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勋推开木格子窗，外面一轮月亮方半圆。与他心里的缺憾交相呼应……微微侧头，他的目光放在那副字画上。
郭衍书写下的三愿，一愿月满夜未央。
皇甫勋在想，郭衍是不是也会在这夜半时分，如自己一般心怀寂寥与感伤。
渐渐地，皇甫勋收回思绪。
他对着夜幕伸出手指，坚定地描划出一个字。
杀。
从郭衍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刻起，就已经是他列出的死亡名单上的一员。
他皇甫勋不会允许，任何人住进心里。
何况，郭衍？
郭家三少，朕要看看，你是否真的富可敌国。

次日，皇甫勋先快速批阅完奏折，随后领着欣喜万分的郭昶出了宫。直奔郭府而去……
郭府张灯结彩，府门外更是车水马龙。
达官显贵纷纷递上礼单与帖子，富贾皇商接踵而至。
皇甫勋虽面上毫无波澜，心中却只惊愕的。他没料到，只是京城一皇商的女儿做满月，居然这么隆重！
而且，商人为末流，纵使皇商也不大被人看得起。
那么，眼前郭府的炙手可热，就值得推敲了。
皇甫勋认为，这趟来对了。
皇甫勋和郭昶以宾客的名义，进了郭府。
皇甫勋不想引起任何人注意，想要先观察观察，郭衍和那些人走得近……顺便，抓郭府的把柄。
郭衍是亲自抱着女儿出来的……
一袭莹白色羽袍华美异常，莹白色云锦暗纹繁复，在阳光折射下犹如月光四溢。衣袍袖口以及下摆，用淡蓝色的珍珠粒宝石镶绣着白鹭羽毛。
行动间，露出脚上的莹白挑银靴履。
他的衣着，让很多人目不转睛。更让人移不开眼的，则是他的容颜。
三十六岁的他，不见半点老态与臃肿，脸上的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光洁的下巴犹如少年……
眉若远山，微扬便如泼墨山水般典雅、舒心……
明眸皓睐，眼角微微挑起，只需溢出淡淡微笑就如盛开的三月桃花……
鼻若悬胆，精致恍若玉雕石刻，挑不出半点瑕疵……
唇轻启，嘴角勾勒出的笑容，清隽温和、如沐春风……

“衍谢诸位屈尊入府，参加小女满月之宴。诸位盛情，衍自当铭记于心。”郭衍说了几句客套话，才介绍身边的妇人。“小女生母乃衍侧室，今日特地入正厅，给诸位见礼。”
这算是郭衍承认了夕语在郭府独特的地位，这让夕语更是笑容满面，脸上的得意与喜悦怎么也藏不住。
郭衍其实已经看到了皇甫勋和郭昶，却没有再看一眼。
他知道，事情麻烦了。
他好意提醒皇甫岩，劝劝皇甫勋，让他能够在得到郭家财产之后，毫无风波地隐退。可惜，事情没有成功。
郭衍明白了，此时此刻皇甫勋心里，对郭家已经是势在必得。
还有郭昶……是皇甫勋极为有力的一颗棋子！
当然，皇甫勋的到来还是有些好处的。那就是，提醒郭茂尽快做决定……
皇甫勋整个宴席都很不是滋味，他若有若无地看着游走在各行各业人之中的郭衍。他觉得，郭衍此时真的是满身铜臭！
郭衍他……真的是个商人！

“你看到朕，一点儿都不惊讶。”漫步在庭院内，脚下踩着厚厚的积雪。皇甫勋说出了自己的疑窦……
他很是错愕，看到自己和郭昶时，郭衍竟也不过非常普通地微笑。
和他第一次前往书斋时，一模一样。
郭昶与郭府众人正见面说话，郭衍负责陪伴他。
原以为郭衍会请他去哪里坐坐，未料到郭衍只是领着他在寒风凛冽中散步。
郭衍的目光从皇甫勋佩戴的瑶穗上滑过，微微一笑。“草民想着该如何保住自己脑袋，顾不得惊讶罢了。”
按照前两次相见发生的事情，郭衍的确该为自己的脑袋担心。他并非信口胡言，然而此刻他只是不希望多惹皇甫勋注意。
可是，郭衍怎会知晓？
——有些人，自第一面起便再难忘怀。
“是么。”皇甫勋未可置否，直觉告诉他，郭衍隐瞒了什么。
郭衍也不答话，只是跟随皇甫勋在后花园内瞎逛着。两人没有谈话，耳边只有被踩得咯吱咯吱作响的积雪……
与一个人，这般宁静地散步。于皇甫勋而言，从未有过。

