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檀方桌上已经摆了四个精致凉菜并一瓶招牌梅花酒，我独坐桌侧，却没有动筷的意思。百无聊赖地将桌上的月白釉杯勾在手指间把玩着，忽而停下手上动作，起身，看向推门进来的左侍。】大人要我好等。
【抬眼示意挑帘的小二。】上菜吧。
【早上一进门，就发觉部里的气氛不同寻常。自从那日户书查账铩羽而归，几天都没见着什么动静，户部这壶热水也就慢慢凉了下来。谁知今儿户书冷不丁地塞进了新柴。今儿一早，户书以雷霆之势将云南山东两司的主事郎中调补到司务厅去了。看着是平调，其实是从盐漕两大司调到文书闲职上。不光这两位愕然无措，其他司官也都人人自危，这壶凉白开一下子滚烫起来。】

【接到墨尔哲勒的帖子时，就大概猜到了他的来意。咱们顶头的上司不肯消停，非得折腾的上下都换一换血，掉一层皮。你说，是作壁上观等到火烧眉毛呢，还是反烧一把火，大家对着烧，烧够了，也就消停了】
【我不知我是前者还是后者，可墨尔哲勒，想来是有定夺了。不是官衙之中，随意的一抱拳，而后就撩袍落座，看一眼菜色，笑起来】无所慑畏时靡争，酿为我醪淳而清，复临兄，好酒啊

【眼神微微一亮，心里先定了七八分，当着小二的面，只是笑道。】
酒是好酒，只是清有余而淳不足。暑气才起，我不敢喝桂酒，怕上头，您就将就将就，凑合着喝梅酒罢。
【小二退出去后，顺手拿起酒瓶，玉色酒液潺潺入杯。】
前儿新来的理事查三库，帐还没看先要到库里点库存，下头的兵吏以为要查他们的错漏，纷纷找人说情，也是好一场闹剧——

【同是户书心中的“马佳党余孽”，当着左侍的面我也懒得遮掩语气里的戏谑。】理事大人是把好刀，户书哪里舍得他杀几只老鼠。果然老鼠无事，猫先遭了秧。
【端杯示意。】您请。
【饮罢复又言。】拜帖雪片似的往户书府里飞，人人都想着除旧迎新，您倒真是念旧，还来赴旧人的旧宴。

复临兄，年纪轻轻，喝点酒上头怕什么，只要不误事，该怎么痛快就怎么喝
【捻下花生红衣，往嘴里一丢。看他给自己倒酒，也很受用。后边的话也自然都收耳中。】
【户部这些天闹腾的，衙里头都要没地站了。上头那位，话是说的漂亮极了，下起手来却也不含糊。这刀举起来，怕就要落到我那些昔日同僚头上，呵笑了一声】他们也是蠢的，这还不等真给捏住了，一个个反而抢着要露出马脚来给别人看

【上头那位想做什么，我们心里都透亮着。无非是担忧着摆不平这笔账，贵州那边有什么风，又吹过来，把这户部的摆设，都吹整回原来的模样。】
【他提新旧，我想起那日堂上，那位当着大阿哥的面对我等的敲打，当下虽表诚心，可也难保他最后不起意剪除。既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就别怪我，看人下碟】
【共饮杯中酒】嗨，要说你复临兄是旧人，我又何尝不是？这户部啊，也待了这么多年，哪能轻易就挪窝呢【手往心口一指】舍不得啊

【搁下筷子，会心一笑。】能共兄台“同旧”，复临与有荣焉。
小二，来一壶桂酒。
【桌上二位旧日里私交泛泛。可是两杯水酒，一个旧字后，这气氛就与进门时的客套截然不同了，下面的话也就好说了。换了喝烧酒的瓷白小盏，先干一杯。】
您说的好啊，舍不得，我进部的时候不长，也知道六部里头咱们这里是闲事最少的。这一朝变天，外头还没动静，部里先内耗起来了。若咱们再不抖擞精神，往后还不是任内府拿捏。

【换将上来一壶桂酒，对酌虽怡情，可大心思还不在这银樽中。话从客套说，论却是从旧人起，说到这儿，才是今儿这一席面的意思头】
【夹了块烧鹅，搁在碗中不急吃，又斟上酒】若不是那帮犊子，做事忒不地道，户部又怎么会是现在的样子。下面人不过依章法办事，现在也自危起来，连复临兄你都……唉。
【喝半杯，酒下喉头是柔，可再往下，就有些灼人】咱们的新官，这三把火，要是再烧，可就要烧到眉毛上了，也不知复临兄如何打算？

这事儿我想过了。
【放下酒杯，将那盘烧鹅单端出来，搁在两人之间，从筷筒里捡一只新筷子点在上面。酒过三巡，眼神反而没了开始时的倦怠，变得清亮起来。】
明大人是户部堂官，掌控人事升降，单此一条就已经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把鹅头立起来摆在一边，又将盘中所剩的七八块烧鹅拨到那边。】

明大人是翰林出身，伴驾的日子也不短，想动他的椅子，眼下是不可能的。
【筷子轻轻点在鹅头上。】
不过这位大人也有他的短处 ， 他来的日子浅，不通部务。
【顿一顿，抬眼看他。】您想，若是现在圣上交代给户部一项差事，那位现在领不了衔，您在户部是尚书后的第一位，又是散馆就进的部，由您领衔是不是名正言顺。
若您领着上差——
【那筷子伸到鹅肉当中，将那一半烧鹅拨到另一边。随手掷下那支镶银木筷，仰直身子。】
形势一变，接下来，就看人心了。
【人心易变呐。】

【一盘烧鹅，成了我二人棋子，我且作壁上观，全看他如何翻覆这一局。】
【抽丝剥茧，说的倒是在理，只不过说到底就是一招罢了：在户部将咱们的大人架起来，架到他手再伸不下来的高度。可这样的局面，要多少人抬轿？首一个，我得站出来，掂量着我的镂花珊瑚顶带，够不够分量】
【但是，扪心自问，我真的不想这样吗？】

【长眉扬，极认真的夹起碗中的那一块烧鹅，打量了片刻，这才果了口腹。慢慢的笑起来】复临兄，胸中自有丘壑啊
【墨尔哲勒要的我不过是我点一个头，又想起那日陪明大人查账，他最后离开的那句来日方长，心底忽然有一阵压抑不了的激烈。举杯自顾又喝了一盏，喝的猛了，似乎醉的也真切，慢吞吞说话】
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且看来日——【眼一眯，转而看他】我为刀俎。

【抚掌笑道】好！
为鱼肉成刀俎，当浮一大白！
【趁着一点酒劲儿，弃了手边小盏，翻过梅子青茶碗，倒下大半碗酒来，仰头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