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超过二百日都有降雨的地方,定是一座暧昧的气氛之城。
人与人之间,较之黑白分明的亲密坦率,我更偏好含糊的趣味。就似某个初夏的梅雨天,小房间里的空调开了很久。同住的恋人用雪糕棒捅捅我的背,问:“你觉不觉得有些冷?”
“嗯,好像是有些冷呢。”我点点头,但遥控器被我丢在有点远的地上,于是人先躺平,伸脚过去,用脚趾头按掉了红色橡胶按钮。
我躺在地上对他说,过不了多久房间就会闷得要死。他说也是,随即从地上爬起来打开窗户。鼻腔里霎时钻进了某乐队十四秒PV里草坪的气味,膨胀放大的雨声像喝醉的鼓手敲出的乱糟糟的鼓点。他仰起头说了些什么,但言语被埋在雨中,我没开口问他说了什么,他也没再重复,也许这话一开始便并非想说给我听。
唯独在漫长潮湿的梅雨季,才有这等粘腻温暖的暧昧。
而在我长居的北方,记忆中经历过的最多雨的那个夏天是2009年,第一场雨来得格外突兀暴戾,希腊海岛上的暴风雨大约也不过如此。正午时分,天色阴暗下来,仅是阴暗下来还不够,只用来几分钟,天空就彻底变成同黑夜无二的颜色。雨衣雨伞全体派不上用场,只要出门必定会要从头湿到脚。我在学校宿舍换下湿透的衣服,那时候,我确实感觉到有某种我无法准确形容出的东西同雨水一并进入身体。心同城市之间的界限被模糊了,它们被大雨洗过,有扇通向某个未知之地的门在世上某座高架桥下静静开启。
干燥的城市和直白的人生经验总在剔除幻想并毁灭惊喜,同时制造绝望和恐惧。于是人开始制造幻觉。雨是我天然温柔的致幻剂。梦中不沉沦,醒后也不痛苦。
我想我要有自己的房子,在一个有梅雨的地方。
房子在二楼是最好,一个小客厅,一间大卧室。卧室里四面墙贴了米白色的壁纸,有个漆成青绿色的储物架,上面摆着四个花盆,栽种着小的仙人掌。花盆的颜色分别为萱草色、蔷薇色、菖蒲色和山吹色。书架上的书堆满了,随时会与人交换来看。我喜欢的男生就在离我家五百米处的便利店打工,我趁着雨停的一点时间出门去那里买肉酱面,趿着木屐下楼时遇到住隔壁的永远笑眯眯的老头子。
我同他打招呼,问他,明天还会不会下雨啊。
他说,啊,会不会呢,也许不会……但还是会下的吧。我想一定还会下的。
我说也是呢,还在梅雨季里。
你们年轻人应该不讨厌雨吧?年轻人不会因为雨天这里痛那里痛——哎,对了姑娘,你们年轻人明白这个,来帮我看看我这手机该怎么弄才能和人视频对话——
这位老人的儿子给他买了这部手机,大老远通过快递寄来。他三十余岁,一个人在北方工作生活。母亲去世,没有恋人。他们父子大约在南北两头品尝相似的孤独,一处寒雪一处雨,一处烈风一处晴。
这个晚上老人来找我,要我帮他将雨声录下传给他的儿子。我将手机举至窗边调出录音程序,绵密雨声滴滴答答灌入手机后传送至遥远一端。几分钟后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短信中说他正坐在浴缸中,被热水被子抱着,耳边响起雨声,就像是在家。紧接着是一段音频,哗啦啦的水声混着橡皮鸭子的叽叽声,这应是用手拨弄浴缸热水发出的声响。
我多爱这般适可而止的亲情,遥遥相处,互不干涉,雨声问候,水声作答。
那一瞬间,我极想拥抱这声音。
因为长时间的降雨,人们基本都会自己随身带伞出门,便利店门口放着的伞便无人取用。我坐在高凳子上一边看着地上的水洼一边等穿绿色工作制服的男生下班。今天是我们交换书来看的日子。我给他一本《深河》,他给我一本《且听风吟》和店里卖剩下的一袋面包。
“面包虽然很多但没有牛角包呢。”
“这个嘛……好像牛角包一般都不会卖剩呢。”我忘记他然后说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说,也许说了却被雨声吞没,也许我听见了,但雨声洗去了我的记忆。无论如何都有雨声在那里给我推卸责任。这么说来,雨声这东西,大约也吞去了不少恋人的告白吧。
下一周我们将书归还给对方,再交换新书。《且听风吟》的第53页里写到一件寄来的T恤,其样式直接用儿童画那般的图像表达。我说原来小说可以这么写吗,还附带插图。他说这是不可思议的小说家和不可思议的小说,说罢举起手里的牛皮纸袋,对我一笑,还有不可思议的卖剩下的牛角包。
我想我该因此爱上他。我们会住在一起,将我小房间的地上铺满杂志、唱片、充电器、遥控器和易拉罐。我们养一只黑猫,脖子上系了红色蝴蝶结,为它起名叫阪本先生。我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和猫一起玩他的T恤,直到他问我是不是觉得冷,我才用脚趾关掉空调。房间里用不了多久便闷热不堪,然后他站起来打开窗户。
雨声。
铺天盖地的雨声循环往复。
我无数次幻想我该拥有这样的雨和这样的爱。
我想我对这琳琅人世并不绝望,这世界有光有暗,我们都倾向于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任何判断都主观,任何明了的言语都是偏见。所以我将半颗心置于世间,半颗心留给自己幻想。我隐隐觉得,仅有雨中的城市才是城市的原貌。它的一切都被模糊化,所有尖锐的棱角都缀上圆润的雨珠。它静静地存在,没有真相。世界被雨冲洗,同时给人洗礼。它默默看着人们对它那五花八门的定义,永远微笑相对。
双眼所见皆非真实,唯独不死的心构建出的图景,那绝对虚幻,亦绝对忠诚。我相信,心灵宽阔的人,总不会让自己轻易落入困境。
我用半颗心在每个雨季令自己堕入一幅涂鸦。米白色的房间里咬着雪糕棒的便利店少年,名叫阪本先生的黑猫,隔壁的独居老人,永远晾不干的衣服,絮絮叨叨的生活琐事,在雨天骑车冲下斜坡,没有挡泥板的山地车溅了一后背的泥浆。
这轻薄却生机盎然的幻觉一次次光临温暖我的生命。当我无力走遍世界去体悟生活的质感的时候,新的雨仍旧会一如当初那般雀跃通透。为此,我无论如何都对这世界心怀感激。它总会恰到好处地赐我一场雨来安置我不安分的半颗心,那里有不旧的家和不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