《浮沉》第一卷 6.小住阁楼
夜缀帘胧捻复置，更夫催声愈急。
烛台笑盛湘红泪。天明竟不觉，枕窗待君归。
断珠难掩生两意，长恨就此东西。
对面相逢不相识。世人心易变，终不过轮回。
——《断帘胧》

皇甫勋的话，狠狠地撞击了郭衍的心。
皇甫勋的意思，更是明确……
那对他为女儿满月亲手雕琢的银镯，不见多么值钱。却是来自父亲的一片爱子之心，价值何止千金。
郭衍垂下眼眸，红了眼眶里蕴藏了五分愧疚五分心疼。
算来，让身旁这位年轻帝王心存遗憾的罪魁祸首，他算一个。这是用多少真心都弥补不了的缺憾。
他觉得欠他的。
毕竟，皇甫烁为他而死。让皇甫勋一个孩子八岁就面对一切艰难险阻……
“其实，我也是。”同样，少时没有父母疼爱。
郭衍不知道如何安慰，只知道这个时候不管说什么都是虚伪的。他能做的，是揭开自己的伤疤给皇甫勋看。他能说的，不过也只是另一个血淋淋的事实。
因为自己没有享受过，所以才想让自己的子女享受来自父母的爱。
对腊月如此，对皇甫谦更是如此。

写不下去的这篇文，绝对写不下去。
每看一次，只要想到后面的情节，就泪如雨下，唉！
尤其是……
——行云……
这一个名字，听在皇甫勋耳朵里是“勋”的时候……
卿卿耳边呢喃谁，非吾名讳，梦里何人归？
唉！
郭衍：这两个孽障！

千万别弃，其实我不相信楼楼会弃文，毕竟你那么认真

将郭府翻了过来，都没找到那颗宝石。
郭衍也不再穿戴那种华美精贵的衣袍，尤其是镶宝石嵌碎钻的……
已经新春二月二，龙抬头。
近来，郭衍觉得越来越乏力。那种死亡的阴影逼近，笼罩得他喘不过气来。郭衍揉了揉眉心，“找不到，就算了。”
弄书知道郭衍很在乎那颗宝石，因为淡蓝色的宝石很稀有。
郭衍又极其偏爱蓝色……
郭衍拍拍弄书忧愁不安的脸，轻声而笑。“看把你愁的，都不好看了。今儿龙抬头，我陪你去铺子里买几件新衣吧。”
弄书出身青楼，身世凄苦。虽说有点小脾气，但是对他却是上了心的，又很听话……郭衍自然宠他得很。
郭记的成衣店中，郭衍非常有耐心地坐在正厅，看着弄书试穿新衣。
黄玉色绣兰的锦衫勾勒出弄书的身形，十分赏心悦目。弄书更是摆了好几个姿势给郭衍看，还问郭衍，“爷，您看这件如何？”
“挺适合你的，再选一件吧。”郭衍眉眼间露出几分满意。
不过，他微微侧过头，就看到有人走近。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皇甫勋。
郭衍很讶异，皇甫勋这个时候不是去了太庙斋戒祈福了吗？

皇甫勋穿着玄黑色织锦绣吉纹镶黑色狐尾毛的华袍，袖口处隐藏着龙纹，昭示着他的帝王身份。
他昭告天下去太庙祈福不错，可到了太庙就离开了，留下自己的替身做做表面文章……
皇甫勋不信天，不信地，不信鬼神，更不信祖宗保佑。
皇甫勋只信自己。
原本，他想去书斋看郭衍。顺便，看看郭衍答应送给他的礼物……
偶然瞥见，郭衍耐心地看那个男宠试穿新衣。尤其是那男宠，还恬不知耻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搔首弄姿，有伤风化！
皇甫勋眸色更为深沉，一言不发地在郭衍身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郭衍想着，虽说这位算是微服，见个礼什么的还是必须的。刚要有所动作，后堂换好另一件新衣的弄书就走了出来。
牙白色的复式衣袍精致素雅，宽袖窄腰。弄书穿来，显得气质格外干净纯朴。郭衍满意地点头，眉眼略弯笑道，“很好看。”

