它了。
在“具象化”的大脑里，时间观念淡泊到无限，五感全部用于关注这片空间而无暇顾及真实的外界，传说所述的事件中没少有在冥想中被偷袭身亡的惨剧，更有甚者一不留神就在虚幻的精神世界里沉溺了数十年——这种东西，对身心没有负面影响才怪。
可它在精灵的基因中还保留着一丝痕迹，尽管只在精灵的神经放松时才显现，还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淡化，但总归是存在着的。如今精灵把这丝痕迹叫做“梦境”。
暗影系精灵布莱克，从本质上说，他既没有超凡脱俗的精神类能力，也并非遗传了远古时期的血统，他为什么会拥有“冥想”的资格，这个问题就连他自己也答不出来。
他也想寻找答案，当然了……但不是此时。
此时他站在光明圣坛的中央，这里的黑夜是前所未有的浓郁，有着一副吞噬宇宙的架势。他抬起眼去看头顶，零星的星斗被挤在一团一团的夜色中，勉强放射着微弱而苍白无力的光。
记得上次——几百年前吧——他来到这里的时候，还可以清晰地看见星云，就像漂浮在高空的紫色光粒，华丽、高贵、值得敬仰。
“出来吧，”布莱克开口，语句间涵盖着不加掩饰的疲倦，他因此而微微惊讶了一下，“不要躲在角落里了，我有话问你。”
远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嬉笑，尖锐稚嫩的音色如同孩童。那声音说：“把你的身体丢在外面，没关系的？恒星已经看见你了，她会把你变成一束火，变成一只萤火虫，变成另一个恒星……”
“出来。”布莱克重复刚刚的要求，没有一如既往撑着冰冷僵硬的表壳，而是仅保留下最真实的那部分冷静神色，眼底甚至闪过一丝对他而言过于鲜明的无奈。
要是有认识他的某个赛尔或精灵站在这里，旁观他的一举一动，肯定会感叹：比平常“有血有肉”多了，这可能是个假的。
“哈哈，我不，你把我怎么样？”围绕着布莱克的暗影元素以很活泼的姿态波动了一下，“我在这里无聊死了，来陪我玩捉迷藏好吗？”
思考了片刻，他带着矜持的笑意眨眨眼睛：“无聊，说得好。出来，否则我就离开。”
“你这很——很不道德啊。”
在布莱克面前，紧凑得没有一丝缝隙的黑暗间突然伸出一只手，黑色皮肤、纤长的五指，手背上有伤疤样的暗紫色装饰。这只手试探地曲起食指，转动着手腕把周围的虚空逐一叩打了一遍，又缩了回去。
原地站着静候两秒，布莱克看到面前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缝，洁白的颜色填充其中，耀眼又突兀得险些晃了他的眼睛。一个瘦削高挑的身影在正中央，吃力地用双手撑住裂痕边缘，纯黑的披风包裹了这个身影的身体，与白色背景形成强烈的对比。
“威胁，嗯哼？”
裂缝中的身影轻飘飘一步跨出，已迈到布莱克的面前，洁白色缝隙悄无声息地合拢，使他们两个又置身于黑暗。
布莱克垂下眼睛。
对方离他太近了点儿，几乎与他额头相抵。
第二声笑的声音掀动气流，使他的睫毛微微一颤。在这个虚假的光明圣坛上，第二个灵魂抱起双臂，瞪大鲜红的双眸，做出夸张的惊奇表情：“天啊，稀客！你竟主动来找我，我能不能把你留在这里不让你走？”
布莱克的暗面，常年拿不到控制权的灵魂，在精神世界里的形象和布莱克一样体态修长，脸色是独属于死亡的惨白。他同样身着斗篷，只不过颜色要更深几度，是沉重庄严的黑色。
而在他那两只明亮的眸子之中，显露出的神情可一点都不沉重庄严。玩世不恭，疯子一般的乐观，时刻都想着莫名其妙的事情……一如既往。
“没有意义的设想，不要说了。”布莱克忍不住又皱起眉头，语气倒是十足淡定，无需掩饰，一点不因谈话对象的不可理喻而着急。
“那你给我提供一个建议好啦，有意义一点的那种，”说着话，暗面伸出手摸了摸布莱克搭在颈侧的几缕长发，十分乐在其中的模样，对眼下的谈话却漫不经心，“你又想要我说什么？”
布莱克斟酌措辞，没有打算躲闪另一个自己探究式的触碰。纵使曾经相当不满“另一个布莱克”的无礼行为，现在的他也早就可悲地在对方日复一日的言语纠缠下，对这家伙的独特风格习以为常。
“你影响我？”他最终这样问道，“刚才有一种很强烈的情绪……干扰了我，是源于你吗？”
