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跨过月亮门。月亮门顶着一颗好月亮，簪在夜的鬓角。夜也是个羞答答的嫁娘，靠一簇浓蓝的、晦明的云盖头遮。依照我小半生的生活阅历来讲，秋里伊始，当是赏月的好时候。往后推上几天，诗人便要对她开始力捧，多少要变清高了；春夏里的月，又未免实在胭粉气。便只有这时候的月亮，一年里还能看。）
（还请别笑话，我虽然有一个富贵姓，但实在没什么冠冕堂皇的大志向。我的意趣，全在享乐，又因到底是个觉罗，故而享乐也要走全套，摆出一个好架势来。例如赏月，就当此时，水边儿一坐，不想句子不想辞。噢，还得吃串儿葡萄。）
（我这会儿就拎着一串儿紫葡萄，却全然不为赏月来。月亮门里，当有更好的，我哪还有时间分给月呢？月尚且分四季，她却什么时候都好。眼睛是和煦温柔的春光，头发是郁郁的夏夜，秋里的白星就绣在衫子上，什么都不说，我能陪她坐过万籁俱寂的冬天。只要她看着我。）
（只要她看着我。）
（我不禁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动，满怀深情地、先打了一个酒嗝。窗里的红光像水，往外流，直淌到我脚下，铺一条路来，深情款款，全在等我。我跺了跺脚，又松了一松脖子，衣领系的太紧，礼服全是汗。我不过是一个兴奋的、年轻的、紧张而多情的新郎。）
（再紧张，也会开门，手里拿着解酒的葡萄，只能靠脚踹。门是最后一道屏障，我将拥有她，她能看着我了。）
（在此，我不得不做一个更正：如今的我，才是再也没有志向的人了。）
（我对着我从前亘古的、唯一的志向笑道。）
念慈，你真该看看今儿的月。

（初定礼当日，彩亭载诸礼物，一样样、一件件送入托谟府，大办过筵席，待到前一日，再将福晋妆奁一样样、一件件地抬进贝勒府。再往后一日，一到吉时，便着吉服冠带，乘彩舆启行，进到贝勒府里，走到他身边去——就在城东过了雍王府，第八户。临登轿前，头上龙凤盖头蒙着，仍忍不住回头望去一眼，然后转过身来，将每一步都尽力走得郑重而稳妥，像是给过去的我一个妥善的辞别，而我手中握着的，是未来一段从容绵密的人间岁月）
（我来时，天还是亮堂堂的。一路吹吹打打，鞭炮鼓乐、和欢祝词不绝于耳，将这一天的喜庆渲染到了极致，好似要洋洋飘到云里天上，这也正是女子一生中，最亮烈、最圆满的一刻。上天太眷顾我，让我在最好的年华，遇到一个怦然心动的人，心底情花盛开绚烂如霞。又恰好，我们身份相称，不高攀、不低就，世上顺遂的情与爱，大抵便是如此了。你若要问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也着实难说清，若不是来得突然、且莫名其妙，又怎能叫做怦然心动呢）
（外面鼓乐未歇，却离我极远，教人恍恍惚惚，仿佛梦境一场。天大约已经暗了，灯烛也悄悄，外头的月亮圆不圆、明不明，我却是看不见的。我只等着那个人来，而眼下那人正踹了房门进到屋里、再走到我面前，目光所及，是极不老实、簌簌晃着的璎珞流苏，旁边是他一双朝靴的尖儿、礼服下幅的八宝平水）
嗯？（他唤来，我便轻声应了，声儿细而微扬，像是等待许久后的温声询问，又是带着笑与羞赧的回应）那你好歹，先替我把它揭下来呀——

（我进门进的快，走向她，却仿佛要用很久的时间。她静着不动，俨然还沉浸在一桩心事，又或者一场梦里。我却自信，不论哪一个梦境，都是不得不关于我的。就像她的眼，隔着盖头，依然是正对我的角度，想象着在望过来。一点儿一点儿的呼吸，往外顶着珊瑚坠儿，跟着一起往外冒，小小的弧度，和她有些垂的脸儿，和依旧挺着的颈…）
（她坐在这儿，说的每个字，呼的每口气儿，全都是为了我。）
（一想到这里，我实在没什么出息了。满面堆笑，想来此时此刻，全天下再无第二个比我得意的人了！自然，挑盖头的手还得再骄傲些，一抖，烈烈的红里，光再拈起笔，补上淡的轮廓。她低头，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黑而长的眼睫，翘着，有光落下来，结成了金珠子。鼻山眼水，都因为垂着一点儿头，半遮半挡，就是通幽的曲径。）
（我像是头一回认识她，看痴了。半晌，才嘿嘿一笑，喊她一声。）
念慈。
（她低低应一声儿，我甭提多高兴，跟着又吃吃叫她。）念慈。
（如此一来，倒把一屋子人逗乐了。我丝毫不恼，我是天字第一号得意人了，丢份儿又算的了甚么呢？我先立直身子，扶正了帽子，再掸一掸马蹄袖，正正经经、一板一眼地与她作了个揖。）
天不绝人愿。福晋，为夫这厢有礼了。

（我终于坐下了，和她并肩一起。）
（她的一点儿香味，不辞辛苦，跋山涉水地往我这里攀爬。原来温柔斯文如念慈，香起来也很霸道、不怎么讲道理。我忽然想起头回见她时，她也总低头，眼睛垂下去，玉籽料一样的耳朵紧跟着红起来。见她时候，只顾瞧她（没办法，太漂亮了）；她走以后，又觉得哪里不很地道，做什么都不自在。如今，我是彻彻底底地想明白了：是她的香味儿！）
（想通这一节，我便身不由己地，再离她近一些。从前喜欢，到底未在手里，盖又因一个眼光颇高的岳丈，我多少是患得患失。如今这一回，我行礼，她低头应，才算踏实起来——老泰山再不高兴，有什么关系呢？她的裙子角，早就牢牢地与我袍子系在一起了！）
（跑不了咯！我得意洋洋地、再看她一眼，还没看够，一盘饽饽就要上来抢戏。我知道她害羞，更不舍得她尝生食，大喇喇一挥手，也不怕笑话，直接替她回道。）
生！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