郭衍觉得皇甫勋若有若无地投来冰冷的眼神，心里蓦地恶寒。他交待弄书，“书斋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你先回府去。记得，不要胡闹。”
“是，爷。”那日在郭府，弄书并未见到皇甫勋，所以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是“黄公子”，只给皇甫勋简单地见了礼便离去了。
皇甫勋直接无视弄书，他只光明正大不动声色地看着郭衍，也不说话。
郭衍今天穿得极为简单，天青色袍子上连个纹样都没有。只是用来束腰的白玉腰带上雕刻着精美的牡丹图案，花色精美。
身上仍旧没有配饰。
干干净净，清雅淡然。
“三少，您还有什么需要？”掌柜的见气氛不对，出面解围。自家老板身边的年轻人气势过于霸道，他连看一眼都不敢。
郭衍摇头的动作还没做完，就听到那深沉的声音响起，振聋发聩得仿佛就在耳畔。“你对我意见不小。”

招呼都不打也就算了，连口茶都不给喝。甚至都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更是当着他的面就与男宠调情……
越想，皇甫勋的脸色越是难看，黑黑的眸子沉得仿佛能沁出水来。
“没有。”从那晚皇甫勋和他谈了几句后，他对皇甫勋的意见就没有很大了。他只是不知道皇甫勋的来意，不敢轻易开口。
怕言多必失，引来祸事。
郭衍让掌柜的下去，看着皇甫勋在听到自己的回答后脸色变得好些，他才从衣袖里拿出一个木盒子。
四四方方的盒子，有皇甫勋拳头那么大。木盒子上残留着淡淡的梨花香气，盒子上简略却刚硬的线条，雕刻手法娴熟。
皇甫勋拿在手里，觉得分量不大对，显然盒子里有东西。有些沉……
可他没有打开，因为他要为自己的安全考虑。
万一，盒子里藏了暗器或者毒……
他是皇帝，生命的安全很重要。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郭衍了然，自责自己没有考虑周全，浪费精力去制作木盒。他没有介意自己在生命垂危之际耗费心力制作的东西受到质疑，反而对帝王的多疑表示理解。
郭衍打开木盒，表示很安全。

皇甫勋即使身为帝王，看遍世间稀奇之物，盒子里的东西他却从未见过。
白玉底座上用黄花梨木雕刻着一只奔跑形态的老虎，底座旁边有一截小指甲盖大小的木头露出。
郭衍用食指将那截木头按进底座里，那只原本静止的老虎绕着底座转动起来，就好像真的在奔跑，一直不停……
“你做的？”皇甫勋很惊喜，漆黑的眸子很亮，就好像眸子里闪动着无限的光芒。他像个孩子一样，看得目不转睛。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希望你不会失望。”郭衍很是心疼此刻充满孩子气的帝王，这个孩子的童年是被禁锢在那张龙椅上的……
假如他有很长的时间，能够在余下的生命里，每年送一件亲手制作的礼物给皇甫勋。他不会做这样一件世上绝无仅有的东西……
毕竟，这东西花费心思太多。
但是，他没有时间了。
也许，这是他唯一一次送礼给皇甫勋，以一个长辈的身份。

“太庙祈福七日，这段时间我不知道住哪儿。”皇甫勋把礼物收好，心里沉甸甸的。他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问郭衍，“你住哪里？”
他查到，郭衍最常住的不是郭府大院，而是郭府里的一栋阁楼。
皇甫勋的眼神分明在告诉郭衍：你住哪儿，我就住哪儿。
郭衍没有拒绝，领着皇甫勋回家。
一来，皇甫勋的任性让郭衍心软。年少的皇帝，可以任性的时间不多。他可以与皇甫勋相处的时间，掰着手指都能数清。
二来，皇甫勋住在郭府，是给郭茂敲最后的警钟。他才可以在有生之年得到郭府的全部财产，免得将来被皇甫勋用于战争。
皇甫勋一个人住进郭府，而且是郭衍住的阁楼。
郭茂听到后，想了很多很多。手里握着的一把钥匙都被他掌心的冷汗给浸染了……皇帝真的要郭家的钱财啊！
“这里比不得宫里，委屈皇上了。”为了不引起郭府中诸人的注意，郭衍没有让仆人进阁楼。而是亲自给皇甫勋铺了床，打扫房间。
皇甫勋站在厢房里，看着郭衍有条不紊地给他整理床榻。听到郭衍的话，他微微摇头。“这里很好。”