“啊？什么？”暗面放下手，倒退一步，作无辜状耸起肩膀，“我哪敢？你必须要知道的是……等等让我回忆一下……大约是前年，大前年，三年前，还是三十年前呢……噢对了，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后不久！”

组成光明圣坛的亮紫色金属震动起来，颤抖的幅度刚巧足够看见，伴随着震颤有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如有某种玻璃类的东西在破裂。暗面抬起右手掩住了嘴，又像得意又像茫然地朝布莱克一挑眉。
说话声闷闷地从指缝中挤出来：“我那时不是借用了我们的身体嘛，你不是又抢了回来？你估计已经忘记了吧，那时你可恼火得可怕，自从那天我就再不干涉你的行为了……我很在意你的感受，布莱克，而且还有一个小原因……你的力量也足够压制住我了。不，假如你的情绪不正常了，怎么也不可能是我搞的，你不如去怀疑一下赫墨斯，我早觉得这个小鬼不对劲了，他的技能实在是……”
布莱克示意他打住，于是他乖乖地（暂时）保持安静。
“只可能是你，我没有那样的情感。”布莱克本想看看暗面的表情，可惜那太费力气，而他实在是有点累了，再加上思想的贴近令他无需视觉辅助就能获知大量信息，像是暗面马上又要开始喋喋不休，像是这个灵魂面对他的一再质疑正试图伪装出不耐烦，像是那双鲜红的眸子里实则盛满了愉快——暗面太喜欢和他说些没意义的话了……他理所当然地放弃了这个选项，自顾自地看着周围。圣坛下有棵枯死的树，黑气缭绕在枝头。
“万一你有怎么办？”暗面不耐烦道，藏起一时间被看穿的窘迫，响亮地拍了拍手，眼角眉梢尽是不满，“不要总把问题推到我身上！是啦，我是可以影响你的情绪，但你相信我没有那么愚蠢——我怎么会做这样，这样……你一眼就能看穿的事呢？是不是？”
胡搅蛮缠，只是想延长现在的谈话而已。
布莱克确定了对方这样啰嗦的真实动机，由此忽然感到哭笑不得。
还有不安。
布莱克觉得，事态好像在脱离自己的掌控，这主要体现在暗面如此地乐衷于和他交谈，不惜使用任何无理取闹的论点，而他的暗面本应是一个争强好胜的精灵，现在却这样……让他无法理解。
不能理解就是脱离掌控，脱离掌控的事情是危险的，他想，所以我不能在这里待下去。
由“冥想”中醒过来不需要几秒，通常只在一念之间。布莱克只是想到离开，周围的景象就迅速地淡化消散，由他的视野中飞快撤离。暗面多少察觉到了什么变化，先是一愣，接着前所未有的惊恐攀上了他毫无血色的面庞，亲眼目睹宇宙末日时的恐惧也不过如此，完全看不出几分钟前，这个灵魂还笑得开心无比，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初级精灵。
“不是吧？你这就要走？我们还没有聊几句！”
起初的几个字，暗面还可以控制自己的音量和音调，但说到后半句话他实在无法冷静，一字一顿渐渐拔高。
“我从你这里了解不到什么了……”布莱克的答复近乎淹没在他不知所谓的嘶喊里，仍然是该死的清晰，每个音节都递进他的耳中，被他的思维又放大几倍，在光明圣坛上回荡一周。
“别走！”
布莱克那双蓝色眼睛中闪过隐晦的、意味不明的色彩，视线从始至终未曾抬起，未曾和另一个他有一次对视。
“别走，不，别走！”他的喊叫焦急得快要忍不住染上哭腔，“你知道，你知道的……我即便投影到现实，自己也还在这里，我没有离开过，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你怎么忍心让我孤身一个待在这片荒芜的地方？求求你了布莱克，看在我们相识这么多年的份上……”
“你……”深深吸了口气之后，从这个世界里消失的前一刻，布莱克终于抬起头给了暗面一个注目。他发现对方的眼睛亮得像在滴血，于是又别开了目光。
“……你有时间，就找我说说话吧。”
他睁开眼睛。
炽热的日光刺入瞳孔，树影斑驳投在他身前的地面，机器的血有些已经被炙烤得干涸了，其它情景都和他闭上眼时无二。
耳边似乎还有虚弱的低语。
「我恨你，布莱克，我恨不得杀了你才好——
「恒星……恒星看见你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