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高高，似乎连花木的影子都被晒得蜷缩不展）
（好在这会儿正流连忘返于静怡轩的游廊里，风清意凉，早将额头一点薄汗吹走，手心里一柄轻薄小扇，柄下那一朵芙蓉花的石榴石扇坠儿被廊里风吹得直打旋。）
（前儿，偶然一瞥，才发现游廊绘砖上的人物花兽竟有典故，横竖回阁无事，也便细看起。眼前这个，看完了，才发现是佛经《大正藏》里记载的一个小故事：金毛狮子，挺有意思的）

【我自慈宁宫出来，只想透透气儿】
【遂将多余的随从悉数遣退，一如往日，只身往园中去。楚天万里无云，孤鹜高远，行过而无影，或许亦如我，来去此生，不必为人铭记】
【秋日里愁思，是总也剪不断的，我无心纠葛于此，只慢自枫台间踱步，无须什么陪伴，也不带一点目的——瑟瑟秋风在畔，伴我穿过游廊；几只惊雀扑簌，自替我引明方向】
【然后，我便这样走走停停，在游廊的尽头，遇着了秋日里的一点明艳】
【步履极轻，悄悄然我已立在那明艳身旁。眼波循着她的，一并落在那明彩绘砖上。我虽于佛家未得多少领悟，却也已然瞧出砖面上所画何物。一时清音径起，恍若婉婉温玉，遥来一闻】
这，应是坚誓罢？

（来人近时，她衣裙间香气泄露了芳踪，俯眸看影，弯唇一笑）
是吧，纵然是自己对自己许的誓。（旗头边垂下的长长的锦丝无声滑过肩上绣的芙蓉团花，已是转头看她，明目对上的是一双漆黑如潭的眼睛，那里头似乎什么都有，又好像空空如也，唯映出一个我）
前儿还有九色鹿的故事。只可惜，说出口的誓言常常比天上的流云还要容易变幻。
娘娘可曾听过，民间调侃“誓”之一字的新说法？
（这边说着，福身问安）

【她不同于她们，这是我见着她时，不知打哪儿油生来的头一个念头】
【或许，是因她这一张怯生生的面孔。彤庭已许久未入新人，纵然群芳再好，怕也总有瞧倦了的时候。所以，她于我，于天子，皆是一份新鲜】
【又或许，是因她教我对这偌大宫壶重燃起一点兴致。游廊里荡着几缕风，而墙那畔的秋海棠，隔着月亮门映着不争艳的一点红。我对此间一切再熟悉不过，因这四年来，我常常自这穿廊下行过，可饶是如此，我却从未曾留意过这满墙琳琅的砖画】
【直至今日，直至今时】
【我荡开了袖角海棠，半将她虚扶，荔腮生暖，只笑】誓？那你不妨说说，是什么说法？

（她和气来相扶，花叶沙沙，绸袖窸窣）
（浅浅的卧蚕是一双弯弯的月，未语人已似笑，边随之起身，边偏了梅腮）娘娘先恕温特赫口没遮拦才好。
（与她方初见，未曾造次直接于她手心写，只扇儿开，桃红的丹蔻于扇面上轻勾字儿，徐曼说着话）上折，下言。故而有人调侃，誓为打折之言。（想了想，莞尔道）其实，说来，倒与正统解析亦近了，《六书统》中道，从言从折，以言折其罪也。

【秋风解落了二三叶，也一并将她曼语送入耳中，刻下她这话，起得颇有新意，教我亦不由想再探一番究竟。眼风递去，脚下莲步又起，二人遂于游廊间再行】
世人不肯推心置腹，便誓以言辞共相约束，以此为信。可话说来，玉漏在移，人心在变，世上哪有一成不变之事，更枉论说出口的话了——
【远的不说，便说这一墙的彩画。九色鹿为救溺人，疲惫至极，却也不图分毫。鹿之所求，不过莫使人知它在何处。哪想，舍命之恩却仍抵不过君王募重，人心蛊毒】
【凉薄者，人心也；无常者，亦人心也。溺人终究出卖了九色鹿，可幸在鹿乃天神，得以神力化险为夷，化身而去。但，若换作一介凡胎呢？】
【我委实无心去想，只将话又引回到那砖画上，螓首轻偏，丁香半吐】就连九色鹿不也在叹么？人无反复，不如负水中浮木。

