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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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而宽广的殿宇里,十二龙柱高耸入顶,云龙出海的横梁上高高地垂挂下金色如梦影的纱幔,宫婢侍奴们架着云梯用长支杆匀称而挂,一月一更常洁如新,至以那金色的纱雾也如朦胧光鲜不褪色的梦。
在这重重影梦中,少年帝王倚几而坐,酒色酣然,渐玉山倾颓,而膝上横放的那把玄鹤琴却四平八稳。以青竹为拨匙,以吟诵为高歌,琴音从高势起,翾在寰宇中,清亮如天色乍白光破云出。接着转势如银落九霄,婉婉转落入低沉靡靡,如似情人对隅轻诉。
“人生几何?对酒当歌。”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对月华庭,孤影婆娑。”
“举杯邀月,且载且歌。”
最后一尾琴音消融在空虚静谧的夜里,纱影光幻被风层层吹开,涟漪一般荡去显出殿外的月皎波澄。少年帝王放下玄鹤琴,月光照在脸上,眼底清光明刻,他清叹出最后一声:“高歌已慨,人意阑珊。烛灭天明,曲终人散。”
坐在台阶下的囚犯,花甲之年垂垂老矣,却戴着全副沉铁重枷,他也微舒一息:“玄鹤琴已经消失多年,不想今日还能听到这样的古调绝韵。好啊。”
少年帝王微以欠身,不再说话。那囚犯也俯首还礼,不置一词,起身枷锁铮响出殿而去。
永徽元年七月,暴雨如注,洗去多少风流隽永。辅国大将军拓跋野,以叛国罪斩立决,其女拓跋氏仍留贵妃之位。簪缨百年的拓跋氏一族自此渐衰,邺城从此再无“高门”一词。
业此,少年帝王开始重用寒族,改选秀制,采女皆从民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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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戴白玉冠,服以雪衣银龙,怀中抱着长颈琵琶,起手四弦。拨弄得漫不经心,律调松散,声如涟漪波散,是以徐徐迟迟。音梢将逝时,又拨一音,再续清调。江城子立在殿外听了一段,辨出是《风入松》,进内时便问:“尚在伏暑,如何起秋曲?”
启目,朗华眉宇,我笑意舒:“昔日有刘戬之崖谷飒已秋,他朝不妨有赵刻之浓庭绿尚青。”
此言罢,便依调起声,傩剧腔调念诵:“自圣继天统以来,怀明德,独贤识,光耀宋室以绥天下,宇内康宁,四海平生,是以功盛勋雄光光如彼,国士嘉祚巍巍如此,内外协同,靡愆靡违。”
声亮雅,调清绝。好一通马屁文章,念出巨作雄著的风流隽永来。江城子听得瞠目:“谁呈上来的?用词遣句,仿佛是江涛的手笔。”
我展目一笑:“不错,文笔可谓清壮雄丽。”暮色起,日消融。剩留零星的晖光,落满我衣怀。一寸目波,亦如秋湖在望。
而江城子墨眉蹙,复又松:“彼时秦王势雄,江涛拍马紧随,此时转圜改口,实为秀隽在表,内险而外仁。”
和光而倚壁,我放下长颈琵琶:“贪生恋权的面貌,亦美啊,不过是这世间人人皆贪爱权势,追慕长生,滥而失美,所以才显得卑微可陋。可惜了江笔的风采华照,可惜这一纸的光光如彼。就让这篇妙文,和他一起往秦地去罢。”
江城子却转目四视,摇头叹:“这倦勤斋,可当陛下半个乾清宫。”
我却一整宽袍,以指向那残局未解的黑白棋面,目波斜,风流灵巧:“你有倾世之才,举世难容,朕独善风月,庙堂难见。一黑一白,方成一局博弈。余生何如,待落了这一步,再看山河风貌,不迟。”
永徽元年七月,翰林院大学士江涛,封往秦地。多年后,人们仍旧记得赵刻为齐王时,江涛眼空无物,天低吴楚的放荡之笔: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