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空山鬼泣】

烟尘漫尽红莲舞
坐闻空山鬼泣鸣

“阿策！”
李轩站在白石溪头的水里。秋色才入江南，翠草未凋。溪水还未冻上，秋风一吹，波光粼粼，也煞是好看。
但虽秋不冻水，水可冻人。
踩在冰凉的水中，李轩的脚一会儿便开始泛白。
吴羽策连忙跑过去，用手中篮子接过李轩扔上岸来的鱼，又紧蹙着眉头把这位便宜师傅也一同拉上岸来，连忙回了楼阁。
费劲将其摁在炉火边上，放下篮子，吴羽策粗略将手在衣摆擦拭便去捂李轩那冻得白透青的脚丫子。
冷得如同寒冰，仿佛不觉一丝温度。
他抬头去瞧李轩的脸，连嘴唇都冷的不见血色。“你真当不曾心疼过自己！”吴羽策顿时火上心头，一手撒开李轩，站起来背过身去不去看他。
任凭李轩在他身后一声声讨好的“阿策”叫。
是了，他哪是他师傅。
他不再唤他“徒弟”，他未曾唤过他一声“师傅”。
当年李轩赖他留下做徒弟，如今他不再是他徒弟，那便就再留不住他了。

身后的李轩见吴羽策背过身半响不应自己，心中暗叫不好。阿策不是......真生气了？思及至此，也不顾赤脚，踩在了更冷三分的石面上，取下自己肩上披着的外衣盖在吴羽策身上，从后面拥住他。还用额头在吴羽策肩上蹭两下：“是我不好，阿策莫要生气。”说完还似偷了腥的猫狡猾地笑笑。
可这次吴羽策没有挣开。
“李轩。”他也没有转过身来，只是背着李轩叫他。
李轩楞了一下，收紧了手臂。
“我该下山去了。”
.......空气霎时如同凝固一般，拥着自己的人没吱声，心里泛起了多大的波澜，透不过那层衣料，传不到彼此的心里。
“好。”
李轩放开吴羽策，退了一步。
吴羽策回过头去，李轩已经走到门前，推开门，回头眯着眼冲他笑：“我去给你收拾点东西。”
似乎吴羽策只是同往日下山买粮采药去。
他自顾自地走出门去，留下吴羽策在屋里。又一阵风吹过，将四周的树晃得沙沙作响，吴羽策才仿佛醒过来。
抓着身上披着的外衣，他记起李轩是赤着脚出门去的。

甩起马鞭，一骑红尘掀起，又落回地面，融入泥土，再不见了。
李轩站在烟尘里，看着吴羽策驾马远去。手中攒紧了方才被塞进手中的剑穗。兀自地笑笑。
张开手掌，毒纹自手心爬满了指尖，稍一做拳，牵动十指，便似是要痛到心里。
看来今日一别，往后怕是再不相见。
遥望着匆匆而去的背影，李轩忽然希冀起一个回眸。但直到那身影在尘雾中全然散尽，吴羽策都不曾回头。
真当如此倔？罢了。李轩摇摇头，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可笑。
他看不见吴羽策攥紧缰绳的泛白颤抖的指尖，吴羽策看不见他踉跄的背影与游走于他全身随时会夺去他性命的毒纹。

寒风卷起衣裾，任黄叶飘洒。
那一年落花还在，人已天涯

前缘既断，便再无求。
他年君归，我葬南丘。

一方江南有多大？
不过我煮一壶新茶，你踏新叶采一束桃花。烟雾花叶间，隔了多少个春秋。
春雨打落了叶苞，黏在青石阶上，又粘上行路人的鞋底。盖才捷在这稍显陡峭的石阶上小跑着，似乎有用不完的气力。吴羽策感叹如今的孩童怎么这么有精力，一边稳稳地跟在盖才捷身后，一边出言提醒：“才捷，慢些。”
男童踩着轻快地步子，领先吴羽策有七八阶远，闻言回头冲着吴羽策做鬼脸。“是师傅太慢啦！”
这小子。吴羽策微笑着叹了口气，一仰头发觉那孩子又蹿远去了，连忙抬脚跟上。
小道两旁的树似乎比昔年还绿上几分，石阶上也生出不少青苔。枝杈间偶穿出几声鸟鸣，清脆的声音一如当年。
李轩这几年应当是没怎么下过山来。他是非得住成野人才欢喜了。吴羽策有些头疼。
不过他这么多年再未同李轩联系，这次回来怕是算个“惊喜”。思及自己那个便宜师傅一脸惊吓多于惊喜的神色，吴羽策不由轻笑。
待到站在那扇漆色斑驳的门前，吴羽策才想起紧张。敛了一掌心的虚汗，摁在盖才捷肩膀上的收微微发颤。
在怕什么？有什么好怕？

马蹄杳杳似是踏在心里，绕在耳边还未散去。没有回望的那一眼，是谁欠下谁的一笔。
那棵最贴近院子的树，如今已亭亭如盖，多年前李轩在树干上刻下的痕迹，约莫是藏到枝叶交错间去了。
红莲败了，池水干了，楼阁断了根梁子，在岁月的侵蚀里苟延残喘。
吴羽策突然觉得好笑起来，当年自己下山，把他落在这儿三年五载，如今他归来，李轩又落下他，落下这个院子，不知溜到何处去了。
如此，算是扯平了罢。
霎时间，身后的楼阁不知是受了何种力量的增负，开始晃动着，木板间碰撞发出呻吟声，长梁终于受不住，从中间断开，砸到地面上。
一片尘土飞扬中，盖才捷从一块轻木板下钻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被厚布紧裹的“长棍”。
小牛犊子也不怕砸，拍拍灰，一溜烟跑到吴羽策眼前，把“长棍”递给他。吴羽策先是心有余悸的揪着他检查一遍，才去揭开那层厚布。
露出里边的东西，吴羽策愣了愣。
这哪里是长棍，这分明是李轩的鬼剑。

只是剑身蔓着一条长而明显的裂缝。
剑同主存，剑毁人亡。
双手不由自主地发颤，险些让锋利的剑刃划伤。
盖才捷也慌张起来，又不敢动作，拽着吴羽策的衣袖喊他回神。
春过花落尽，江山如故。
来年花开，已不是此时的花。几年人归，寻不回旧时的路。

最后，吴羽策还是带走了那柄断剑，失了魂般的回了虚空阁。
那个院子，也被虚空的弟子给封上，再不许旁人进。一年后，虚空门派又迁到了那座院子。新修起的楼阁落在原先的断壁残垣上。院子被细细打理一番，旧门又漆上新漆，池子里引入溪水，依旧种上红莲。
一切都是本应该有的样子。不过阁中弟子来往间，给院内添了许些生气。
至于那断剑，吴羽策是贴身佩着的。
几近崩溃之时，他又忆起那串剑穗来。李轩留下鬼剑，但未将剑穗一并置下。
这似乎是最后的稻草。

夏至，池中的红莲同记忆中一般妖冶。树木茂盛，林中时常瞧见鸟影飞舞。
夕阳映着天边的云霞。一杯向晚的茶，茶香氤氲间，谁拨开江南的烟雨走来，被霞光模糊了容颜。
有些倦意，便阖上双眼。
朦胧间有人来过，举杯抿一口新茶。指尖抚上眉头。
惊坐而起，却只有晚风吹过林间。
洒了一地月光如水。
风声呜鸣，似同鬼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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