（拢扇与她行，廊外秋色艳胜春光，梧桐片斜，菊香清淡）
世间既有溺水人为了区区金沙，背信弃义，自然也有金毛狮子，生死在睫，矢志不渝。（说到这，乌眉明眸洒拓一笑）就是不知道，老天爷安排的是让人遇见哪者多一些。
（丹唇轻抿，眼波方动又止，往后轻曼打趣）说起来，孩童时，许誓最多罢？掉牙时，不可多吃甜的，偏每次路上见着卖余甘子糖葫芦的，都要撒娇道，这是最后一个，真的真的只再多吃一个，最终还是一整串，都掉入小肚子里去。小姑娘们凑一块儿玩时，也总爱拉勾，说一句，一百年，不许变，骗人是小狗。

【衣袂轻飘，袖角海棠跌宕，而我的心却再平静不过，听闻她后话，荔腮浮笑，只一问】
你信人性本善么？
【我信，起码现在，我仍愿相信。哪怕儿时历经辛苦，流离失所，早已将世态炎凉，交情贵贱一一勘破，可我仍愿信人性之善，犹水之就下。只难的是，这世间纷扰重重，能守住那份善，守住本心的人实在寥寥无几】
【园中秋风来去，吹得我灵台清明，心比明镜。方才一问，并非是要她的答话，而只是在问我自己。这厢梨涡又深，眉间远山婉婉，再道】
本宫只想，哪怕背信弃义，或许亦有苦衷罢，既是无从一一体会，倒也不必苛求。
【古人常道，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约莫也是此理】
也罢——【垂首微微一叹，再拾眸来，粉面又生桃花】实则，何须去管会遇着谁呢？便如这糖葫芦，甜不甜你自个儿知道，人善与恶也还在你自己拿捏，甭管遇了谁，你只管守着自个儿的一颗心，既莫要问心有愧，也莫要跟自己过不去就是了

（斜扇于雪手，俩人娉婷徐步。身边人，道着她信人性本善）
（静听下这一番，袅袅眼眉笑对上她眸光，叹赞道）娘娘心中自有天地。
（秋日阳光里似乎含着金粉，沿着廊脚撒，照亮她裙角的满蓬海棠，融融与光辉映，也照亮我裙边的青芙蓉，清冽的一团碧）
温特赫从未想过人性本当为善或为恶，只端看眼下，行善或恶。出山泉水浊，那便不能食饮，源头再如何清澈亦无益。
（往下，扇掩丹唇，几分小女儿娇态）还是喜欢尾生。（宁可他守信而亡，不愿他失信而活。扇下石榴石的芙蓉坠儿风里打转着，转成一朵小小的火焰。往下，俏目弯弯，打趣添话）若是被相信之人背弃了，妾身兴许会哭倒宫墙的，娘娘到时可愿来度我？

【莫问出处，端看眼下。若先不提是与非，那么我刻下得来此句，已然愈发笃定甫见她时的那个念头，她，到底与她们不同。可一转念，却不由又想，世上本无两片尽同的枫叶，人与人之间自然总有异处——那么，也许她只是更合我的心意】
【廊叶秋声再起，风钻翠袖，撩动鬓间细发。我将藕臂施施然轻抬，一时拢过细碎，檀口再张，后话却是暗藏开合】
晴云自在来去，却不免要借乘东风；山泉顺流而下，亦无从决定去留。眼下所行，有时仍难逃一个身不由己，就说——
【就说这六宫波涛，四方局势，又岂是行云流水一般简单。眸中人娇俏如初春里的桃花，举止间仍极富小女儿情态，我见着此景，却是终究未肯忍心。于是，话在喉头一转，终未闻于天地。末了，桃腮一暖，秋水盈盈再渡向她】
罢了，有些事往后你便知道了

【红尘一盘棋，你我终究不过一棋子，处处为人所拿捏。坐于棋畔之人，兴致来时，连对三盘也要全用你冲锋陷阵，可若失了兴致呢？大手一挥，扬长而去，还不是说丢便丢了】
【所以，难呐！】
【守信太难，守心更难。于是世人更爱尾生，理解尾生，亦欣赏尾生。古往今来，文人低吟他的为情所困，高唱他的不畏洪波。可是，这世上人千千万，真正愿做尾生的，又能有几个呢？淮水涟涟，洪波已历今古，江底的彻骨之寒怕也只有尾生一人懂了】
【末了，我替她捋平了肩头的褶皱，蕴上一个秋阳般暖熏的笑，螓首微点，只幽幽叹一声】
你还是太真了——记着，若当真受了委屈，可别等着哭倒了宫墙，才来寻本宫。不过，本宫倒还是盼着，经年以后，你也仍能如今日这般，笑着与我说一句最喜尾生

（她言借东风，她言顺势流，她言以后便知——带着秋日的暖）
（她也好，昭妃也好，皆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可是遇上了她们以后，又觉得合当如此。她们，无论哪一，都是新秀眼中可栖的良木，走至今日，刘备有三顾茅庐，曹操亦曾忘履相迎，莫非她们仅仅因是女儿身，便不能？）
（而“以后”，这个词乘着金风落到我耳里，变成枝头叶尖尖儿上的光点，遥远，却又似乎触手可及）
（眸尾余光里，她裙角被风吹动，波褶是充满慈悲的饱满线条，让我想起了入宫前临摹的那一幅白衣菩萨的袍纹。于是，便未再多言其他，徐一笑）譬如为虎作伥？伥鬼从来别无选择，被吃是，为伥亦是。
这般一较，可恨之人确有可怜之处。

（说这话儿，花盆底声戛然而止，她停下步子，我亦随之）
（纳闷投目去，她伸手为我抚平肩上轻折，神色上携着两分认真，似要将我前儿顽笑讲叙的那一桩不好也这般轻轻拂去）
（于是，一时也辨不轻，自己方才这一问，当真是顽笑，还是不自知的投石问路）
（在她那一声叹里，心动微微一动，却只能微低了螓首。让人只能看见白净额头上，一双黛眉宛转——那是早春的高黎贡山，明明巅峰还有冻彻骨的寒冰明雪，不可轻攀，可山体却已泛起浅淡的青色）我……
（我其实，并没有她说的这般好）
温特赫记下了。其实前儿……就是说着玩的，妾身不过一个贵人，谁愿意费心为难——（说到这，自己也笑起，不就是位微言轻，才最易受欺负？扬靥予她）那温特赫先谢娘娘了。不过，娘娘平儿喜欢做什么？
（清俏又趣）惜您非男子，否则，这会儿是不是当要说，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了？

【为虎作伥，可是身不由己？我并未去纠结此问，只抿着唇，端是一派雍华得笑着，一时恍若未闻】
【金轮又沉了几分，此刻我与她站得极近，脚下一双影儿，笔直而细长，末了轻落落得叠在了一处。杏眸低去，慢渡此间，无端端得只觉来几分惺惺相惜的意味】
【继而青山一抬，潋滟春水转圜而来，眼底尽是淡然，至问来喜好，梨涡方显】
长日寂寂，任是什么稀罕事儿，怕也都要给玩腻了。所以，倒说不上有什么顶顶喜欢的，书是瞧的，戏也爱听，得了兴致便自己捯饬些零碎点心，甭管什么事儿，全图个自在就是
——若如此游手好闲，也得你这般青眼，那本宫的男儿身，想来该是位极有福气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